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清水裡的刀子》:展現人性與生命中的共同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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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影|《清水里的刀子》:展现人性与生命中的共同境遇

從2007年大學時讀到石舒清先生的小說,到2018年4月4日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在全國公映,王學博與《清水裡的刀子》之間的情緣,延續了整整十一年。某種程度上來說,這部電影也算得上是他在電影世界當中的“成人禮”。

2007年,在同學也是本片的策劃石彥偉的推薦下,王學博讀到這部小說,很快就被小說裡的氣質和韻味深深觸動。2007年,他以學生身份拍了同名短片,之後又心生拍攝長片的想法。於是到了2010年,他到影片拍攝地先生活、體驗了10個月,並完成了劇本。由於各種原因,電影當時還是沒能拍成。幾經波折之下,影片直到2015年才最終定型。而從成型到公映,影片又走過了艱難的三年曆程。

儘管只是導演的第一部長片,但這部《清水裡的刀子》早已是聲名在外。小說原著曾經獲得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而電影則由爾冬升、張猛、萬瑪才旦三位知名導演共同監製。在2016年釜山電影節,本片一舉奪得最高獎新浪潮獎,之後在全球二十多個國際電影節上也是拿到眾多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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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舒清先生的小說原著有大段大段的關於老人心理活動的內容,著重於人與自然、人與牛、生與死之間的關係探討。要將這樣一部小說改編成電影,難度可謂相當之大。在電影當中,王學博添加了大量社會性層面的內容,從老人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到老人跟村民之間的交往,讓電影在保留原著關於生存哲學的探討之外,又增添了相當豐富的社會學意蘊。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影片用了大量的篇幅,來描繪西海固地區回民們的宗教儀式和放牧生活,這樣極具民族誌特徵的影像,在國內院線裡,實屬難得一見。對於國內大多數觀眾來說,通過這部電影,也可以直觀瞭解到回民們的日常生活狀態,這對於國內不同民族之間的溝通與理解來說,不失為功德一件。

西海固地區曾被聯合國糧食開發署確定為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區之一。而在電影當中,村民們生活的貧窮與窘迫,可謂處處可見。一場葬禮僅僅需要花費幾百塊錢,但足以讓老人一家捉襟見肘,而老人身上穿的鞋,也僅僅只需要六塊錢之多。不只如此,老人的鄰居晚年得子,家中卻已經無糧下鍋,不得不向老人借糧。

然而正如導演所說,他並不認為這樣的生活狀態就是一種“落後”。事實上,影片當中展現了大量以人與自然為構圖、色彩和畫面極簡的鏡頭,儘管相對困苦,但導演如此設計的鏡頭展現,卻賦予了當地“天人合一”的一種詩意狀態。在宛若油畫般的鏡頭畫面中,一切都顯得簡樸、和諧而純粹。

而這樣一部電影,在整體氣質上,也容易讓人將其跟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和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聯繫在一起,全片的節奏緩慢而沉靜,但如果你能沉浸其中的話,完全可以感受到這些影像背後,觸動和震撼內心的力量。印象當中,上一次看到國內類似這一氣質的電影,還要數李睿珺導演的《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和《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從李睿珺導演現今在藝術電影方面取得的成就來看,我們有理由對王學博導演的電影創作之路,給予更高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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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正如影片點映過程中,部分影院經理反饋影片太過文藝,一場片也不敢排的意見一般,獨特的題材、緩慢的節奏與極簡的畫面,如是種種,都讓人對其公映之後的票房表現充滿擔心。然而這樣氣質獨特的電影,也能夠走上院線,讓普通觀眾有進影院觀看的選擇權,單憑這一點來說,就是中國院線電影市場越發多元化的體現,值得欣喜。

在本片公映前夕,圍繞觀眾們可能感興趣的一些問題,筆者對王學博導演進行了訪談。

許金晶:這部電影的原著,更多關注的是人與自然、生與死的關係,您拍成電影之後,做了很多社會性層面的內容擴充。能否談談您對原著都做了哪些擴充,以及這些擴充的用意?

王學博:原著一直通過大量心理描寫來刻畫這位老人,這些心理層面的內容是電影無法直接表現的,因此我沒有改變這位主人公的設定,而只能把它變成一種偏極簡的畫面風格。由於心理層面的內容都沒有了,我就需要講一些其他東西來刻畫他的心理。因此我的改編,可謂是既有加法,又有減法。

在改編劇本時,我並不想把這個故事就圍繞牛不吃不喝進行敘述。我更看重的是對老人的展現。這個老人很有意思,小說實際上就是講了從他老伴去世到殺牛這40天裡的事情。一個內心如此豐富的老人,他這40天是怎麼過來的?我相信這是觀眾最想看到的內容,因此我們的擴充就是這樣展開的。

許金晶:原著儘管是寧夏作家的作品,但在小說中並沒有寫明故事發生的具體地點,您後來為什麼會選擇西海固(注:西海固位於中國西部寧夏回族自治區南部的地帶,是黃土丘陵區的西吉、海原、固原、隆德、涇源、彭陽等六個國家級貧困縣的統稱,1972年被聯合國糧食開發署確定為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區之一)作為具體的拍攝場地呢?

王學博:因為我知道作家本人就是海原人。我起初是在西吉拍的短片,並不是在海原。那時候我們在網上發帖子,正好有個人說我們家就在那兒,去我們家拍吧,我們就直接過去了。到了拍這部長片時,要進行大範圍選景,剛好又選到了海原這邊。有意思的是,我2010年去的時候,拍攝地還屬於海原,後來重新劃分縣區,它就改歸同心管了。因此我們的拍攝地其實是海原一部分,同心一部分。

許金晶:之前有幾部紀錄片,詳細記錄了西海固地區人們的生活狀況,應該來說跟東部發達地區相比,還是有比較明顯的差距的,您在這個片子裡面去展現西海固居民的日常生活,更多是怎樣的一種視角?

王學博:西海固地區的確很貧窮,但我不認為這就是某些觀眾所界定的落後。對於落後這個概念,每個人的理解不一樣,然而人性卻是在任何時代、任何地區都有類似的呈現。我在拍攝過程中,也沒有揪著這個地方多窮、多落後進行展現,我更多展現的是你在任何狀態下都可能面臨的境遇。你哪怕有十個億,你可能也有欠人錢的時候;你哪怕身居高位,你可能也有屈膝求人的時候。生命中的這些境遇,都是共通的。

許金晶:這部電影能公映,一個比較重大的意義是,西北地區回民們日常的宗教、社會和民俗生活,都有著詳細而形象的展現,而這些鏡頭是大多數國內觀眾難得一見的。能否談談您詳細展現回民的宗教、社會和民俗生活的用意?

王學博:因為回民們原本的生活就是這樣的,我個人沒有做太多的干預與設計。我既然刻畫了這些人物,這些人物就會發生這些事,而我也不想回避掉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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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金晶:片中的這些非職業演員,由於都是當地居民,跟拍攝場地之間,可謂是天衣無縫,而主人公老人的扮演者,演技更是讓人稱道,這些演員,您都是如何找到的?

王學博:當時我的副導演在當地一個一個村子地跑,他們每逢三、六、九都有集市,然後我們在集市上也找,很順利地就找到了很多適合的演員。正如你所說,他們本身就是當地的居民,因此所謂表演,更多是一種日常生活的展現,所以非常自然。

許金晶:您在導演過程中,在表演方面,跟他們有沒有一些特別的溝通?

王學博:我就是告訴他們幹什麼,他們就知道幹什麼。前期也會拿相機記錄他們,排練的時候再由副導演經常跟他們聊,我每天來看素材,再跟副導演說,讓他們再往哪個方向上聊,做下一步安排。每次聊的過程中,都會有一些新東西出現,就是這樣一點點去磨合,需要一個比較長的時間去相處和觀察。

許金晶:這個片子給人印象特別深的就是它的鏡頭語言,裡面有大量的人與自然的對比鏡頭,包括老人的單人鏡頭,以及老人與牛的長鏡頭等等,在鏡頭語言的設計上,能不能談談您的一些構想?

王學博:總的來說,這跟我觀察的人物是一樣的,是一種比較抽離的狀態。我們在拍攝過程中,也經常有很多即興的成分。比如說突然下霧或者下雪了,我們覺得這個天氣挺好,就臨時調整去拍,但是這種臨時拍攝,需要你清晰地知道這些場景,你要用在哪場戲、哪段情節當中。

許金晶:都是隨時隨機應變的。

王學博:對,拍這部電影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各方面因素,這些東西全趕上,就拍成了。

許金晶:不管是小說還是電影當中,牛都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和要素。能否談談你對牛拍攝的一些構想?

王學博:在伊斯蘭教裡,牛是大牲,但我在電影中,並沒有就此做太多特別的處理。我就把它當成是一頭牛來看,因此拍的時候也沒有用任何的特效,最主要就是適時捕捉。當時有一場牛撒尿的戲,這個你控制不了,只要一有晴天把牛棚照上,攝影師就在裡面拍牛撒尿,拍了好幾天才成功。

許金晶:這部電影的宣傳海報上,有匈牙利知名藝術電影導演貝拉•塔爾的推薦。片中有一處對枯樹展開特寫,然後老人從枯樹下方走上來的場景,的確很有貝拉•塔爾的影像風格。請問貝拉•塔爾對您的電影創作確實有過影響嗎?

王學博:他對我的創作是沒有什麼影響的,因為拍這部電影時,我還沒怎麼看過他的電影。但我在給電影做後期時,確實集中看了他的作品展映。比如《撒旦的探戈》由於時間太長,我是分兩段看完的,可惜後半段就沒能再進入;但《都靈之馬》是一口氣看下來的,覺得極其震撼。

許金晶:在電影當中,水也是極其重要的元素,包括電影展現老人的三次沐浴,都是需要用水的。我們也知道西海固這個地方其實是很缺水的,因此想問一下,您在片中對於水這個元素拍攝的設想與考慮?

王學博:水確實是拍得相對較多的,因為它對於這個故事的推進是不可或缺的。比如說刷牛時需要水,喂牛時需要水,然後沐浴、洗滌時也需要水。我並不想把水很刻意地拎出來,而是讓水融合在他們的生活之中。唯獨只有一場戲,我是集中展現水的存在,就是那一場大雨,因為在那樣的情緒裡,我想讓他們有一個情緒上的釋放,或者說賦予一種世界無常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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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金晶:我們注意到,這部電影的三位監製中,像張猛和萬瑪才旦都是很優秀的藝術電影導演,而爾冬升也是很有特質的香港導演。他們三位在電影製作過程中,具體有哪些參與呢?

王學博:張猛是最先進入的。他是FIRST青年電影節的創投評委。他非常喜歡這個小說,剛開始並不知道已經有我在導演,他自己也非常想導這部電影。後來認識我之後,本著“君子不奪人所愛”的原則,就主動跟我說,來做本片的監製。因為我之前一直是做製片人,自己對於拍成這部電影,並沒有那麼大的決心。他跟我喝酒時就反覆說:學博你這麼好一個劇本,你放這兒等什麼呢?怎麼能不導戲呢?他對我的不懈督促,對於本片最終成型幫助很大。

萬瑪導演跟我認識年頭最長,合作也最多,他拍這類片子的經驗也最豐富。在組建團隊和具體拍攝上,他對我蚌珠很多。萬瑪導演一再跟我強調:拍每一個鏡頭,你拍不到你想要的效果就不要過,就一直堅持拍。

總而言之,有這樣三位前輩幫助我、指導我,我是非常感恩的。

2018.4.3晚作於竹林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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