李申，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国无神论学会副理事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学术委员。
四、哲学和宗教与科学
迄今为止，古代所有的哲学，都是一种宗教的哲学，都是为论证宗教所提出的最为重要的问题而存在的。佛教有哲学，佛教哲学的任务是为佛教教义作论证，甚至佛教教义本身就是一种哲学。佛祖在菩提树下悟道，所谓四谛、五蕴、八正道、十二因缘等等，本身就是一种哲学。基督教有哲学，伊斯兰教也有哲学，有关的著作也都不只一部。人们也承认这些哲学都是宗教哲学，即为宗教教义做论证的哲学。佛教之前的印度哲学，主要存在于奥义书中，奥义书本身就是印度教的经典。印度哲学后来分为许多派别，也都是论述印度教所提问题的某一方面，所以印度哲学也是宗教哲学。
△ 菩提树叶
还有两种古代哲学，即古希腊哲学和中国哲学，现在的主流意见还是认为，它们不是宗教哲学。并且在不少人看来，欧洲有两种思想传统，即希伯来的宗教传统和古希腊的理性传统。至于中国哲学，虽然不少人认为它的主体是究天人之际，讲天人合一，但认为天人合一就是人和自然合一。然而查一查《四库全书》，所有明确讲“天人合一”的文献，讲的都是神人关系问题，即上天和人的关系问题。古希腊哲学最重要的代表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从事哲学探讨，像牛虻那样到处叮人，就是为了证实一条神喻：苏格拉底是不是最聪明的人。而他所探讨的正义、美德以及相关的种种问题，不仅都是当时宗教所关注的最重要的问题，而且在苏格拉底看来，正义、美德都是神才具有的品质，人间的正义和美德也都是神所赋予的。为了把神塑造为正义的，苏格拉底甚至要求将由荷马等人所传下来的神话内容加以修改，删除那些记载神的恶德的内容，认为这样才适于教育青年。
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还认为，人类的知识，包括哲学知识，不是对于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的认识成果，而是灵魂对于自己在尚未进入肉体时所获得的知识的回忆。而灵魂之所以能够获得这些知识，乃是它们在自由状态下随神祇在天上飞翔、漫游时所看到的。亚里士多德也认为，最高的知识，只有神祇才知道。不论说法多么不同，都表达着一个意思：知识，包括哲学知识，乃是神祇的赋予。
古希腊哲学影响到基督教的创立，已经是宗教学界的常识。《旧约》中《约翰福音》讲“道成肉身”，就是古希腊哲学影响的结果。基督教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不仅后来的神学家，比如托玛斯·阿奎那运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哲学论证基督教的教义，早期的教父们，也早就运用古希腊哲学论证基督教的教义。也就是说，基督教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始终都在运用古希腊哲学论证自己的教义。
古希腊哲学起初为论证古希腊宗教中那些最重要的问题而产生、而存在，后来又为论证基督教的教义服务。在这两种情况下，哲学都做了宗教的婢女。这是哲学和宗教的第一种关系。这样一种关系，具有普遍的意义。佛教哲学与佛教，伊斯兰教哲学与伊斯兰教教义，中国儒教哲学与儒教，都是这样一种关系：哲学，做了宗教的奴仆。因为宗教教义需要论证，就像贵人需要奴仆一样。
宗教教义并不是一开始就需要论证。原始宗教的教义一般说来就不需要论证。它只是告诉人们神是怎么样的，不是怎么样的；人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在人类智力水平不高的情况下，这些教条可以顺利接受，甚至以接受这样的教条为满足，甚至现在也有许多人仅仅以接受宗教的教条为满足。但是随着人类社会和智力的发展，逐渐需要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而不要那样，就像儿童随着年龄的增长出现许多为什么一样。智力不断增长的人类，不仅要知道神告诉人们些什么，而且要知道神为什么这样说而不那样说，于是就需要讲出一番道理出来。这些道理系统起来，就是哲学。
但是，哲学要探讨那些最高、最普遍的原理，而这些原理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不能运用实验的方法进行证实，而只能采用推理的方法进行论证。于是发展出一套论证的方法，这就是逻辑。逻辑的根据，是现实世界的内在联系；其推论的结果，也应当和现实的存在相一致。但是神是不存在的，建立在神意基础上的宗教教义，本身存在着不可克服的矛盾，所以哲学的结论就往往和宗教教义发生矛盾。基督教的早期教父中，许多人因此坚决反对用古希腊哲学来论证教义，因为这会危害教义。在这样的情况下，哲学的论证就只能被限制于一个狭小的范围之内，不能充分展开自己的逻辑。
哲学要进行自己的论证，也需要现实的素材的支持，就像任何人类创造的东西都需要原料一样。哲学的原料，是由科学，也就是由人类具体的认识活动提供的。科学知识为哲学提供活动的舞台或者平台，哲学也只能在这个舞台或平台上活动。有人认为哲学可以不依赖科学，它是人的思维自由创造的产物。罗素反驳说，假如太阳上有人，就决不会产生有关数的哲学，因为那里的一切都处于气态。同样，没有科学对于物质类别的认识，就不可能产生“四大”或者“五行”的哲学。
当科学未能给哲学提供丰富原料的情况下，哲学的论证也无法完全冲破宗教教义的束缚。欧洲从哥白尼开始，科学不断提供着新的知识，哲学也就因此获得了足够充分的营养，于是做出结论，神是不存在的。从这时起，哲学就开始摆脱宗教教义的束缚，开始了自己独立发展的道路，独立地担负起为人类提供最普遍原理的认识任务。
在今天，宗教仍然存在，宗教也仍然有自己的哲学。但宗教哲学已经不是哲学的主流。不依赖宗教的、独立的哲学，是今天人类认识世界一般原理的主流哲学。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回头看自己的过去，一些人认为，哲学和宗教是完全对立的两个东西。其实，哲学的独立仅仅是人类近三二百年来的事情，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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