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春寒料峭，氣壓低沉。
東北的春季就是這樣的氣候，南來的海風被阻斷在水面上，北風依舊制轄著大地上的一切角落。
土牆包圍的屋裡盡是透骨的冰冷，冬季的衣服是絕對脫不下的，只有午間的室外尚且有些許不通透的陽光，吝嗇地灑下一絲暖意，讓一些人活動了換薄衣裳的想法。
只不過天空總是呈現一種執拗憂鬱的藍灰色，零星還會撒下些雨點，又無情斬斷他們的念頭。
當時的人們，還沒有幾個能說出“西伯利亞寒流”這麼科學又洋氣的名字，只能抱著膀子瑟縮著，討論著，期盼南風能早日帶來暖透的天氣，讓漁船可以早日順順利利地出港作業，讓地裡的莊稼順順利利地長出來，讓收穫能夠順順利利地賣掉，順順利利地帶動街頭巷尾所有的行當，讓每個人順順利利地有飯吃。
01
正午的陽光剛過，暖意連片刻都沒有流連。
王英蹲在大連火車站跟前，他身材高大，濃眉大眼，皮膚黝黑，一身壯碩的蠻力，雖然才三十幾歲的年紀，貼腦皮的寸頭，鬢角已經發白了。
挨著自己租來拉客的黃包車，王英在其他車伕往前一步的地方機敏地仰頭張望著，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客人。
但眼瞅著站裡新抵達了一輛噴著粗氣的火車，出站口湧出的乘客都散盡了，也沒有一個人向他招手。
他低下頭，搓搓粗壯有力的手指頭，將雙手插在磨出毛邊的棉襖袖口裡，指尖的冰涼絲絲切切地鑽進小臂的肌肉。
他腹中飢腸轆轆，越發扛不住這種寒冷的侵襲。但是就像拉車的車伕只能順著別人修的路走，人也只能順著天氣來——想吃飯？飯都是老天爺賞的！
“呷，不光老天爺！人這一輩子要順著的東西可多了，”老梁頭也搓搓手，從懷裡掏出菸袋鍋，在腳邊磕了磕。
“老婆得順著，不然不給你生兒子。房東得順著，不然把你一家老小攆出去睡大街。老闆得順著，不然不租給你車拉。客兒得順著，不然送到地方他也不給你車錢。連車都得順著，我昨天在路上被這麼大個小石子兒硌了一下，”
他伸出小手指，大拇指抵在小指的最末一個關節，“就爆胎了，還得花錢修。不順著這些，吃喝拉撒咋整？”
王英笑笑，“大哥，我不是跟你說過了麼，你那個車軸得正一正，輪子偏，就容易爆。”
“還正車軸？！”老梁頭一瞪眼，“我有多少錢？這又不是我的車，我還給他車行的車正車軸？！”他點著菸袋，別過臉，吧嗒吧嗒地抽起來。
王英搖頭不再吭聲。補五個胎就抵正一次車軸的錢，老梁頭這兩個月已經補了四個胎了……不過他也知道，跟這個犟老頭講道理是白費勁，除了餓肚子沒力氣，他心裡還有別的正經事要琢磨。
他撿了個枝條子，在地上胡亂畫著，忽然不經意地一抬頭——
出站口竟然有一個戴禮帽，拎著皮箱，穿深藍色呢子大衣的年輕人在四處張望。
王英瞬間忘掉了飢餓，他就像吃飽了飯一樣，力氣十足地伸手抓住車把，飛身躥到了年輕人跟前，“少爺，坐車嗎？”
年輕人一愣，“我沒招手啊。”
王英一樂，“您不用招手，您看您這個箱子這麼大，不坐車，您咋走嘛。”
年輕人也樂了，“行，你這精神頭，夠用。”說罷要搬行李上車。
“您放著，我來。”王英正要伸手，突然停住了，他又尷尬地笑了一下，掏出一個白毛巾，“您看看，乾淨的。”擦了擦雙手，才又動手把年輕人的皮箱搬上了車。
老梁頭在他身後用力啐了一口，他也裝沒聽見。“少爺，天氣冷，跑起路來還有風，我把篷子給您放下。”
年輕人上了車擺擺手，“不用，擋視線，我要看看街景。到友誼飯店。”
02
王英答應著，拎起車把，火熱地奔跑起來。“少爺您不是本地人啊？”
“嗯啊，聽出來口音了？你聽起來也不像大連人啊。”
“您這口音一聽就是京城人。我爹媽原來是吉林人，我口音像他們。您這個季節來，有點冷啊，打魚的也還沒開海，您吃海貨嗎，我給您介紹？大連有幾家館子還真有南方託運來的海貨，有的館子不行，拿老存貨騙人，魚都是凍的，不新鮮。”
“那你給我講講？”
王英就開始講開了。他當然沒能親自去吃過這些昂貴的館子，但是他拉的客兒多，他就跟他們嘮，不消說常常被他的殷勤服務逗笑的女人們，更有穿得相對昂貴的男人們，越瘦的越話多，能讓他了解各行各業的行情。
這些男客兒大多是各個機構和富人的辦事。穿貴衣服的男胖子大多很傲慢，衣服也是真的貴得破天，他們大多喜歡坐在更加私密的小汽車裡，偶爾坐一次黃包車，也不大稀罕和拉車的腳伕聊天。
王英起個話頭，他們也只是嗯嗯啊啊，並不真的搭理，久而久之，王英也不跟他們多說了。
但這個年輕人不同。他身材高大挺拔，坐了一路火車，皮鞋鋥亮，褲腳連個褶子都沒有，皮箱一塵不染，呢子大衣也是高檔貨，不比那些官小姐穿的新鮮的西洋款式便宜。
也許更貴呢，王英心裡想，幸好沒有汽車來接他，讓我撿了這單生意。
“我說兄弟，你吃過這些館子嗎？你不會是這些館子的托兒吧。”年輕人忽然問。
“哎呦少爺，你這麼說可就是折煞我了。我是沒吃過這些館子，但是我拉過吃這些館子的客兒啊。我這人粗手笨腳，好在還算是殷勤，攢了些回頭客，他們就愛坐我的車，說我拉車穩當，還常常跟我說這些吃飯的事兒。不跟我說，他們還能跟誰說呢，這些雞毛蒜皮的。”
“嗯，是挺穩當。”年輕人在車上慵懶地半躺半坐，滿意地看著王英行雲流水般輕輕繞過一個小水坑，車體完全沒有傾斜，車上的客人也絲毫沒有感到搖晃帶來的不適，再想想車站的相遇。“嗯，也是挺殷勤。”他輕輕說著，臉上淺淺地浮現出一個微笑。
這個笑容正是王英所期待的。他沒有回頭看客人的臉，但憑藉剛才的話語，他已經能猜到幾分。“少爺，我冒昧地問您一下，您打算在大連呆多久啊？要是日子久，考不考慮包個車？”王英介紹完了館子，客氣地問了一句。
年輕人撩起眼皮，看著王英奔跑的背影，並沒有立刻回應。
“大連多山，路也曲裡拐彎的，直道很少，如果您走的地方多，真是需要個路熟的腳伕。還有，您看，要是別人，保不齊淨給您走大道，可那樣繞遠，咱不能昧著良心做這個生意；可要都給您走近道和小道，我又怕您害怕，所以我給您挑的都是又有人氣兒，又不太遠，又暢通的道兒。最重要的是，您從火車站到友誼飯店這段路，就得個三錢，您要是包我的車，一整天才十個錢，划算。”
說話間，黃包車就到了友誼飯店的門口。
飯店門口的霓虹燈雖然還沒亮起來，但樓體是菸葉子的褐黃色，站在樓底下仰望上去，依然讓人有一種全樓都貼了金的錯覺。
年輕人默默下了車，也不掏錢，也依舊沒有表態。
王英給他搬下了行李箱，心裡想著，這單包車的生意八成是沒搭上，雖說多少有點失望，但也不差這一把，所以臉上依舊是認真的。
年輕人轉身就空著手進了飯店大堂，王英急忙拎著皮箱攆了上去。“小哥，麻煩幫忙看下車。”他招呼穿著制服的門童。門童點了個頭。
王英跟著年輕人穿過人來人往的大堂，忽然一張熟悉的臉孔出現在面前。
03
“老王，送客兒啊，等會兒拉我回辦公室。”
“好嘞，張秘書，您稍等，我這就來。”王英答應著。
年輕人突然在前面停住了腳步，王英險些撞在他的身上。只見他回頭喊了一嗓子，“張秘書，您自己再叫一輛車吧，老王這車我包了。”
王英自己都是一愣。
張秘書看看王英的臉色，揚起臉來，“你這人怎麼搶別人的車啊，你多少錢包的？我出五個錢，讓他給我跑這一趟。”說話間就掏出了錢包。
“這車我包一個月，一天二十個錢，等會兒我還要用車出門，怎麼著？”年輕人也橫起來。
市政處的張秘書是回頭客，而年輕人喊出了天價，王英夾在中間都惹不起，竟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兩頭“消消氣，消消氣”地安撫著。
畢竟接下來給誰幹活，不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
“我是市政處的，需要用這輛車執行公務。”張秘書掏出工作證在年輕人眼前晃了一下。
年輕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張秘書的辦事員套裝，也掏出了證件，證件的封面上是一個王英沒有見過的閃亮亮的徽章。
張秘書見到這個徽章，立刻變了臉色，“對不住，對不住”地道歉著，鞠著躬，就一路退出飯店大堂去了。
“老王，”年輕人揣起證件，喊得瞠目結舌的王英緩過神來，“把行李給我送房間去，然後拉我去關東軍司令部。”
二十個錢？關東軍司令部？
壞了！王英心裡想，遇上一個光喊價不給錢的主兒！
心裡正想著，他的肚子特別及時地嘹亮地咕嚕嚕響了一聲。借吃飯的由頭跑？能跑掉不？就算真跑得掉，過後會不會被日本人追查？王英揣測著。
年輕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招手喊過來一個飯店的服務生，讓他接過皮箱送上樓。“這是今天的二十個錢，”他掏出錢袋數了數，遞過來一把錢。“你先去吃飯，兩點整在門口接我。”
王英整個人都傻掉了。
年輕人看著他那副傻樣子，掰過他的手，把錢叮叮噹噹傾倒在他的掌心裡。
“記住了，兩點整！你要是敢晚了，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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