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上)

《金陵十三釵》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上)

小說《金陵十三釵》摹寫的是“特殊女人”的言行心態。作品中,她把十三個風塵女子放置於一種特殊的文化和道德的背景之下,進行心靈的剖析和人性的拷問,帶給人們的自然是一種剝絲抽繭般的閱讀疼痛 。本小說獲2006年《小說月報》第十二屆百花獎原創小說獎、2006年《中篇小說選刊》優秀小說獎。本書由張藝謀改編成同名電影。

引子

我的姨媽孟書娟一直在找一個人。準確地說,在找一個女人。找著找著,她漸漸老了,婚嫁大事都讓她找忘了。等我長到可以做她談手的年齡,我發現姨媽找了一輩子的女人是個妓女。在她和我姨媽相識的時候,她是那一行的花魁。用新世紀的語言,就是腕級人物。

一九四六年八月,在南京舉行的對日本戰犯的審判大會上,我老姨幾乎找到了她。她坐在證人席上,指認日軍高層軍官的一次有預謀的大規模的強姦。

我姨媽是從她的嗓音裡辨認出她的。姨媽擠在法庭外面的人群裡,從懸在電線杆上的高音喇叭裡聽見了她的證詞,儘管她用的是另一個名字。

從法庭外進入審判廳,花費了我姨媽一個小時。五十六年前,八月的南京萬人空巷,市民們寧可中暑也要親自來目睹耳聞糟踐了他們八年的日本人的下場。審判大廳內外都擠得無縫插足,我年輕的姨媽感覺牆壁都被擠化了,每一次推搡,它都變一次形。日本人屠城後南京的剩餘人口此刻似乎都集聚在法庭內外,在半里路外聽聽高音喇叭傳達的發言也解恨。

我的書娟姨媽遠遠看見了她的背影。還是很好的一個背影,沒給糟蹋得不成形狀。書娟姨媽從外圍的人群撕出一條縫來到她身後,被上萬人的汗氣蒸得溼淋淋的。姨媽伸出手,拍了拍南京三十年代最著名的流水肩。轉過來的臉卻不是我姨媽記憶裡的。這是一張似是而非的臉;我姨媽後來猜想,那天生麗質的臉蛋也許是被毀了容又讓手藝差勁的整容醫生修復過的。

“趙玉墨!”屆時只有二十歲的孟書娟小聲驚呼。叫趙玉墨的女人瞪著兩隻裝糊塗的眼睛。

“我是孟書娟啊!”我姨媽說。

她搖搖頭,用典型的趙玉墨嗓音說:“你認錯人了。”三十年代南京的浪子們都認識趙玉墨,都愛聽她有點跑調的歌聲。

我的書娟姨媽不屈不撓,擠到她側面,告訴她,孟書娟就是被趙玉墨和她的姐妹們救下來的女學生之一啊!

不管孟書娟怎樣堅持,趙玉墨就是堅決不認識她。她還用趙玉墨的眼神斜她一眼,把趙玉墨冷豔的、從毀容中倖存的下巴一挑,再用趙玉墨帶蘇州口音的南京話說:“趙玉墨是哪一個?”

說完這句,她便從座位上站起,側身從前一排人的腰背和後一排人的膝蓋之間擠過去。美麗的下巴頻頻地仰伏,沒人能在這下巴所致的美麗歉意麵前抱怨她帶來的不便。

書娟姨媽當然無法跟著趙玉墨,也在後背和膝蓋間開山闢路;沒人會繼續為她行方便。她只能是怎麼進來的怎麼出去。等書娟姨媽從法庭內外的聽審者中全身而退,趙玉墨已經沒了。

也就從那次,我的書娟姨媽堅定了她的信念,無論趙玉墨變得如何不像趙玉墨,她一定會找到她和她十二個姐妹的下落。有些她是從日本記者的記載中找到的,有些是她跟日本老兵聊出來的,最大一個部分,是她幾十年在江蘇、安徽、浙江一代的民間搜尋到的。

她蒐集的資料浩瀚無垠。在這個資料展示的廣漠版圖上,孟書娟看到了1937年12月13日南京亡城時自身的座標,以及她和同學們藏身的威爾遜福音堂的位置。資料給她展示了南京失陷前的大畫面,以及大畫面裡那個驚慌失措的、渺小如昆蟲的生命。

這就是我十三歲的姨媽,孟書娟。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上)

第一章

孟書娟一下子坐起來。緊接著她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鋪位旁邊。時間大約是清晨五點多,或者更早些。更早些,至多四點半。她不是被突然啞了的炮聲驚醒的;萬炮齊喑其實也像萬炮齊鳴一樣恐怖。她是被自己下體湧出的一股熱流弄醒的。熱流帶著一股壓力,終於衝出一個決口,書娟就是這時醒的。她的初潮來了。

她赤著腳站在地板上,感覺剛剛還滾熱的液體已冰冷冰冷。她的鋪位左邊,排開七張地鋪,隔著一條過道,又是七張地鋪。遠近的樓宇房屋被燒著了,火光從閣樓小窗的黑色窗簾透進來,使閣樓裡的空間起伏動盪。書娟藉著光亮,看著同學們的睡態,聽著她們又長又深的呼吸;她們的夢裡仍是和平時代。

書娟披上棉袍,向閣樓的門摸去。這不是個與地平線垂直的門,從樓下看它不過是天花板上一個方形蓋子,供檢修電路或屋頂堵漏的人偶然出入的。昨天書娟和同學們來到威爾遜教堂時,教堂的英格曼神父告訴她們,儘量待在閣樓上,小解有鉛桶,大解再下樓。

方形蓋子與梯子相連,其中有個巧妙的機械關節,在蓋子被拉開的同時,把梯子向下延伸。

昨天下午,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帶著書娟和威爾遜女子學校的十六個女學生趕到江邊,準備搭乘去浦口的輪渡。到了近傍晚時分,輪渡從浦口回來,卻突然到達了一批重傷員。重傷員都傷在自己人槍彈下,因為他們在接到緊急撤退命令從前線撤到半途,卻遭遇到未接到撤退令的友軍部隊的阻擊。友軍部隊便把撤退大軍當逃兵,用機槍掃,用小鋼炮轟,用坦克輾。撤退大軍在撤離戰壕前已遵守命令銷燬了重武器,此刻在堅守部隊的槍口前,成了一堆肉靶子。等到雙方解除了誤會,撤退部隊已經傷亡幾百。堅守軍或許出於內疚,瘋了一樣為吃了他們子彈的傷號在江邊搶船。神父和女學生們就這樣失去了他們的輪渡。

當時英格曼神父認為夜晚的江邊太兇險,有槍的鳴槍,有刀的舞刀,他相信日本兵也不過如此了。於是,他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帶隊,教堂僱員阿顧和陳喬治護駕,穿小巷把書娟和同學們又帶回了教堂。他向女學生們保證,等天亮的時候一定會找到船,實在找不到,還剩一條後路,就是去安全區避難。據英格曼判斷,南京易守難攻,光靠完好的城牆和長江天險,誰想破城都要花個幾天時間。

孟書娟在之後的幾十年一次次地驚悚地回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中國首都南京競失陷得多快呀!當時已經歷了一大段人生的英格曼神父在自己的微觀格局中誤解了局勢,使他和女學生們錯過了最後的逃生機會。

這是一個致命的錯過,它註定需要一場巨大犧牲來更正。

十三歲的孟書娟順著閣樓口端的木梯子嘎吱嘎吱地下來。她的腳落在《聖經》裝訂工場的地面上,感到黏溼刺骨的十二月包囊上來,除了遠處偶然爆出的幾聲槍響,周圍非常靜,連她自己身體的行進,都跟黑暗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此刻她還不知道這靜靜得不妙,是一座城池放棄掙扎,漸漸屈就的靜。

書娟走在溼冷的安靜中,她的腳都認識從工場這頭到那頭的路了。一共二十二張案子,供學生們裝訂《聖經》和講經手冊所用。現在跟書娟留在教堂的女同學大多數都是孤兒,只有兩個像書娟這樣,父母因故耽擱在國外和外地。書娟認為這些父母是有意耽擱的,存心不回到連自己政府和軍隊都不想要了的首都南京。

就在書娟赤裸下身,站在馬桶前,好奇而嫌惡地感到腹內那個秘密器官如何活過來,蠕動抽搐,泌出深紅液體時,完全不清楚威爾遜福音堂的高牆外,是怎樣一個瘋狂陰慘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著膏藥旗的坦克正在進入南京,城門洞開了,入侵者直搗城池深處。一具具屍體被履帶扎入地面,血肉之軀眨眼間被印刷在離亂之路上,在瀝青底版上定了影。此刻十三歲的孟書娟只知一種極致恥辱,就是這注定的雌性經血;她朦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發各種邪惡事物的肉體,並且這肉體不加區分地為一切妖邪提供沃土與溫床,任他們植根發芽,結出後果。

我的姨媽孟書娟就是在這個清晨結束了她混沌的女童時代,她兩腿被襠間塞的一塊毛巾隔開了距離;她就是邁著這樣不甚雅緻的步子走到外面。哥特式的教堂鐘樓在幾天前被炸燬了,連同教堂朝著街道的大門一塊塌成了一堆廢墟,此後出入都是靠一個小小的邊門。某處的火光襯映著那坍塌的輪廓,淪為廢墟也不失高大雄偉。主樓跟她所在工場相隔一條過道,過道一頭通向邊門,另一頭通往主樓後面的一片草坪。英格曼神父愛它勝於愛自己的被褥,自豪地告訴他的教民,這是南京最後的綠洲。幾十年來供教民們舉行義賣和婚喪派對的草坪上,眼下鋪著一張巨大的星條旗和紅十字旗。草坪一直綿延到後院,若在春夏,綠草浮載著英格曼神父的紅色磚房,是一道人得童話的景觀。東邊升起了微弱的紅霞。

這是一個好天。很多年後,我姨媽總是怨恨地想:南京的末日居然是一個好天!

孟書娟邁著被毛巾隔離的兩條腿,不靈便地走回聖經工場。爬上樓梯後,她馬上進入夢鄉的和平。

天微亮時,女學生們都起來了。是被樓下暴起的女人哭鬧驚醒的。

閣樓有三扇扁長形窗戶,都掛著放空襲的黑窗簾和米子紙條。紙條此刻被女學生們掀開了。從那些小窗可以勉強看到前院和一角邊門。

書娟把右臉蛋擠在窗框上,看到英格曼神父從後院奔向邊門,又寬又長的起居袍為他揚著風帆。英格曼邊跑邊喊:“不準翻牆!沒有食品!”

一個女學生大著膽子把窗子打開。現在她們可以輪挨著把頭伸出去了,邊門旁的圍牆上坐著兩個年輕女人,穿水紅緞袍的那個,像直接從婚床上跑來的新嫂嫂。另一個被狐皮披肩,下面旗袍一個紐扣也不扣,任一層層春、夏、秋、冬各色衣服乍洩出來。

女孩們在樓上看戲不過癮,一個個爬下梯子,擠在聖經工場的門口。

等書娟參加到同學的群落中,牆上坐著的不再是兩個女子,而是四個。英格曼剛才企圖阻攔的那兩個,已經成功著陸在教堂的土地上。連趕來增援的阿顧和陳喬治都沒能擋住這個涕淚縱橫的先頭部隊。

英格曼神父發現工場門口聚著一群竊竊私語的女學生,馬上兇起來,對阿顧說:“把孩子們領走,別讓她們看見這些女人!”他那因停水而被迫蓄養的鬍鬚有半釐米長,所以他看起來陡然增高了輩分。

書娟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局面,這的確是一群不該進入她視野的女人。

女孩中有那些稍諳世故的,此刻告訴同學們:“都是堂子裡的。”“什麼是堂子?”“秦淮河邊的窯子嘛!”……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上)

阿多那多副神父從主樓衝出來,跑著喊著:“出去!這裡不收容難民!”他比英格曼神父年輕二十多歲,臉比歲數老,頭髮又比臉老。他名字叫法比,教民們親熱起來,叫他揚州法比。法比地道的揚州話一出口,女人們的哭鬧懇求便突然來了個短暫停頓。然後她們確信自己耳朵無誤,喊出與菜館廚師、剃頭匠一樣字正腔圓的揚州話的,確實是眼前凹眼凸鼻的洋和尚。

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窯姐說:“我們是從江邊跑來的!馬車翻了,馬也驚了。現在城裡都是日本兵,我們去不了安全區!”

一個是十七八歲的窯姐搶著報告;“安全區連坐的地盤都不夠,就是擠進去,也要當人秧子直直地插著!”

一個圓滾滾的女人說:“美國大使館裡我有個熟人,原來答應我們藏到那裡頭,昨天夜裡又反悔了。不收留我們了!姑奶奶白貼他一場樂呵!”

一個滿不在乎的聲音說:“日他祖宗!來找快活的時候,姐姐妹個個都是香香肉!”

書娟讓這種陌生詞句弄得心亂神慌。阿顧上來拉她,她犟開了。她發現其他女孩已經回到閣樓上去了。伙伕陳喬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窯姐們入侵。他左一棒右一棒地空掄,把哀求退還給女人們:“姐姐們行行好!你們進來也是個死!要麼餓死,要麼乾死。學生們一天才兩頓稀的,喝的是洗禮池的水,行行好,出去吧!……”木棒每一記都落在水門廳地面上和磚牆上,一記記回震著他的虎口和手腕,最疼的是他自己。

那個二十四五歲的窯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下來,微微垂頭,於是孟書娟就看見了這個她終生難忘的背影。這是個被當做臉來保養的背影,也有著臉的表情和功用。接下去和這女人相處的時間裡,書娟進一步發現,不僅是她的背,她身上無一閒處,處處都會笑會怨會一套微妙的啞語。此刻孟書娟聽著英格曼神父窮盡他三十年來學的中文,在與她論爭,無非還是陳喬治那幾句:糧沒有,水沒有,地盤也沒有,人藏多了安全也沒有。英格曼詞不達意時,就請法比把他的中國話翻譯成揚州中國話。

女人跪著的背影生了根,肩膀和腰卻一直沒有停止表達。

她說:“我們的命是不貴重,不值當您搭救;不過我們只求好死。再賤的命,譬如豬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不能不說這背影此刻是莊重典雅的。說著說著,盤在她後腦勺上的髮髻突然崩潰,流瀉了一肩。好頭髮!

英格曼神父乾巴巴地告訴她,他庇護的女學生中,有幾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們幾天前都發過電報來,要神父保護她們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他一一發回電報,以他生命做了承諾。

法比失去了耐心,還原成揚州鄉親了。他用英文對英格曼神父說:“這種語言現在是沒法叫她們懂的!必得換一種她們懂的語言——陳喬治,讓你演戲臺上的孫猴子呢?打真格的!”

阿顧已經放棄扭送書娟了。此刻他撲出去,打算奪過陳喬治手上做戲舞動的木棒。一個女人墜樓一般墜入阿顧懷抱,差點把阿顧的短脖子徹底砸進胸腔。女人順勢往跌倒的阿顧身上一睡,痢痢斑駁的貂皮大衣滑散開來,露出一線淨光的身體。缺見識的阿顧此生只見過一個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這時嚇得啊呀一聲號叫,以為她就此成了一具豔屍。趁這個空當,牆頭上的女人們都像雨前田雞一樣紛紛起跳,落進院內。還剩一個黑皮粗壯的女人,從牆外又拽上三四個形色各異、神色相仿的年輕窯姐。

法比一陣絕望:“還得了啊!秦淮河上一整條花船都在這裡靠岸了!”無論如何他是神職人員,動粗是不妥的,只能粗在話上。他指著女人們大聲說:“你們這種女人怕麼事啊怕?你們去大街上歡迎日本兵去啊!”

好幾個女人一塊回嘴:“還是洋和尚呢!怎麼這樣講話!”“想罵我們好好罵!這比罵人的話還醜啊!……”

阿顧想從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裡脫身,但女人纏勁很大,兩條白胳膊簡直就是巨型章魚的須,越撕扯纏得越緊。

英格曼神父看到這香豔的洪水猛獸已勢不可擋,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顧乾脆打開門。

書娟看著那個較好背影慢慢升高,原來是個高挑身材的女子。此刻,被掃得發藍的石板地面給這群紅紅綠綠的女人弄汙了一片。女人們的箱籠、包袱、紅粉黃綠的綢緞被蓋也跟著進來了,縫隙裡拖出五彩下水似的發繩、長絲襪和隱私小物件的帶子。

我姨媽書娟此時並不知道,她所見聞的是後來被史學家稱為最醜惡、最殘酷的大屠殺中的一個細部。這個細部周邊,處處鋪陳著南京市民的屍體,馬路兩邊的排水溝成了排血溝。她還得等許久才知道好歹,知道她是個多幸運的孩子,神父和教堂的高牆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圖景和聲響;人頭落地,胸膛成為一眼紅色噴泉時原是有著獨一無二的聲響。

她站在工場門口,思緒突然跑了題:要不是她父母的自私、偏愛,他們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刻單單把她留在這裡,讓這些髒女人進入她乾淨的眼睛?她一直懷疑父母偏愛他們的小女兒,現在她可以停止懷疑了;他們就是偏愛她的妹妹。父親得到一個去美國進修的機會,很快宣告他只能帶小女兒去,因為小女兒還沒到學齡,不會讓越洋旅行耽誤學業。母親站出來聲援父親,說更重要的是想請美國的醫生給小女兒治治哮喘。父母都勸說書娟,一年是很快的,轉眼間就是一家四口的團聚。真是很想得開,早早為受委屈的一方想開了;為承受不公道的大女兒寬諒了他們自己!

遠在寧波鄉下的外婆和外公本來要逃到南京來避難,順便照顧書娟,但一路兵荒馬亂,往西的水路陸路都是風險,八百多公里的旅程會是一場生死賭局,再說老人們自知他們的庇護並不強於英格曼神父和他的美國教堂。他們在電報裡還惦記書娟的功課,跟同學們一道,好歹不會荒了學業。

書娟在不快樂的時候總會想到些人去怨怪,她心裡狠狠怨怪著父母,甚至妹妹書熳,眼睛卻近一步張大了:這個妖精是怎麼了?死在阿顧懷裡了!貂皮大衣的兩片前襟已徹底敞開!灰色的清晨白光一閃,一具肉體妖形畢露,在黑色貂皮中像流淌出來的一攤不鮮鮮的牛奶。她趕緊縮回門裡。

站了很久,書娟臉上的燥熱才褪下去。這種不知臊的東西要十個書娟來替她害臊。

書娟逃一樣攀爬梯子,回到閣樓上。女孩們還擠在三個小窗前面。所有米字形紙條都被揭下來,黑色窗簾全然撩開,三個扁長窗口成了女孩們的看戲包廂。樓下的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們四處亂竄,找吃的、找喝的,找茅房。一個窯姐叫另一個窯姐扯起一面墨綠色上等綠絨披風,對洋和尚們抱歉地說,一夜都在逃命,不敢找地方方便,只好在此失體統一下了。說著她謝幕一般消失在披風后面。

法比用英文叫喊:“動物!動物!”

英格曼神父活了近六十年,光是在中國就經歷過兩場戰亂:北伐、軍閥混戰,可他從來不必目睹如此不堪的場面,不必忍受如此粗鄙低賤的人等。神父有個次要優點,就是用他的高雅戰勝粗鄙,於是對方越粗鄙,他也就越高雅;最終達到雅不可耐,正如此刻,他用單詞平穩的嗓音說:“請你剋制,阿多那多先生。”然後他扭過臉,對著窯姐們,包括那個剛從綠絨斗篷後面再次出場,兩手束著褲帶一臉暢快的窯姐,咬文嚼字地說:“既然諸位小姐要進駐這裡,作為本堂神父,我懇求大家遵守規矩。”

法比用一江北嗓門喊出英語:“神父,放她們進來,還不如放日本兵進來呢!”他對兩個中國僱工說:“死活都給我攆出去!看見沒有?一個個的,已經在這裡作怪了!”

腰身圓潤的窯姐此刻叫了一聲:“救命啊!”

人們看過去,發現她不是認真叫的,目光帶一點無賴的笑意。

“這個騷人動手動腳!”她指著推她的阿顧說。

阿顧吼道:“哪個動你了?!”

“就你個擋炮子的動老孃了!”她把胸脯拍得直哆嗦。

阿顧反口道:“動了又怎樣?別人動得我動不得?”

人們看出來,阿顧此刻也不是完全認真的。

“夠了。”英格曼神父用英文說道。阿顧卻還沒夠,繼續跟那個窯姐吵罵。他又用中文說:“夠了!”

其實英格曼神父看出陳喬治和阿顧已暗中叛變,跟窯姐們正在暗中裡應外合。

法比說:“神父,聽著……”

“請你聽著,放她們進來。”英格曼神父說。“至少今天一天讓她們待在這裡,等日本人的佔領完成了,城市的治安責任由他們擔當起來,再請她們出去。日本民族以守秩序著稱,相信他們的軍隊很快會結束戰鬥的混亂狀態。”

“一天不可能結束混亂狀態!”法比說。

“那麼,兩天。”

英格曼神父說著轉過身,向自己居處走去。他的決定已經宣佈了,因此他不再給任何人討論的餘地。

“神父,我不同意!”法比在他身後大聲說。

英格曼神父停下來,轉過身,又是雅不可耐了。他淡淡地回答法比:“我知道你不同意。”然後他再次轉身走去。他沒說的話比說出的話更清楚:“你不同意要緊嗎?”這時候英格曼神父以高雅顯出的優勢和權威是很難挑戰的。法比•阿多那多生長在揚州鄉下,是一對意大利裔的美國傳教士的孩子,對付中國人很像當地大戶或團丁,把他們看得賤他幾等。英格曼神父又因為法比的鄉野習氣而把他看得賤他幾等。

一個年少的窯姐此刻正往聖經工場跑,她看見閣樓上露出女學生們的臉,認為跑進那裡一定錯不了,至少溫暖舒適。法比從她後面一把扯住她。她一個水蛇扭腰,扭出法比的抓握。法比又來一下,這次抓住了她挎在肩上的包袱。包袱是粗布的,不像她身上的緞袍那麼滑溜,法比的手比較好發力,這樣才把她拖出工場的門。只聽一陣稀里嘩啦的響聲,包袱下雹子了,下了一場骨牌雹子。光從那擲地有聲的脆潤勁,也能聽出牌是上乘質地。

粗皮黑胖的窯姐叫喊:“豆蔻,丟一個麻將我撕爛你的大胯!”

叫豆蔻的年少窯姐喊回去:“大胯是黑豬的好!連那黑×一塊撕!”

法比本來已經放了豆蔻,可她突然罵得如此不堪入耳,恐怕還要不堪入耳地住下來,他再次撲上去,把她連推帶操往外轟。

“出去!馬上滾!阿顧!給她開門!”法比叫著。大冬天臉錚亮,隨時要爆發大汗似的。

豆蔻說:“哎,老爺是我老鄉吔!……”她腳下一趔趄,噪音冒了個調:“求求老爺,再不敢了!……”

她混沌未開的面孔下面,身體足斤足兩,怎麼推怎麼彈回來:“老爺你教育教育你小老鄉我啊!我才滿十五吔!……玉墨姐姐!幫我跟老爺求個情嘛!”

叫玉墨的窯姐此刻已收揀好自己的行李、細軟,朝糾纏不清的豆蔻和法比走過來,一邊笑嘻嘻地說:“你那嘴是該衛生衛生!請老爺教育還不如給你個衛生球吃吃。”她在法比和豆蔻之間拉了一會偏架,豆蔻便給她拉到她同伴的群落裡去了。

阿顧從良家男子變成浪蕩公子只花了二十分鐘。此刻他樂顛顛地為窯姐們帶路,去廚房下面的倉庫下榻。窯姐們走著她們的貓步,東張西望,對教堂裡的一切評頭論足,跟著阿顧走去。

伏在窗臺上的書娟記住了,那個背影美妙的窯姐叫趙玉墨。從剛才的幾幕她還看出,趙玉墨是窯姐中的主角,似乎也是頭目。之後她瞭解到,這叫“褂頭牌的”。南京秦淮河上的窯姐級別森嚴,像博士、碩士、學士一樣,一級是一級的身份、水平、供奉。並且這些等級是公眾評判的。在這方面,南京人自古就是非模糊,一代代文人才子都謳歌窯姐,從秦淮八豔到賽金花,都在他們文章裡做正面人物。十三歲的孟書娟不久知道,趙玉墨是她們行當中級別最高的,等於五星大將。也如同軍階,秦淮花船上的女人都在服務時佩戴星徽,趙玉墨的徽章有五顆星,客官你看著付錢,還可以默數自家口袋裡銀兩提前掂量,你玩得起玩不起。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上)

第二章

晨禱時槍聲響了,似乎城市某處又開闢出一片戰場,槍聲響得又密又急。

中午,去安全區籌糧的法比回到教堂,糧沒拉回來,壞消息帶回來了。馬路上中國人的屍體有三四歲的,也有七八十歲的,一些女人是赤著下身死的。炸彈在路面上炸出的坑窪和壕溝,都用屍首去墊平。凡是聽不懂日語呵斥的,凡是見了槍就掉頭跑的,當場便撂倒,然後就作為修路材料去填溝坎。學生們早上聽到的那陣長達半小時的射擊,安全區的國際委員們懷疑是日本軍隊在槍決凌晨投降的中國軍人。法比說完,對女孩們強笑一下,又看一眼英格曼神父,他的意思是,神父的判斷出錯了,這樣的血腥局勢一兩天之內怎麼會迴歸秩序?

這是午餐時間,原先供神職人員用餐的長餐桌兩邊擠坐著十六個女學生。英格曼神父自從女孩們入住教堂,就招呼陳喬治把他的兩餐麥片粥或湯麵送到自己寓所,他相信威嚴要靠距離和隔膜來維持;和女學生之間,至少要隔一塊草坪的距離。但這天他一聽說法比•阿多那多安全區回來,便放下麥片粥跑過來。

“所以,糧食和水是最致命的問題。因為我們收留了十幾位女士。”法比說。

“喬治,”英格曼開口問道,“我們還有多少糧食?”

陳喬治說:“還有一擔麵粉,米只有一升不到。水就是洗禮池那一點……嗯,不過還有兩桶酒。”

法比瞪了陳喬治一眼,難道酒可以洗臉洗澡洗衣?難道酒能泡茶,能當水煮飯下面?盡講些不相干的屁話!

二十歲的陳喬治也委屈地回敬法比一眼,水少了大人你可以多喝點酒,反正你喝酒跟喝水似的。

英格曼神父居然說:“比我想象得好。”

“一擔麵粉這麼多人?兩天就喝西北風去!”法比發著小脾氣對陳喬治說,怎麼辦呢?他又不能對神父發脾氣,把該神父聽的惱火語言讓陳喬治受去,所有人受不了的氣都會讓二十歲的孤兒陳喬治受。

陳喬治接著英格曼神父的話語道:“唼,還有呢!還有一點哈喇的黃油,大人你叫我扔掉,我沒捨得!還有一罈子醃菜,長了點綠毛,有一點點臭,吃吃還蠻好的!”這些話他說出來既是表功,也是拍馬屁,還是給神父鼓勁。

“兩天之後,局勢一定會平穩下來的。相信我。我去了日本好幾次,日本人是世界上最多禮最溫和的人,他們不允許花園裡有一根不秩序的樹枝。”英格曼神父說道。

學生們雖然從童年就接受英文教育,但是聽英格曼神父的英文她們常常會漏掉詞彙,他的聲音太有感染力了,足夠她們忘懷,因此把具體詞彙就錯了過去。

英格曼神父剛走,從廚房裡發出翻箱倒櫃的聲音。

陳喬治一面問:“哪一個?”一面急著往廚房去。

兩秒鐘之後,書娟便聽到女人的聲音說:“都吃完了呀?”

陳喬治說:“這裡還有點餅乾……”

也不知怎麼,聽了這句話,女學生們都向廚房跑去。書娟跑在第一。這個陳喬治剎那間做了叛徒,把她們名分下那點食物叛賣出去了。餅乾是喝湯時用的,越來越稀寡的湯麵沒有餅乾毫不經餓,只是騙騙嘴巴。

書娟看見三四個窯姐收拾得溜光水滑,好像這裡有她們的生意可做。為首的那個叫紅菱,滾圓但不肥胖,舉動起來潑辣,神色變得飛快,拔成兩根線的眉毛告訴人們別惹她。

“陳喬治,你怎麼把我們的餅乾給她們吃?”書娟問道。“她們”二字不是說出來的,是罵出來的。

陳喬治說:“她們來要的!”

“要你就給啊?”蘇菲說。蘇菲是孤兒,所以教會學校老師給她個洋名字“蘇菲”她只能認下來。

“哎喲,還護食呢?”黑皮窯姐笑道。

“先借你們點吃吃,明天餛飩擔子就挑出來了,買三鮮餛飩還你們,啊?”紅菱說。

“陳喬治,你聾啦?”書娟大聲說。她此刻也不好惹。長到十三歲所有的不遂心不如意都在這一刻發作,包括她父母的偏心眼,把她當“狗剩兒”扔在沒吃沒喝的半塌的教堂院子裡,還讓這個吃裡扒外的陳喬治背叛,讓這些邪女人欺負…

“不關他的事,是我們自己找到餅乾的……”紅菱說,她那兩根細眉彎如一對新月。

“呸,我跟你說話了嗎?你也配搭我的腔?”孟書娟拿出抬手專打笑臉人的態度。

連女學生都為書娟不好意思了,小聲叫她:“算了算了。”

紅菱眼睛方的兩根線霎時打了死結,張口便是:“給臉不要臉的小x!……”要不是後面伸出一隻手來,捂在紅菱嘴上,紅菱下面的話或許可以給這群女孩在男女性事上徹底啟蒙。

捂住她嘴的是趙玉墨。廚房裡的吵罵地下倉庫裡都能聽見,所以她趕上來把紅菱的語言汙穢堵回去。

窯姐們回到她們的棲身處之後,好長一段時間,孟書娟都悶頭悶腦坐在那裡。她氣得渾身虛弱,一百句羞辱這群女人的話在她心胸裡憋著。她恨自己沒用,為什麼當場沒想出那麼精彩的殺傷性語言,及時把它們發射出去。

所有同學回到閣樓上去了,書娟還在那裡想不開。她坐到黃昏都進入了室內,坐到自己腹內劇痛起來。沒人有告訴過她,這樣可怕的疼痛會發生;這本應該是母親的事,而母親現在缺席。隔著地板,她能聽見地下室的聲音:打麻將、彈琵琶、打情罵俏。是的,慣於打情罵俏的女人在沒有男人的時候就跟女人打情罵俏。

坐在昏暗中的孟書娟聽著外面槍響不斷。短命的日本人把仗打到南京,把外婆外公打得消息全無,把父母和妹妹打得不敢回國,把一幫短命窯姐打到英格曼神父“最後一片綠洲”上來了,書娟實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咬碎細牙,恨這個恨那個,恨著恨著恨起了自己。她恨自己是因為自己居然也有地下室窯姐們的身子和內臟,以及這緊一陣慢一陣的腹痛和滾滾而來的骯髒熱血。

下午英格曼神父也出去了一趟。陳喬治開車載著他往城內走了一兩公里,就退了回來。他們不認識這個南京了;倒塌的樓房和遍地的橫屍使陳喬治幾次迷路。在接近中華門的一條小街上,他們看見日本兵押解著五六百個中國士兵向雨花臺方向走,便停下車。英格曼神父奓起膽子,客氣地向帶隊的日本軍官打聽,要把戰俘們押到哪裡去。隨行的翻譯把他的意思轉達過去後,軍官告訴他:讓他們開荒種地去。他臉上的表情卻告訴你:他才不指望你相信他的鬼話。英格曼回到教堂,晚餐也沒有吃,獨自在大廳裡坐了一小時,然後把所有的女學生們召集到他面前,把下午他看到的如實告訴了她們,他溫厚地看看法比,說自己早晨的判斷太樂觀,看來法比是正確的,在找到新糧源水源之前,保證這三十多人不餓死渴死,是他最大的抱負。他叫陳喬治再搜一遍倉庫,看看還能找到什麼,過期的、發臭的、長毛的都算數。

神父沒有說完,側門口冒出幾個窯姐。她們擠在那裡,看看大廳裡有什麼好事,有了好事是否有她們的份。一看女生們個個沉臉垂頭,都不想有份了,一個個掉頭出去。但法比叫住了她們。

“以後你們就躲在自己的地方,不要上來。特別是不要到這裡來。”法比說。

“這裡是哪裡?”一個窯姐還是沒正經。

“這裡就是有學生的地方。”法比說。

英格曼神父突然說:“大概是永嘉肥皂廠著火了。肥皂廠存的油脂多,火才這麼大。”

跟著他的目光,所有人看見剛才已經暗下去的黃昏,現在大亮。書娟和同學們跑到院子裡,火光照亮了教堂主樓上倖存下來的玻璃窗,由五彩玻璃拼成的聖母聖嬰像在米字形紙條下閃動如珠寶。女孩們呆子一樣看著如此瑰麗的恐怖。

火光給了人們極好的卻詭異的能見度。被照得通明的地面和景物在這樣的能見度中沉浮。

阿顧和陳喬治判斷火光的來源,認為起火的只能是五條街外的永嘉肥皂廠,法比讓女孩們立刻回閣樓上去。這是個隨時會爆發危機的黃昏。

女孩們離開後,叫紅菱的窯姐們叼著菸捲在聖經工場門口打轉。

“你這是要去哪裡?”法比大聲說。

紅菱低頭彎腰尋覓什麼,被法比嚇了一跳,菸頭掉在地上。她撅起滾圓的屁股,把菸頭撿起來。

“東西丟了,不讓找啊?”她笑嘻嘻的。

“回你自己地方去!”法比切斷他們間對話的可能性:“不守規矩,我馬上請你出去!”

“你叫揚州法比吧?”紅菱還是嬉皮笑臉。“老顧告訴我們的。”

“聽見沒有,請你回去!”法比指指廚房方向。

“那你幫我來找嘛,找到我就回去。看看你是個洋老爺,一開口是地道江北泥巴腿。”她笑起來全身動,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

書娟和女同學們現在都在閣樓上了,三個窗口擠著十六張臉。十五張臉上都是詫然,只有書娟以惡毒的目光看著這個下九流女人如何裝痴作憨,簡直就是一塊怎麼切怎麼滾的肉。

“法比也不問問人家找什麼。”紅菱一嘟嘴唇。

“找什麼?”法比沒好氣地問。

“麻將牌。剛才掉了一副牌在這裡,蹦得到處都是你還記得吧?撿回去一數,就缺五張牌!”

“國都亡了,你們還有心思玩?”

“又不是我們玩亡的。”她說:“再說我們在這裡不玩幹什麼?悶死啊?”

紅菱知道女孩子們都在看她唱戲,身段唸白都不放鬆,也早不是來時的狼狽了,一個頭就狠花了心思梳理過,還束了一根寶藍色緞髮帶。

窯姐中的某人把趙玉墨叫來了。五星級窯姐遠遠就對紅菱光火:“你死那兒幹什麼?人家給點顏色,你還開染坊了!回來!”她說話用這樣的音量顯得吃力,一聽就不是個習慣破口叫罵的人。

“你們叫我來找的!說缺牌玩不起來!”紅菱抱屈地說。

“回來!”玉墨又喊,同時上手了,揪著紅菱一條胳膊往回走。

紅菱突然抬起頭,對窗口趴著的女孩們說:“你們趁早還出來!”

沒人理她。

“你們拿五個子玩不起來,我們缺五張牌也玩不起來。”紅菱跟女孩們拉扯起生意來了。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膽大的學她的江北話:“……也玩不起來……”一聲鬨笑。

法比呵斥她們:“誰拿了她的東西,還給她!”

女孩們七嘴八舌:“哪個要她的東西?還怕生大瘡害髒病呢!”

紅菱給這話氣著了,對她們喊:“對了,姑娘我一身的楊梅大瘡,膿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個偷我的牌就過給哪個!”

女孩們發出一聲作嘔的呻吟。有兩個從窗口吐出唾沫來,是瞄準紅菱吐的,但沒有中靶。

玉墨戧著紅菱往廚房去。紅菱上半身和兩條腿擰著勁,腳往前走,上身還留在後面和女孩們叫陣:“曉得了吧?那幾個麻將牌是姑娘我專門下的餌子,專門過大瘡給那些手欠的,撿了東西昧起來的!……”她嘎嘎地笑起來,突然哎喲一聲,身體從玉墨的捉拿下掙脫,指著玉墨對站在一邊看熱鬧的陳喬治說:“她掐我們哎!”似乎陳喬治會護著她,因此她這樣嬌滴滴地告狀。

女學生們戀戰,不顧法比的禁令,朝眼看要撤退的窯姐們喊道:“過來吧!還東西給你!”

紅菱果然跑回來。閣樓窗口上一模一樣的童花頭下面,是大同小異的少女臉蛋,她朝那些臉蛋仰起頭,伸出手掌:“還給我啊!”

叫徐小愚的女學生說:“等著啊!”

趙玉墨看出了女學生居心不良,又叫起來:“紅菱你長點志氣好不好?”她叫遲了一步,從三個窗口同時扔下玩遊戲的豬拐骨頭,假如她們的心再狠一點,手再準一點,紅菱頭上會起四五個包,或者鼻樑都被砸斷。

法比對女孩們吼道:“誰幹的!……徐小愚,你是其中一個!”

但孟書娟此刻推開其他同學,說:“不是小愚,是我。我乾的。”

玉墨仔細看了書娟一眼,看得書娟脊樑骨一冷。假如被鬼或者蛇對上眼,大概就是這感覺。

紅菱不依不饒,一定要法比懲辦小兇手。

玉墨對她說:“算了,走吧。”

紅菱說:“憑什麼算了?!”

紅菱露出她的家鄉話。原來她是北方人,來自淮北一帶。

玉墨說:“就憑人家賞你個老鼠洞待著。就憑人家要忍受我們這樣的人,就憑我們不識相不知趣給臉不要臉。就憑我們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

女孩們愣了。法比一臉糊塗,他雖然是揚州法比,雖然可以用揚州話想問題,但玉墨的話他用揚州思維也翻譯不好。多年後書娟意識到玉墨罵人罵得真好,她罵了女孩,罵了法比,也罵了世人,為了使女孩們單純潔淨從而使她們優越,世人必須確保玉墨等的低賤。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上)

第三章

晚上,火光更亮了,亮得女孩們都無法入睡,書娟旁邊是徐小愚的鋪,徐小愚的父親是江南最大富翁之一。他的買賣做到澳門、香港、新加坡、日本。南京抵抗日貨的時候,她父親把日本貨全部換了商標,按國貨出售,一點都沒有折本。他跟葡萄牙做酒生意,成噸的紅白葡萄酒都是他用廉價收購的生絲換的。威爾遜福音堂做彌撒用的紅酒,也都是他捐贈。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這天夜晚,藏在地下室倉庫裡的秦淮河女人們喝的,正是徐小愚父親捐的紅酒。

對徐小愚父親徐智仁的研究,我比我姨媽要做得徹底,因為我正在寫的這個故事裡,他將要跑個龍套。現在還不是他出場地的時候。徐小愚和孟書娟的關係很微妙,今天兩人是至好,明天又誰也不認識誰。徐小愚是個漂亮女孩,好像不明白漂亮女孩容易傷害人,最容易傷害的是欣賞她、羨慕她、渴望她友誼的女孩。我姨媽書娟就是這麼個女孩。書娟易受小愚的傷害,還因為她暗暗不服小愚,因為她功課拔尖,長相也算秀美,但有了小愚就永無書娟的出頭之日,這樣的一對女孩,往往有著被虐和施虐的關係,並且被虐一方和施虐一方常常互換位置。

小愚把一條胳膊搭在書娟腰上,試探她是否睡著了,書娟覺得馬上反應不夠自尊,因為小愚昨天是蘇菲的密友,今天傍晚小愚用豬拐骨砸那個叫紅菱的窯姐,書娟存心替她擔當了罪責,就是要小愚為自己的變心而自責。果然,書娟一舉把小愚的心征服了。小愚在自己的胳膊上增加壓力,書娟動了一下。

“你醒了?”小愚耳語。

“幹什麼?”書娟假裝剛醒。

小愚趴在書娟耳朵上說:“你說哪一個最好看?”

書娟稍微愣了一下,明白小愚指的是妓女們,她其實誰也沒看清;不屑於看清,除了叫玉墨的那個女人的脊樑。但她不想掃小愚的興;剛剛彌合的友情最是甜蜜嬌嫩。“你看呢?”她反問,同時翻身把臉對著小愚。

“那我們再去看看。”小愚說。

原來女孩們都一樣,對花船上來的下九流女人既嫌棄又著魔,她們一想到她們靠兩腿間那絕密部位謀生,女孩們就臉紅地“啊喲!”一聲,藏起她們莫名的體內騷動。罪過原來是有魅力的,她們不敢想不能幹的罪過事物似乎可以讓這些做替身的去幹。

書娟和小愚悄悄來到了院子裡,火光把院子裡照得金黃透明。草坪中央蒼老的美國山核桃樹頂著巨大樹冠,光禿禿的枝椏抓向天空,如同倒植的樹向金黃夜晚紮根,一股奇怪的焦臭在氣流裡浮動。

兩個女孩站在院子裡,忘了偷跑出來要幹什麼。好像單為了看看英格曼神父的紅磚小樓是否還在那兒。又好像單為了看看法比的臥室窗口是否還亮著燭光。然而,琵琶彈奏的音符敲醒了她們。

地下倉庫的天花板高度正達書娟的大腿。沿著廚房往後走,就會看見倉庫的透氣孔。一共三個透氣孔,上面罩的鐵網生了很厚的鏽。透氣孔現在就是書娟和小愚的窺視口。

琵琶彈奏是從豆蔻手指下發出的。豆蔻生得小巧玲瓏,桃子形的臉,遮去她下半個臉來看,她整天都眉開眼笑,遮去她上半個臉,她整天都在賭氣,人家借她米還她稻似的。不管怎樣,豆蔻是個美人,若不是這副賤命,足以顛倒眾生。兩個女孩通過窺口進行的選美,初選結果已決出。

倉庫已經不是倉庫了,是一條地下花船,到處鋪著她們的紅綠被褥,狐皮貂皮,原先掛香腸火腿的鉤子空了,上面包上了香菸盒的錫紙,掛上了五彩繽紛的綠中、紗巾、乳罩、肚兜……四個女人圍著一個酒桶站著,上面放著一塊廚房的大案板,稀里嘩啦地搓麻將。看來缺五張牌並沒有敗她們的玩興。每人面前還擱著一個碗,裝的是紅酒。

“呢喃!你讓我打一圈吧?”豆蔻說。

呢喃用塗蔻丹的手指扒拉一下右眼的下眼皮。這個啞語女孩們都懂;少妄想吧;你眼巴巴看著吧。

“哎喲,悶死了!”豆蔻說。拿起呢喃的酒碗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去洋和尚那裡討兩本經書來唸念。”玉墨逗她地一笑。

“我跑到洋廟的二層樓上,偷偷看了一下上面有什麼。”紅菱說:“都是書!揚州法比住在那間大書房隔壁。”

“我也看到了。能拿書去砌城牆了!”黑皮女人說。

“玉笙跟我一塊上去看的。”紅菱說。

兩個女孩對看一眼,又看看叫玉笙的女人:那麼個黑皮還“玉”呢!

“那麼多經書讀下來,我們姐妹們就進修道院吧。”紅菱說著,推倒一副牌,她和了。

小鈔、角子都讓她扒拉到自己面前。

“去修道院蠻好的,管飯。”玉墨說。

“玉笙,你那大肚漢,去當姑子吃舍飯划得來。”呢喃說。

“姑子要有講揚州話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紅菱笑嘻嘻地說。

“修道院裡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麼都一樣,都是吃素飯,睡素覺。”玉墨說。

“吃素飯也罷了,素覺難睡喲,玉笙!”

說著大家哄起一聲大笑。玉笙抓起一把骨牌向紅菱打去。大家笑得更野,說紅菱今天為麻將捱了第二次打,以後非死在麻將下面。玉笙和紅菱在到處磕絆絆的倉庫裡追殺。玉笙說:“紅菱你別急,明晚上就讓你嘗洋葷,姐姐我去給那個揚州洋和尚扯個皮條,你明晚就不用睡素覺了!”

紅菱做了一個手勢,兩個女孩不懂,但馬上明白那個很下流的手勢,因為窯姐們笑翻了,玉笙笑得直揉圓滾滾的肚子。

玉墨心不在焉地看她們鬧,自己獨自坐在一個臥倒的木酒桶上,一手煙一手酒。

兩個女孩看久了,對剛才初步評選的第一美人改了看法。趙玉墨在她們眼裡每分鐘都更好看一點;她不是豔麗佳人,但非常耐看,非常容易進入人的記憶。她頭髮特別厚實,鬆散開來顯得太重,把那張臉壓小了。臉盤說不上方,也不說上圓,小小的,短短的,下巴前翹,所以她平端著那張臉時,也是略微傲氣的。是那種“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你呢”的傲氣。她眼睛又黑又大,總是讓你琢磨著,她看見了什麼你沒看見的東西,值得她那麼凝神。她的嘴巴是這張臉的弱項,薄而大,苦相而饒舌的一張嘴,讓人驚訝,長這麼一張嘴的人居然惜語如金。從這樣的嘴巴看,她還是精刮刻薄的女人,可以翻臉無情。最優長的一點,是這個趙玉墨絲毫沒有自輕自賤、破罐破摔的態度,可以想象她是大戶人家的姨太太或大少奶奶,也可以把她當明星放到國片的廣告上。她也跟清晨剛來時不同了,換了件碎花棉布長旗袍,陰丹藍色為主色,套了一件白色厚絨線開襟外套,胸前吊著兩個做裝飾的大絨球。她好識時務啊,在女學生的領土上把自己的風塵味脫得一乾二淨。是求生還是求得平等的願望導致她這樣的偽裝,書娟不得而知。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上)

第四章

第二天上午,地下室的女人們沒一點動靜。陳喬治給她們送粥,也叫不醒她們。到了下午一點鐘,她們一個個出現在廚房裡和餐廳裡,問為什麼沒飯給她們吃。她們已餓軟了腿。

法比看到自己的禁令對她毫不生效,便把玉墨叫到餐廳,擒賊先擒王。

“我是最後一次警告你們,再出來到處跑,你們就不再受歡迎。”

玉墨先道了歉,然後說:“我明白我們不受歡迎。不過她們是真餓了。”

女人們張張望望地漸漸圍攏到餐廳門口。看看自己的談判代表是否盡職,是否需要她們助陣幫腔。她們十四個姐妹湊在一塊,口才武力知識能湊得很齊全。

“吃飯的問題我過一會講。先把我做的規矩再跟你們重複一遍。”法比說。

他努力想把揚州話說成京文,逗壞了幾個愛笑的窯姐。

“那你先講上茅房的事吧。”呢喃說。

“不讓吃,還不讓拉呀!”豆蔻說。

“就一個女茅廁,在那裡面,”紅菱指指聖經工場,“小頭目們把門鎖著,鑰匙揣著。我們只能到教堂裡方便。”

“教堂裡的廁所是你們用的嗎?”法比說:“那是給做彌撒的先生太太小姐少爺用的!現在抽水馬桶又沒有水,氣味還了得?”

玉墨用大黑眼珠罩住法比,她這樣看人的時候小小的臉上似乎只剩了一對大眼,並且你想躲也躲不開它們。法比跳了三十五年的心臟停歇了一下。他不知道,男人是不能給趙玉墨這樣盯的,盯上就有後果。

“副神父,她們可以自重,常常是給逼得不自重。”玉墨說。她還是把自己和門口那群同事或姐妹劃分清楚,要法比千萬別把她看混了,佩五星徽章的窯姐在和平時期你法比這樣的窮洋僧連見都見不起。

法比再開口,明顯帶著玉墨“盯”出來的後果。他降了個調門背書一樣告訴玉墨,上廁所的麻煩,他已經吩咐阿顧幫助解決了。阿顧和陳喬治會給在院子裡挖個臨時茅坑,再給她們兩個鉛皮桶,加上兩個硬紙板做的蓋子,算作臨時馬桶。等臨時馬桶滿了,就拎到後院倒在臨時茅坑裡。但他規定她們倒馬桶的時間必須在清早五點之前,避免跟女學生們碰見,或者跟英格曼照面。

“清早五點?”紅菱說,“我們的清早是現在。”

她抬起肉乎乎的手,露出小小的腕錶,上面短針指在午後一點和兩點之間。

“從現在起,你們必須遵守教堂的時間表,按時起居,按時開飯。過了開飯時間,就很對不起了。女學生們都是從牙縫裡省出糧食給你們的,你們不吃,她們總不見得讓麵條泡爛浪費。”法比說著說著,心裡想,怪事啊,自己居然心平氣和地在跟這個窯姐頭目對談呢。

“喲,真要人修道院了!”紅菱笑道。

女人們都知道這話的典故,都低聲跟著笑。她們的笑一聽就暖昧,連不諳男女之道的法比都感到她們以這種笑在吃自己豆腐。“安靜,我還沒說完!”法比粗暴起來,一部分是衝自己粗暴的,因為自己停止了對她們粗暴。

玉墨扭過頭,用眼色整肅了一下同伴們的紀律。笑聲停止下來。

“一天開幾餐吶?”豆蔻問。

“你想一天吃幾餐呢,小姐?”他下巴抬起,眼皮下垂,把矮個子的豆蔻看得更矮。

“我們一般都習慣吃四餐,夜裡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經地回答。

紅菱馬上接話:“夜裡簡單一點就行了,幾樣點心,一個湯,一杯老酒,就差不多了。”她明白法比要給她們氣死了。她覺得氣氣他很好玩。她的經驗裡,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反而親得快,興致就高起來了。

呢喃問:“能參加禮拜嗎?”

紅菱拍手樂道:“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其實她是打聽到,做禮拜一人能喝多少紅酒,別上當啊,她能把你們酒桶都喝光!”

“去你奶奶的!”呢喃不當真地罵道。

玉墨趕緊遮蓋彌補,對法比說:“副神父大人,如果不是你們仁慈,收留了我們,我們可能已經橫遭劫難。”她一面說著,那雙黑而大的眼睛再次盯住法比,讓他落進她眼裡,往深處沉。“戰亂時期,能賞姐妹們一口薄粥,我們就已經感激不盡。也替我們謝謝小姑娘們。”

有那麼一會,法比忘了這女人的身份,覺得自己身處某個公園,或玄武湖畔,或中山路法國梧桐林蔭中,偶遇一位女子,不用打聽,一看她就是出自一個好背景。雖然她的端莊有點過頭,雅靜和溫柔是真的,話語很上得檯面,儘管腔調有些拿捏。

法比原想把事情三句並兩句地講完,但他發現自己竟帶著玉墨向教堂後面走去。玉墨是個有眼色的人,見女伴們疑疑惑惑地跟著,就停下來,叫她們乖一點,趕緊回地下室去。法比剛才說的是“請你跟我來”,並沒有說“請你們跟我來”。

教堂主樓後面有個長方形水池,蓄的水是供受洗用的。池子用白色雲石雕成,池底沉著一層山核桃落葉,已經漚成鏽紅色。上海失陷後,人們操心肉體生命多於精神生命,三個月中居然沒有一人受洗。法比指著半池微帶茶色的水說:“我就是想讓你來看看這個。從你們來了之後,水淺下去一大截。能不能請你告訴她們,剩下的水再也不能偷去洗衣服、洗臉。”

法比在心裡戳穿自己:你用不著把她單獨叫到這裡來警示她。你不就想單獨跟她多呆一會,讓她再那樣盯你一眼,讓你再在她的黑眼睛裡沉沒一次?這黑眼睛讓法比感到比戰爭還要可怕的危險。但願牆外戰爭的危險截止在明天或後天,那麼這內向的更具有毀滅性的危險也就來不及發生。

“好的,我一定轉達副神父大人的話。”玉墨微微一笑。

她笑得法比嚇死了,他自己沒搞清的念頭她都搞清了,並以這笑安慰他:沒關係,男人嘛,這隻能說明你是血肉之軀。

“假如三天之內,自來水廠還不開工,我們就要給旱死了。旱得跟這片枯草似的。”法比用腳踩踩枯得發了白的冬天草地。他發現自己的話有點酸,但沒辦法,他也沒想那麼說話。

玉墨說:“這裡原先有一口井,是吧?”

法比說:“那年的雪下得太大,英格曼神父的小馬駒踏空了,前蹄掉進去,別斷了。神父就讓阿顧把井填了。”

玉墨說:“還能再挖開嗎?”

法比說:“不知道。那費的事就大了。把這半池子水喝乾,自來水還能不來?”他心裡警告自己,這是最後一句話,說完這句,再也不準另起一行。

玉墨連他心裡這句自我警告都聽到了,微笑著,一個淺淺鞠躬,同時說:“不耽誤你了。”

“要是情況壞下去,還不來水,真不知道怎麼辦了。”法經看見自己莫名其妙地另起一行留住了玉墨。他希望玉墨把它當成他情不自禁冒出的自語,只管她告辭,但她還是接住了這句話,於是又扯出一個回合的對白。

“不會的。真那樣的話就出去擔水,我們逃過來的時候,看見一口水塘,就在北邊一點。”她說。

“我怎麼不記得有水塘?”他想,這是最後的最後一句話,無論她接什麼話,他也不應答了。

“我是記得的。”她又那樣知情地一笑。男人都想在她身邊多賴一會,何況這麼個孤獨的男人。她第一眼就看出法比有多孤獨。誰都不認他,對生他的種族和養他的種族來說,他都是異己。

法比點點頭,看著她。話是不再扯下去了,可是目光還在扯。這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的。玉墨轉身走去。法比也發現她的背影好看,她渾身都好看。

走了幾步玉墨又停住,轉過身:“我們昨晚打賭,說中國人和洋人幹架,你會站在哪邊。”

法比問:“你說呢?”

玉墨笑著看他一會,走了。

法比突然恨恨地想:妖精一個!在玉墨的背影消失後,他告訴自己不許她哪怕半秒鐘的機會用她的大黑眼勾引他。那是勾引嗎?勾引會那麼難解嗎?雖然法比是揚州法比,思考都帶揚州鄉音,他畢竟身上流著意大利人多情浪漫的血,讀過地中海族裔的父母留下的世界文學和戲劇著作,他覺得那雙黑眼睛不僅勾引人,而且是用它們深處的故事勾引。

這天夜裡,雨加小雪使氣溫又往下降了好幾度。英格曼神父在生著壁爐的圖書室旁邊的閱覽室閱讀,也覺得寒意侵骨。被炸燬的鐘樓使二樓這幾間屋到處漏風,陳喬治不斷來加炭,還是嫌冷。陳喬治再次來添火時,英格曼說能省就省吧,炭供應不上,安全區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凍死。他以後就回臥室去夜讀了。半夜時分,英格曼神父睡不著,想再到圖書館取幾本書去讀,剛到樓梯上,聽見圖書室有女人嗓音。他想這些女人真像瘡痍,不留神已染得到處皆是。他走到閱覽室門口,看見玉墨、呢喃、紅菱正聚在壁爐的餘火邊,各自手裡拿著五彩的小內衣,邊烤邊小聲地唧咕笑鬧。

竟然在這個四壁置滿聖書、掛著聖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父兩腮肌肉痙攣。他認為這些女人不配聽他的憤懣指責,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從臥室叫來。

“法比,怎麼讓這樣的東西進入我的閱覽室?!”

法比•阿多那多剛趁著濃重的酒意昏睡過去,此刻又趁著酒意破口大喊:“褻瀆!你們怎麼敢到這裡來?這是哪裡你們曉得不曉得?!”

紅菱說:“我都凍得長凍瘡了!看!”她把蔻丹剝落的赤腳從鞋裡抽出,往兩位神父面前一亮。見法比避瘟似的往後一蹴,呢喃咯咯直樂,玉墨用胳臂肘搗搗她。她知道她們這一回闖禍了,從來沒見這個溫文爾雅的老神父動這麼大聲色。

“走吧!”她收起手裡的文胸,臉烤得滾燙,脊樑冰涼。

“我就不走!這裡有火,幹嗎非凍死我們?”紅菱說。

她轉過身,背對著老少二神父,赤著的那隻腳伸到壁爐前,腳丫子還活泛地張開合起,打啞語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離開這裡,我馬上請你們所有人離開教堂!”法比說。

“怎麼個請法?”紅菱的大腳指頭勾動一下,又淘氣又下賤。

玉墨上來拽她:“別鬧了!”

紅菱說:“請我們出去?容易!給生個大火盆。”

“陳喬治!”英格曼神父發現樓梯拐角伸伸縮縮的人影。那是陳喬治,他原先正往這裡來,突然覺得不好介入糾紛,耍了個滑頭又轉身下樓。

“我看見你了!陳喬治,你過來!”

陳喬治木木登登地走了過來。迅速看一眼屋裡屋外,明知故問地說:“神父還沒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沒聽懂嗎?”英格曼神父指著壁爐。

“我這就打算來熄火。”陳喬治說。

陳喬治是英格曼神父撿的乞兒,送他去學了幾個月廚藝,回來他自己給自己改了洋名:喬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說。

紅菱眼一挑,笑道:“喬治捨不得凍壞姐姐我,對吧?”

陳喬治飛快地瞪她一眼,這一眼讓英格曼神父明白,他已在這豐腴的窯姐身上吃到甜頭了。

第五章

從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清晨,威爾遜教堂其實已失去了它的中立地位。我姨媽孟書娟和她的十五個女同學怎麼也不會想到,英格曼神父從江邊把她們帶回教堂,她們被極度疲乏推入沉睡之後,一箇中國軍人潛越了教堂的圍牆,藏進了教堂墓地。這個軍人是國軍七十三師二團的團副,一個二十九歲的少校。

我姨媽向我形容這個姓戴的少校是“天生的軍人”,“是個有理想的軍人”,“為了理想而不為混飯而做軍人的。”戴少校很英俊,這是我想象的。因為理想能給人氣質,氣質比端正的五官更能塑出男性美。這種男性也更討女人喜歡,討我姨媽那樣渴望男性保護的小姑娘喜歡。

戴少校所在部隊是蔣介石用在上海和日軍作戰的精銳師。像七十三師這樣的精銳師,蔣介石有三個,是他的掌上明珠。三個師的總教官是法肯豪森將軍,一個不生氣也帶著輕微德國脾氣的德國貴族。在一週內幾乎把日軍趕進黃浦江的就是戴少校的部隊。

戴少校在十二日傍晚還打算帶半個營的官兵死守中央路上的堡壘。天降黑的時候,大批士兵軍官向江邊方向跑。從他們的陌生方言裡,他大致聽得懂一個意思:唐司令官下午召集了高級軍官會議,決定全線撤退江邊,撤退命令在一小時前已經下達。

戴濤認為絕不可能。他的步話員沒有接受到任何撤退命令。假如他戴副團長所在的精銳師沒有奉命撤退,這些講著蠻夷語言的雜牌軍怎麼能擅自扔了武器,埋了軍火,先行撤退了呢?

接下去是撤退和反撤退的談判,叫罵以至開火。當然,在軍事記載上,它是一場“誤會開火”。戴濤手下的一個連長被撤退大軍推倒,連長站起身就給了推他的人一槍。所有奉命死守的士兵立刻分化為二,大部分被撤退人潮捲走。剩下的二十多個官兵仗著自己有武器而撤退大軍已自行繳械,開始向逃兵們正式開戰。打了五六分鐘,撤退的大隊人馬裡混進坦克和卡車。坦克和卡車被戴濤的小股阻擊部隊攔阻了,徒步撤退的士兵們趁機爬上車輛,又被車上的人推下來,幾分鐘裡,戴濤把“潰不成軍”這詞的每一筆畫都體味到了。作為他這樣一個軍人世家子弟,世界末日也不會比如此潰敗更令他悲哀。這就是他下令停火的時候。

等他和副官來到江邊,已經是晚上十點。江邊每一寸灘地都擠著絕望的血肉之軀,每條船的船沿上都扒滿絕望的手,戴濤被副官帶到這裡帶到那裡,但沒人在聽到副官報出戴濤的軍階和部隊番號時讓步,他們走近最後幾艘逃生船隻。到了凌晨一點,想上船的人遠比船的最大容納量要多出幾十倍,扒在船沿上的一雙雙手以非人的耐力持續扒在那裡,一直扒到甲板上的船老大對著那些手指掄起斧頭。

戴濤決定停止一切徒勞。已經凌晨三點半,江面上漂浮的不止是機動船和木帆船,還漂浮著木頭澡盆、樟木箱、搓衣板。人絕望到這種地步就會成白痴,把搓衣板當輪渡搭乘,妄想渡過長江天險,渡到安全彼岸。戴濤估計最先乘木澡盆和樟木箱的人已經葬身十二月的江水了。他和副官調頭往回擠。

副官跟他走散的時間是清晨四點。一路仍然擠滿往江邊跑的士兵和市民,一個士兵罵罵咧咧地在扒一個罵罵咧咧的市民的長衫,那市民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的單褂衣褲,赤著腳,凍得渾身冷噤,也不願意穿上士兵“等價交換”給他的軍棉衣。戴少校對那個士兵叫罵,士兵像根本聽不見。假如少校不是捨不得僅剩的五顆子彈,這個化裝成南京小鋪掌櫃的士兵就又是一場“誤會開火”的犧牲品。

戴濤在巷子裡摸索著往前走。沒有倒塌的房子都緊鎖著門。有個院子塌了一半,前門被燒成了炭。戴濤走進去,在一個廊沿下發現一串串沒有完全晾乾的山芋幹。他把它們全部拽下來,塞進衣袋。

他按照記憶中的南京地圖往東跑。敵人大部分從東邊來,假如他能順利過渡到敵後,進入已經失陷的鄉村,就能依靠地廣人稀,敵在明我在暗存活下來。從那兒,再打算下一步。當軍人不光是靠知識和經驗,也靠天分。二十九歲的少校是年輕的少校,是天分讓他比他同屆的保定軍校畢業生升得快。他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潛入敵後是天分給他的設想,儘管是大膽妄為的設想。

戴濤碰上第一股破城而入的日本兵是在清晨五點左右。這一小股兵力似乎專門進城來找吃的,把每一幢搜不出食物的房子點著。就這樣他們進入了戴濤藏身的院子。一直退到最後一進院子的戴濤發現進來的日本兵只有七八個,他的心癢癢了。也許兩顆手榴彈就可以把他們解決。放著好打的仗不打就是有便宜不佔的王八蛋。戴濤摸摸屁股上別的兩顆手榴彈,猶豫這樣做是否值當。但好的軍人不僅有知識、經驗、天分,還得有激情;就是腦子一熱便投入行動的激情。在上海跟日本人打仗的那股解恨勁頭上來了。

他心怦怦跳地埋伏在後院堂屋裡。窗外是一條小巷,窗子已經被他打開了,只需兩秒鐘就能從那裡出去。此刻他渾身興奮,丟失南京城的窩囊感全沒了。

日本兵進了最後一進院子,進入他視野。他一手拿著手槍,牙齒咬在手榴彈的導火線上,拉開,默數到三下,第四下時,他輕輕把它扔出去。他要讓這點炸藥一點兒不浪費,所以手榴彈必須落在最佳位置爆破。他扔出手榴彈的同時,已側過身,然後撲向窗口。基本訓練從不偷懶的戴濤在此刻嚐到了甜頭,他翻窗的時間連兩秒都不到,眨眼間已落在牆根下。

得承認日本兵的訓練也不差,沒被炸死的兩個兵很快接近了後窗。槍彈在他左邊的樹杆上、右邊的斷牆上打出花來,過了一會,他發現自己的左脅掛了花。

這時豎在他面前的是一面高牆,不遠處的火光照亮牆內樓宇上的一個十字架。他想起來,這是一所美國人的教堂。他馬上決定進入教堂的唯一途徑是牆外的梧桐樹,樹幹疤結累累,正是他攀登的腳踏,每一步攀登,左脅的彈孔就湧出一股熱血。爬上牆頭,他看見七八個十字架。這是一片墓地,種著幾棵柏樹和一些冬青樹,戴濤看中了一個小廟似的建築。他迅速鑽到宅的拱頂下,坐下來,解開自己的紐扣,從挎包裡拿出緊急救護包。他用手指試探了一下傷口,估計裡面沒有子彈,比他想象得好多了,現在要想法把血止住。剎那間他已是鮮血洗手,被血溼透的棉衣成了冰凍的鐵板,又冷又沉。

他把傷口包紮好,冷得牙齒磕碰得要碎了。玩具似的洋廟堂是個考究的墓堡。他心想,死在這裡倒也沾了陌生死者的光。

到天亮時,他發現自己居然睡了一覺。

這時,他聽見一群女人的吵鬧。心裡默默一算,算出這天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怎麼這裡會有這麼多女人?

天亮後他決定藏在墓地裡養養傷,有吃的撈點吃的,有喝的撈點喝的。

戴濤潛伏在威爾遜教堂兩天,誰也沒見過他,他卻見過了這裡面的每一個人,包括我姨媽和她的同學們。他在夜裡可是閒不住,巨大的野貓一樣悄無聲息地在教堂領土上行走偵探。他在秦淮河女人的地下室通氣孔外面趴了近半小時,記住了她們的每張面孔。

那幾串山芋乾和洗禮池的水養活了他兩天。他已明白這是個山窮水盡的教堂,要沒有山芋幹他從日本兵槍口下撿回的命此刻也會喪失給飢餓。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上)

第六章

晚餐時豆蔻走進餐廳。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好,很不識相,繡花鞋底蹭著老舊的木板地面,訕訕地笑道:“有湯呢!”

女孩們看著她,相信她們這樣的目光能擋住世上最厚顏的人。而豆蔻沒被擋住。

“我們就只有兩個麵包,好乾吶。”豆蔻說。

沒人理她。陳喬治一共做了四條麵包,十六個學生和兩個神父以及兩個男僱員才分到兩個。有乾的還想要稀的,她以為來這裡走親戚呢?

“你們天天吃麵包吃得慣啊?我是土包子,吃不來洋麵包。”豆蔻把桌上擱的湯桶傾斜過來,往裡面張,湯只剩了個底子,有幾片煮黃的白菜和幾節泡發了的麵條。豆蔻進一步厚起臉皮,拿起長柄銅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湯必須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進下。像豆蔻這樣不知要領,湯三番五次倒回桶裡。女孩們就像沒她這個人,只管吃她們的。

“哪個幫幫忙?”她厚顏地擠出深深的酒窩。

一個女孩說:“誰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來。”

“已經去叫了。”另一個女孩說。

豆蔻自找臺階下,撅著嘴說:“不幫就不幫。”她顫顫地踮著腳尖,把勺柄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長度有限,舉到頭頂了,勺子還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圍說:“桌子太高了。”

“自己是個冬瓜,還嫌桌子高。”不知誰插嘴說。

“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夠了,手一鬆,銅勺跌回桶裡,咣噹一聲,開場鑼似的。

“爛冬瓜。”另一個女孩說。

豆蔻兩隻眼立刻鼓起來:“有種站出來罵!”

女孩們才不想“有種”,理會她這樣的賤坯子已經夠抬舉她了。因此她們又悶聲肅穆地進行晚餐。但豆蔻剛往門口走,又有人說:“六月的爛冬瓜。”

說這話的人是徐小愚。

“爛得籽啊瓤啊都臭了。”蘇菲說。

豆蔻回過身,猝不及防地把碗裡的湯朝蘇菲潑去。豆蔻原本不比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書理,心智更幼稚幾分,只是身體成熟罷了。女孩們憋了滿心焦慮煩悶悲傷,此刻可是找到發洩出口,頓時朝豆蔻撲過來。一個女孩跑過去,關上餐廳的門,脊樑擠在門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兒,現在變成了她們的仇敵。門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髒話卻堵不住,從門縫傳出去,法比老遠就聽見了。伙伕陳喬治嫌他走得慢,對他說:“打了有一會了,恐怕已經打出好歹來了!”

果然如此,門打開時,豆蔻滿臉是血,頭髮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著頭上那銅板大的禿疤,把燭光反射在上面。陳喬治趕緊過去,想把豆蔻從地上扶起來。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來,嘴還硬得很:“老孃我從小捱打,雞毛撣子在我身上斷了幾根,怕你們那些嫩拳頭?十幾個打我一個,什麼東西!”

女孩們倒是受了傷害那樣面色蒼白,眼含淚珠。十幾個女孩咬定是豆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們所受的傷害多麼重?那些髒得發臭,髒得生蛆的汙言穢語入侵了她們乾乾淨淨的耳朵,她們一直沒得到證實的男女髒事終於被豆蔻點破了。

法比叫喬治把豆蔻送回地下室的倉庫。不久陳喬治回來告訴法比,說趙玉墨小姐想見副神父。法比說:“不見!”他被自己的粗大嗓門嚇了一跳。並且,陳喬治受驚的臉也是一片鏡子,照出他的惱怒和煩躁有多麼突兀。他轉身向英格曼神父的居處走去,走得飛快,心裡說:呸,你以為你趙玉墨使了兩下媚眼就勾住我了?我就落下什麼把柄在你手裡了?想見我就見得著?……呸!一定要想法把她們送走,堅決向英格曼神父請願,把她們塞進安全區,塞不進也塞,日本人在安全區天天找花姑娘,讓她們給日本人找去拉倒!……真的拉倒?

法比的腳步突然慢下來,他悲哀地發現他的心沒那麼硬。

法比•阿多那多六歲時,父母在傳教途中染上瘟疫,幾乎同時死去,母親這詞的意義對於他是阿婆。叫是叫阿婆,其實阿婆比他母親只大幾歲,阿婆是從他生下來就抱他、揹他的人。阿婆又松又軟的大奶子是他童年的溫柔鄉,只要一靠著它們,他就安然入睡。父母去世後,他的真阿婆來到中國。外祖母是個穿一身黑,又高又大滿頭捲髮的女人,他躲在他的中國阿婆身後,怎麼也不敢跟他的親阿婆行見面禮。外祖母是來帶他回美國去的,鄉鎮上一個中學教員艱難地給雙方做翻譯,法比聽了這個噩耗後偷偷逃跑了。

那是稻子剛剛打下的時節,到處都有稻草垛可藏。夜裡法比溜回阿婆的草房,摘下阿婆晾在草簷下的老菱幹、年糕乾,帶回稻草垛給自己開飯。阿婆養的十二隻麻花鴨在哪裡下蛋,法比都知道。法比總是在阿婆去河邊拾鴨蛋前把鴨蛋截獲,磕開生喝。當阿婆察覺自己的東西不斷丟失是因為家賊,心裡便有數了。寡婦阿婆何嘗沒有私心,想留住法比?

法比的外祖母清理了女兒女婿的遺產,變賣了能變賣的傢俱衣物,徒勞地等了法比半個月,最後受不了中國江北村莊的飯食、居住、如廁和蚊蚋,終於放棄了帶外孫回國的計劃,跟阿婆所在村的族長說,一旦找到法比,一定請鄉鎮那位中學教員用英文給她寫信,她再來接他。

但法比的外祖母從此沒收到任何來自中國江北農村的信。到了法比成人時,他暗自為自己兒時的重情和任性後悔過,那是他被英格曼神父收為神學院學生的時候。法比的親外祖母離開後,法比跟阿婆一起去投奔阿婆的一個遠房親戚,這位親戚是法比父母的朋友,也是他把阿婆介紹給法比父母做幫傭的。阿婆從此便為這個親戚漿洗打掃,法比和這家的少爺們同吃同住。當十七歲的法比從揚州的教會中學畢業,正逢英格曼神父到學校演講,神父對法比這個長著西人面孔的中國少爺非常好奇,主動和法比攀談起來,在英格曼神父離開揚州回南京的時候,替他拎行李的,就是法比•阿多那多,他是在英格曼神父微笑著從講臺上走下來,走向自己的時候才認識到,他十七歲的生命那麼孤獨,他永遠不可能是個中國人。英格曼神父優雅淡定的風度像他的口才和知識一樣,在一小時內收服了年輕的法比,他這才悟到自己從來就不甘心做一箇中國人。他也明白,英格曼神父對他親和也是因為他是個西方人,神父暗示他,讓法比接著混在中國人裡,繼續做中國人就糟蹋了他。英格曼和法比交談著,像馬群裡立著兩隻偶遇的駱駝,一見如故,惺惺相憐。

法比從南京神學院畢業後,在神學院兼任教授的英格曼神父為法比申請了獎學金,去美國進修三年。法比找到了他在美國的一整個家族,有了長幼一大群親戚。他在跟他們團圓是把頭皮都抓破了;他一緊張不安頭皮就會抓滿螞蟻般的癢。這時他發現自己也做不了美國人,他覺得跟美國親戚們熱絡寒暄的是一個假法比,真法比瑟縮在內心,數著分秒盼望這場歷史性血緣大會晤儘早結束。

他輕輕敲了敲英格曼神父起居室的門,英格曼請他進去。神父跟法比的關係一直完好地保持在初次見面的狀態,沒有增進一度親密,英格曼神父假如是你的隔壁鄰居,他會在頭次見面時親切真誠地跟你說:“認識你真好!”但幾十年鄰居做下來,他也還是:“認識你真好!”他可以讓熟識感凝固,讓情誼不生長也不死。

“有事嗎,法比?”英格曼神父問道。他沒像往常一樣客套地讓座。

本來法比是來向英格曼報告女學生和豆蔻衝突的事,催促英格曼把妓女們送往安全區。但他一走進英格曼的客廳,就感到神父滿心是更加深重的憂患,他要談的話在此氣氛中顯得不合時宜,不夠分量。英格曼神父正從無線電短波中接收著國外電臺對於南京局勢的報道,他看了匆匆進來的阿多那多一眼,又轉向收音機。法比陪著他沉默地聽著嘈雜無比的廣播,眼睛瀏覽著歲月磨舊了的乳白,原先的色澤暗沉了,一塊塊大小不等的白色長方和橢圓是各種相框留下的印記。在空襲初期時,英格曼神父怕轟炸會震壞鏡框,就讓阿顧把它們摘下來,收藏起來了。法比記得每一幀不在場的相框所框著的內容,因為幾十年來英格曼神父從未移動過它們,或者替換過它們。最大的垂直橢圓印記是英格曼神父母親的肖像留下的。這張肖像最初只是一張極小的照片,放在他父親留給他的一個懷錶後面,經過高明的放大和精細的修補,肖像看上去半是科學半是藝術。左下方,那個長方形空白是英格曼的畢業全身照留下的,也是英格曼曾經竟然年輕過的證據。右下方的橫臥橢圓形,原先掛著教皇接見英格曼神父的照片。

英格曼神父像是跟自己說:“看來是真的——他們在秘密槍決中國士兵。剛才的槍聲就是發自江邊刑場。連日本本國的記者和德國人都對此震驚。”

今天凌晨五點多,槍聲在江邊響起,非常密集的機關槍聲。當時英格曼神父疑惑,是否中國軍隊還在抵抗。可是據安全區的負責人告訴他,沒有來得及撤退的中國軍隊已全部被俘。把收音機的新聞和今天清晨的槍聲拼到一起,英格曼對法比說:“日本竟然無視國際戰俘法規,挑釁文明和人道?你能相信嗎?這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日本國的人?”

“要想法子弄糧食和水。不然明天就沒有喝的水了。”法比說。

英格曼神父明白法比的意思:原先設想三天時間佔領軍就會收住殺心,放下屠刀,把已經任他們宰割的南京接收過去,現在不僅沒有大亂歸治的絲毫跡象,並且殺生已進入慣性,讓它停下似乎遙遙無期。法比還有一層意思:神父當時對十幾個窯姐開恩,讓她們分走女學生們僅有的食物資源,馬上就是所有人分嘗惡果的時候。

“我明天去向安全區去弄一點糧食,哪怕土豆、紅薯,也能救兩天急,絕不會讓孩子們捱餓的。”神父說。

“那麼兩天後呢?”法比說,“還有水,怎麼解決?”

“現在是一小時一小時地打算!活一小時算一小時!”

法比聽出英格曼來火了。英格曼不止一次地告訴法比,他希望法比克服“消極進攻性”,爭論要明著爭,批駁也要直接爽快,像絕大部分真正的美國人。法比的“消極攻擊性”是中國的,很不討他喜歡。

英格曼看著法比說:“關於水,你有任何建設性的正面建議嗎?”

“趙玉墨說,她們逃過來的時候,路過一口塘,南京我算熟的,不記得附近有塘,不過她說她是看見的。”我想天亮前讓老顧去找找看。

“好的,你這樣就很好。你看,辦法已經出來了。”英格曼神父獎賞給法比一個笑容,跟他一貫優雅、缺乏熱度的笑容完全不同。

法比心裡一陣感慨,他跟了英格曼這麼多年,就在這十分鐘內見到神父惱火和真笑。看來這個隔壁鄰居多年來成功保持的生疏感,很可能要打破。

英格曼神父說:“叫孩子們到教堂大廳去。”

法比說:“她們應該都睡了。”

“去叫她們吧。”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