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么姐到底多大年紀,就像沒人知道她的“么”,到底是是哪個么。
有人說是“妖”,因了她那一雙狐狸眼;
又有人說是“腰”,因了她那永遠盈盈一握的腰身;
更有荒唐的,說是“夭”,只因她身邊的人,來來去去,總沒有得善終的。
總有人偷偷問我,小艾哥,你給透透底唄。我就笑笑,走到一邊去。其實我也搞不清楚,么姐永遠是一個迷。我偷看過她的身份證,不過,據說上面除了照片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這當然不能確定什麼,只能換一種思路用用排除法。比如,她不是來自風景如畫的江南水鄉,當然也不是上面寫的那個歲數,因為,二十多年前,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這個歲數了。
那以後,年年過生日——當然,光景好的日子,每年也不止一次,興之所至,常常想什麼時候過就什麼時候過,想過幾次就過幾次——年紀卻一直停留在了那個二字打頭的數字上。
大家都說我的命比么姐還要硬,只因我這二十多年來一直好好地活在這世上。有時,單是活著也會遭人嫉恨,這世道去哪裡說理呢?么姐卻勸我:算了,他們哪裡知道,你這孩子是有心的,有心的人,上天自然厚待他。隨他們說去吧。
么姐總說我是孩子——其實閉著眼睛聽她說話,永遠像一個少女在耳邊呢喃,那麼嬌嗔,那麼婉轉。么姐的聲音跟她的人一樣,永遠不顯老,也永遠不會顯出一絲疲態來——我閉著眼睛,也能知道什麼時候她在看著我,因為被她注視的感覺太奇妙了。
我們曾遠隔天涯的時候,有一天半夜,我在異國他鄉驚醒過來,突然感覺到了那種熟悉的注視。我打開燈,房間裡除了我沒有任何活物,那種感覺卻久久不肯離去。輾轉反側,還是不放心,只好把電話打過去,是她的中午,她永遠在睡覺的中午。可是,電話馬上被接了起來。她笑道:你是有千里眼還是耳報神呢?剛巧一翻身碰掉了你的照片,才要收拾,電話就打過來了!
我緊張起來:是床頭櫃上那個玻璃框子的嗎?你別收拾了,當心傷了手!讓大吝弄吧……
話音未落,聽筒那邊就“哎呦”了一聲。
我大叫:沒事吧?!沒事吧?!
過了一會兒,那邊幽幽地說:沒事。
電話裡只有輕輕的喘息聲,細聽,我又聽到一種阻滯的摩擦聲。我問:你在幹什麼呢?
么姐壓低了聲音緩緩地說:沒什麼。
我只問道: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緊?
她的語調突然冷了下來,說:不礙事。
忙音傳來,我的心像是突然被緊緊抓住又猛地鬆開,空落落地晃盪起來。
人都不是慢慢變老的,而是轉瞬之間就會蒼老,就會丟掉曾經的少年心。可能是因為一個人,也可能是因為一件事。這人或事必是真真正正裝在了心裡的,沉甸甸地,墜著心臟,一直往下沉,直到沉入不見底的深淵。於是,眉宇間有了愁雲,笑容裡有了薄暮。
那個讓我猛然間蒼老的人,就是么姐。那是我在她身邊終於“混出來”的那年——所謂的混出來,其實現在想想,都不過浮雲而已——出入時,我能給她開關車門了;筵宴時,我能和大吝一起站在她身後了;當然,還有很多別的,人們都說,小艾算是“混出來”了,不容易啊。又說,以後就靠你罩著哥幾個啦!人人說,說得我飄飄然。
那時么姐身邊的人很多,多到有些我都沒有記清名字就離開了,還有一些很久之後我還會記混他們的名字。那時的么姐風頭無倆,整個城市裡那些見不了光的地方都是她的狩獵之地。黑、白、灰,她總是遊刃有餘。
么姐的一天總是從午後開始的,一兩點鐘醒來,泡澡、按摩,折騰到三點鐘,然後開始打電話。攢下午的局、晚上的局還有深夜的局。每天三個局是最少的。下午品茶,晚上品酒,深夜品煙。她從不用備忘錄,可是哪天要見什麼“人物”,從來沒有記錯過。那麼多人,那麼多面孔,她總能第一時間叫出對方的名字,道上的帶“哥”或者帶“爺”,商場上的統統是“總”,官員們的職務也一絲不亂,只不過省略了一切的“副”字。
這些稱呼前面加上姓或者名裡面的一個字,就顯得很是親暱了,尤其是隻見過一兩面的,受寵若驚的表情藏也藏不住。不僅如此,她對於每個人的喜好都暗熟於心,誰好書畫、誰愛玩意,誰又溺於風花雪月,安排的節目絕對不會錯;誰家的老爺子要做壽了,誰家的孩子要升學了,禮物總能送得妥帖。
談的當然都是生意,么姐曾自嘲做的是牙行,想想也差不多。
這世上,千絲萬縷毫無頭緒的關係那麼多,總要有一雙纖纖素手把它們連結起來。漸漸地,那些繁絲就變成了網,網絡萬象,四通八達。那麼多人,那麼多事,就裝在她的心裡,一絲不亂。么姐的這一手絕活以後肯定會失傳,因為沒人能學得會。她曾試圖教我,無奈我太過愚頑,又罹患輕度臉盲症,只得作罷。
夜色妖嬈除外。那是么姐唯一承認的產業,也是本市最大的娛樂場所。它當然在市中心,既是地理中心,又是幾何中心。據說市區核心廣場的規劃因為么姐不願意拆掉它而改了又改。這些傳言,我總是半信半疑。
我被“提拔”的那天,一個叫鍾崽的小夥子倒了黴。只是洩露了她的行蹤,給一個仰慕者。我辦完一件事回來,進屋的時候,鍾崽已經跪在地上,青紫著眼眶,胸前一片嘔吐物的痕跡,整個房間裡瀰漫著酸餿的味道。大吝抓著一把放血刀,他繃緊了手臂的肌肉,就等著么姐發話。
么姐吸著一支菸,細長的煙,卻不是應有的薄荷味道,隨著煙霧瀰漫出來的是一種異域的辛辣——那是一種意大利品牌的香菸,每季限量發售,每次都由大吝安排人肉託運回來,旅費早超過了香菸的價格。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呼吸著。誰都知道,這件事到底有多嚴重,那時正是非常時期,仇家正玩命一樣找么姐。她的行程,是這個世界上最隱秘的事,只有大吝和這個叫鍾崽的傢伙知道。
么姐終於問:拿了人家多少錢?
鍾崽口齒不清地說:沒……沒拿。
大吝一腳跺在他身上:說實話!
鍾崽說:就是……就是他……我……
他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出是著了美人計。
么姐笑了,她對大吝使了個眼色,大吝會意,一腳將鍾崽仰面踢倒,放血刀向著他的下體刺去。鍾崽閉上了眼睛,咬肌鼓脹起來。可是,么姐突然說:……算了!
大吝的力道堪堪收住,鍾崽額上滾下汗珠來。
么姐說:崽崽,你跟我的時候才十四歲……
沉默。死寂。鍾崽突然啜泣起來。
么姐吸完了那隻煙,她輕輕地說:你走吧,你的股份,我全提成現金給你。只有一條,以後都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也不要讓我在方圓一千里的地界裡看到你。
大吝收起了刀,退回么姐身後。鍾崽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給么姐鞠了一躬,再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他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
么姐掃視了一圈,大家突然都侷促起來。最終她的目光鎖定在我身上,她說:小艾,你過來。
我上前一步,還沒有弄清楚狀況。
大吝卻明白了,他說:過來啊。
我這才和他並肩站在了么姐身後。
左膀,右臂。我成了那隻新的右臂。我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自已。站在那個位置,看到的一切,都彷彿是透過么姐的眼睛。
人都有混出來的那天,也都有落魄的時刻。那年我上初三,學校很遠,有十一站地。下午放學後,我坐在公交車上面昏昏欲睡。外面下著大雨,車身突然急剎——那時的公交車招手即停——緊接著一個落湯雞一樣的女人衝了上來。她穿著一條有墊肩的非常奇怪的禮服裙子,顯得肩膀很寬,頭很小。齊腰的長髮溼漉漉地貼在身上。臉上的妝容又濃重又殘敗。
我看著她,有點兒不敢認。
售票員伸手向她,翻著白眼不說話。
她渾身摸索了一下,突然開始解自己的耳墜子。
售票員說:這是公交車,不是當鋪!
有乘客捧場地笑了。她站在那裡,窘極了。那神情我無比熟悉,我終於在面具一樣的妝容後面看到了她的臉。我站起身來,把五張一角錢遞給售票員。
她坐在我旁邊,發著抖。我把校服的上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然後問她:姐,你怎麼回來了?
她摸了摸我的腦袋,沒說話。
她走的時候,人人都去送,用萬人空巷來形容也不過分。她是去拍電影了,上千個試鏡的姑娘,一個都沒有被選中。導演出來透透氣,一眼看到了路過的她。落選的姑娘們不甘心,寫信舉報她已經結了婚,還有過一個孩子。
導演一笑而過:沒人規定結了婚就不能演十五歲了。
那年她不是二十八就是二十九。三年前,她嫁給了區老師,我們大院的區老師。她的同事。
婚禮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她。那年我才十二歲半,個子還沒有她高。她進了院子,鞭炮聲中,她滿面春風,手裡捧著一個罐子,裡面都是喜糖,笑盈盈地見人就發。輪到我,她特意多抓了一把,她說:喏,多吃點!
後來她說,我那麼瘦,讓她覺得很難過。我想那天讓她難過的應該不止這個,只是她沒有再提過。
我忘記了說句吉祥話,只呆呆地看著她。
她那麼美,那麼美。
我媽一巴掌打在我後腦勺:叫姨啊。
我脫口而出:姐!
院子裡頓時一陣鬨堂大笑。
喜糖,一共14顆。我把它們鎖在書桌的抽屜裡,特意買了一把明鎖,用螺絲刀仔仔細細地上好鎖釦。我媽打不開抽屜,說:這孩子,又犯病了。
我爸說:甭理他!
第二天一早,么姐在院子裡洗頭髮。她的頭髮那麼長,她穿著潔白的背心。區老師給她澆水,控著胳膊舉著水壺。他彷彿有著無窮無盡的耐心。么姐用掉了很多水,這一點是經過我媽提醒,我才驚覺的。我媽說:洗一次頭得饒進去兩塊半蜂窩煤!真是個敗家的小狐狸精!
我爸說:瞎嚷嚷什麼!閉嘴!
我躲在窗簾後面看著她,她洗乾淨了頭髮,用一條潔白的毛巾將頭髮全部盤在頭頂,那時的她,宛如仙子一般。
可是院子裡的人們不這麼想。大雜院,六戶人家,從來不缺少三姑六婆。某個三姑說:聽說她是換親來的,你們不知道吧,她有個妹妹,一胎的,可惜生出來就是個傻子。區老師他舅爺啊,可能耐了,把個傻子小姨給安排到學校的後勤上面去了。
大家就嘖嘖。某個六婆接話道:聽說,傻子可遺傳……
我揹著書包走出家門,將三姑撞了一個趔趄,又狠狠擠了一下六婆,身後留下一片罵聲。
——趕著去投胎啊?
——不長眼睛的小壞種!
院子那麼小,我一路思考著么姐有沒有聽到這些話。後來我一度認為,她大概是有些聽力上面的毛病,因為再放學回來,我就看到她在幫三姑撐線,還跟六婆親親熱熱地聊著。
烏鴉嘴們說中了,她們幾乎壓抑不住心中的喜悅。那已經是兩年後,我第一次知道了極致的惡意有時根本不需要什麼深仇大恨來培養。卓、不群,就是原罪。
我看著么姐的腹部漸漸隆起,一個雨夜,區老師叫醒我爸,他們推出我家那輛很久不用的平板車。我從窗戶裡面看著他們抬出了么姐,平板車上鋪了被子。
么姐牙關緊閉,頭髮透溼,面色慘白。
回來時,么姐還是躺在平板車上回來的,而區老師抱著一個男嬰。他沒有向任何人展示那個襁褓,沒有辦滿月,也沒有百日,家鄉所有關於新生兒的重要宴會,區老師和么姐都沒有一絲一毫要張羅的意思。三姑六婆暗示,又明示。直到四個多月後,人們的好奇心再也不能按捺。已經忘記了是誰裝作無意一把揭開了那孩子的襁褓。那麼明顯的面容,那麼寬的眼距,五官卻有顯著地擠在一起的趨勢。那是一張只看一眼就再也不會忘記的面孔。
姑婆們說:她生的是一隻小狐狸。
區老師不再幫么姐洗頭髮了,么姐剪短了頭髮,她比當新娘子時更瘦了,兩頰和眼眶都凹陷了下去,眼圈總是青的。那個先天不足的孩子佔據了她的一切。她抱著他,日夜不離手,只因區老師委婉地表達過要將這孩子拋棄的意願。
可是,她總是要睡覺的。後來她告訴我,出事的那個夜晚,她已經有足足七天七夜沒有閤眼了。只是想靠一靠,半坐著就睡了過去。醒來後,懷裡的孩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蕎麥皮的小枕頭。大概也就半個鐘頭的時間。
她的悲泣和哀鳴響徹整個院子。區老師一言不發,或者,至少我們沒有聽到他吐露一個字。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么姐總是不自覺地屈著手臂,做出抱孩子的樣子來,很久很久以後,這個動作才徹底消失。
看客們的眼睛不曾離開區老師家的大門,她們同時像兔子一樣豎起了耳朵。可是,那扇緊閉的大門裡面,沒有發出一絲一毫她們渴望聽到的聲響,沒有爭吵,更沒有摔盤子打碗。
直到過了幾個月,一個深夜,區老師家的燈突然亮了。早起上學的時候,我看到區老師只穿著一條大褲衩坐在門口。他見到我,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
就在那個清晨,我在上學的車上看到了么姐,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出門的。她瘦得像是隨時會飄起來。她似乎正向著郊區那條小路走去。我大喊著讓司機停車,然後追了上去。么姐看到我,露出一個悽慘的笑容。
我跟在她後面,郊區的小路上種著兩排行道樹。她蹲下來,在樹下挖著、翻找著。
我問:姐,你幹嘛呢?
她回頭,說:我在找小寶,他說,就埋在這兒了。
我一陣毛骨悚然。可是,我馬上想到,新翻過的土應該顏色不一樣。我把這一點告訴她,她眼睛一亮:小艾軍真聰明!
我們很快找到了那顏色不一樣的地方。普普通通的一顆樹,下面埋著她的肝腸。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扒著。那個熟悉的襁褓,很快顯露出來。濃烈的腥臭味道瀰漫在空氣中。
么姐毫不在意,抱著它,一直往前走。越來越荒涼,一個人也沒有。到了一顆巨大的樹下(原諒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樹),她脫下外套,裹起襁褓,交給我,然後就開始扒土。很深的坑,她挖得快極了。
不知怎地,我也脫下校服的外套,裹在了襁褓上面。么姐看著我,又是一笑。
我們埋葬了那個孩子,她跪下來,用嘴唇觸碰著溼溼的新土,又親吻著那顆樹。然後,她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趕上去,看到她的臉上,有著洶湧的淚水,襯衫的前襟已經溼透了。
這一切很快就過去了,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么姐又開始幫著三姑六婆做這樣那樣的家務。她的臉上總掛著一個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就彷彿是長在她臉上一般。家務,永遠做不完的家務。么姐那麼愛乾淨,每天地板總是要拖三次的。區老師的黑皮鞋永遠鋥亮,區老師的白襯衫永遠雪白。
可是,三姑六婆說:有什麼用呢?已經不是女人了,子宮都沒有了。
我聽得似懂非懂。那時我已經上過了生理衛生課,可是那節課老師讓我們“自習”。
三姑呵斥在院子裡洗東西的我:小孩子不要亂聽!
六婆也說:不要學壞啊!
可是,我總感覺是我的存在,才讓她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更眉飛色舞了,提高了音調,也增大了音量。
我洗的是自己的白球鞋。我被選中了參加儀仗方隊,大隊老師要求每個人都穿白球鞋。好說歹說,我媽給我買了一雙。好穿極了,我穿著它踢了一個下午的足球,大腳射門。
我媽向我傳授訣竅,她說:刷一遍不乾淨就再刷一遍,直到它乾淨為止。
我刷了四遍。可是,等我把鞋在院子裡晾乾後,我發現整雙鞋都變成了一種舊舊的黃色。我把黃球鞋穿上,急得要哭。么姐出來了,她問我:小艾軍,你怎麼啦?
我語無倫次地說:我的鞋黃了,老師說要白的,不知道怎麼就黃了!
她笑了:白球鞋啊,曬的時候一定要鋪上一層紙,因為你用的這個洗衣粉裡面有一種酶,被太陽直接一照就會變成黃色。
我說:我從來沒穿過白球鞋。今天就要表演了,怎麼辦啊?!
她想了想,說:你等等。
返身回屋,她拿來了一盒白粉筆。然後,蹲下來,細細地在鞋面上塗著。幾分鐘後,她說:好啦!
後來真的矇混過關了。
好多個夜晚,我夢見她蹲下身來給我塗著球鞋。她的手臂有節奏地小幅度擺動著,帶動她身上的其他部位也在晃動。我低下頭,俯視的視角一覽無餘。我的小腹滾燙。
又過了幾天,我放學回來,看到她在院子裡呆坐著,背對著我。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想要嚇她一跳。不料,她就像背後長了眼睛,準確地一把捉住了我要去蒙她眼睛的手,轉過身來。
那不是她,雖然眉眼一模一樣,但那神情絕對不是她。那張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又喜慶又魅惑,只是這兩種感覺都被一種過於童稚化的天真無邪所壓制了。那面孔的主人捉住我的手,突然就用力按在了她的乳房上。豐盈,溫熱。我立刻傻了,半天才想起來掙扎。可是,她的力氣那麼大,我完全不能掙脫。
她是么姐的胞妹。
下一秒,么姐就衝了出來。她敲了一下妹妹的腦袋,後者條件反射般鬆了手。
我嚇得不輕,晚上發了高燒。昏睡中,么姐和她妹妹的面孔在我眼前交替閃過,她們在笑,不停地笑。醒來時,我感覺到一陣熟悉的冰涼與從未有過的黏膩,還以為自己又尿了床。
么姐的妹妹懷孕了。三姑六婆們悄悄說,這似乎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又說,不知道這次又是誰的野種!
最後,她們竊竊私語道:再不能打掉了,大夫說,再打掉就要出人命了!
我面紅耳赤地偷聽著。
妹妹一直在區老師家住到生產。一個健康、壯實的男嬰。區老師總抱著他站在門口。後來這孩子就姓了區。區根寶,他喊區老師:爸爸。
閒言碎語再也沒有斷絕,姑婆們口沫橫飛。那段時間,我常常有一種想要把整個院子付之一炬的衝動。
不過,么姐沒有見證這一切的發生,因為沒多久她就被選走了。一個高中化學老師,要去拍電影了。
後來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她當了主角,對手戲是個紅得發紫的男明星。那時的明星跟現在有很大不同,是真正高山仰止的存在。她上了省報的封面,全省人民都認識了她。緊接著就有小道消息,說已經有人在給她訂戲了。我們問什麼叫訂戲,那人就故作高深,半天才說是根據她這個人寫劇本,鐵定她演女一號。
沒人知道她是怎麼回來的。拍攝地距離我們的家鄉,簡直遠隔千山萬水。不過,在千山萬水之外發生了什麼,很快就沒有人不知道了。一封血紅的大字報,貼在了院門口。
上面說她勾引了男明星,被男明星的孕妻發現了。後者臥薪嚐膽,等到了慶功會才將他們的事揭發出來。她吃了耳光,從慶功會上跑掉了,穿著晚禮服,身無分文,一直跑過了千山萬水。那封大字報寫得文采飛揚,讓人讀後血脈僨張。很多人圍在一起看,看那些後來他們咀嚼了很多年的細節。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突然撥開眾人衝上前去,一把撕掉了它。
我在公交車上遇到的她,正處於千山萬水的最後一站。我扶著她回到大院,她一直在發抖,整個人的重量掛在我肩上。那段路那麼長又那麼短。可是,她進了門,就立刻把我和整個世界關在外面。我站在院子裡很久,那扇神秘的、永遠緊閉的大門後面,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連那個初生的嬰兒都沒有哭泣。
不久,學校開除了她。
男明星自殺未遂,而她和他主演的電影,一直沒有公映。
離婚也是非常突然的。她只帶走了妹妹和一隻皮箱。那是半年後,一個晚霞滿天的黃昏,區老師抱著根寶,站在門口目送她們離開,就像目送她們去旅行一樣,他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我追出很遠,可她們走得飛快。我終於追了上去,氣喘噓噓扯住么姐的衣角:姐,你別走!
么姐回頭,她的輪廓鍍著晚霞那金紅的光。她還是笑了:想不到留我的是你,小艾軍!
妹妹說:小艾——軍!小艾——軍!她找到了節奏,開始不停拍著手重複起來。
我看著她們走遠,夕陽下,她們的影子又細又長。
小艾——軍!
小艾——軍!
後來,有好幾年我都沒有見過她。我沒有考上大學,只好跟著一個堂哥學起做生意來。堂哥整天帶著我,他是個奉行及時行樂原則的人,而我成了堂嫂面前最好的掩護。
我終於長高了,比堂哥還要高一個頭。穿上西服,繫上領帶,鏡子裡的我陌生極了。
舞池,摩肩接踵。燈光,撲朔迷離。堂哥教我怎樣聽鼓點跟節奏,怎樣把頭髮甩得又快又“有範兒”。姑娘們湊上來,紅的眼蓋,紫的嘴唇。她們的身體那麼單薄,卻彷彿有著永遠揮霍不盡的活力。
一杯飲料,甚至一塊口香糖,彼此就成了朋友。那幾年,堂哥的生意正紅火,他總是擺出一副揮金如土的架勢。姑娘們反而不太黏他,他常常很沮喪。他賭氣似的對我說:以後不帶你來了,你一來,我的風頭都被搶光了。
我就笑,把苦澀的啤酒灌進胃袋。我的腦海中,常常不自覺地浮出夕陽下那兩個細長的影子。我把眼前的姑娘一個個往左邊的影子裡套,卻沒有一個能套進去。
堂哥很看顧我,或者說,我以為他很看顧我。我有了錢,也有了姑娘。當然,我不是說這兩者一定有因果關係。有些人的愛情是很純粹的,他們是命運的寵兒。很可惜,我並不是。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有了一種很扭曲的愛情觀,在我眼中,一切都能以等價物交換。款款的香吻也許來自一條裙子或一隻坤包,耳畔的呢喃也許來自一場豐盛的晚餐,半晌的纏綿也許來自一場費用全包的旅行。
美好的只有身體,我卻痴心妄想,盼望著能得到一顆真心。
那天,我奉堂哥之命,去籤一個合同。堂哥做的生意,總有些不地道的味道,那是一種搶劫,卻被戴上了冠冕。堂哥當然是時刻帶著幾個小弟的。可是我並沒有。那天的我穿著嶄新的西服,頭髮上打了很多髮蠟,多到我都被燻得頭暈腦脹了。
只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已經成了一顆棄子。堂哥終於把那劫掠的手伸到了他不該觸碰的地方。然而,他把一切推在了我身上,自己溜之大吉了。
一進門,我就看到了那個女人。她站在那裡,正在跟一個男人交談。一襲閃光的黑裙,緊裹著她飽滿的身體。裙子幾乎拖地,袖口連著手套,領口是修女式的小高領。我從沒有見過誰穿著這樣的衣服,卻穿出了這種味道。脖頸向下,勾勒出美好的輪廓,飽滿的胸脯只是一團沉甸甸的黑影,卻給了人無盡的遐思。盈盈的腰身,沙漏般的弧度,再向下,卻是平坦甚至微微凹陷的小腹。她的雙腿有著美人魚般的弧度,就長度而言,略顯誇張。我疑惑,視線向下探尋著,不知道她穿著一雙怎樣的鞋子。
她的年紀很難猜測,眼神裡有著那麼明顯的天真無邪,可又有一閃而過的深邃洞明。我盯著她,很多剛走進來的人,也不由停住腳步盯著她。
就在那時,她瞟到了我,整個人突然愣住了片刻。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以至於談判桌上,乙方說了些什麼我都沒有聽清。我已經知道了,她是一個掮客。她坐在那裡,有一種倚著桌子的架勢,她的臉上掛著一個夢幻般的笑容,看似神遊萬里,可總是在我們陷入僵局的時候,一句調笑就緩解了一切的劍拔弩張。
可是,該來的還是會來的。我在萬分之一秒內就被按在了桌子上,臉貼著植絨的桌面,脖頸上架著鐵鉗般的大手。
雕著花的匕首,冷冰冰貼著我的手指,乙方讓我自己挑,該跟哪兩根告別。
從幹了這一行,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可是,沒想到來得這麼早。我硬撐著,口中吐出的是硬邦邦的髒字。
那隻緊握匕首的大手突然開始用力,向下,再左右來回。刀刃沒入了我的皮膚,血流了出來。只是飆升的腎上腺素讓我根本沒有感覺到疼痛。
一陣笑聲傳來,是那女人,她起身走了過來,一陣環佩叮噹。她說:何必呢,都見了血了。
乙方說:小妖,你不知道,這小子實在是不地道。
小妖!這兩個字讓我猛地一驚。只聽她接口說:不地道的,不是這個小兄弟,他只不過是一杆槍。
乙方猶豫了幾秒鐘,示意手下放開了我,他說:你要保這小子?也罷,既然開口了,那我就給你這個面子。
我活動著脖子,這才感覺到手背上傳來劇烈的痛感。
那個被叫做小妖的女人,並不看我。她笑著,那是無比熟悉的笑容。的確是她,濃重的妝容下面,我又一次認出了她的臉,她是我的么姐,她和離開的那天一模一樣。擦去那面容上面的風與塵,一切都沒有改變。我正要開口,突然,她衝我皺了皺眉,我趕緊咬住嘴唇,憋住了就要脫口而出的那兩個字。
么姐就這樣和我的堂哥結了仇。後來,據說乙方搞掉了堂哥半數的產業。而堂哥放出話來,要讓么姐好看。
么姐帶我回了家。她放了洗澡水,幫我把血汙的衣服脫掉丟進洗衣機。我躺進浴缸,那隻受傷的手支在外面,么姐仔仔細細地消毒了傷口,然後用鑷子夾著一隻彎曲的針頭,把那些翻卷的皮肉縫起來。她說:挺疼的,忍著點兒。
我根本感覺不到疼。我著急地問:這幾年你去哪兒了?你過得好嗎?
她笑笑: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我問:你結婚了嗎?
她反問:哈哈哈,誰會娶我?
我又問:你妹妹呢?
她說:……死了。
我沉默了。
她終於縫好了我的手,包裹起來。接著示意我站起來,好擦洗我的身體。
我扭捏著,她又笑了。她說:小艾軍長大了,不聽話了?
我只好站直身體。
她笑得直不起腰來。
堂哥進去了。那是三個月後,我不知道這件事跟么姐有著怎樣的關係,卻知道,我終於自由了。我已經在么姐的家裡躲了整整三個月,每天吃她帶回的食物,每天盼著她早點兒回來。她並不是每天都回來過夜,因為這裡也不是她唯一的住處。狡兔三窟,她深諳其中的道理。乾的是什麼營生,這次我終於徹底明白了。只是那時,完全沒有想過退出。我找到了么姐,我找回了她,只要跟在她的身邊,其他的一切,我不願多想。
姑娘們也終於找到了我。她們哭,鬧。其中有一個拿著妊娠報告。我把一萬元丟在地上,那姑娘彎腰撿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地上留下一些水漬,也許真的是眼淚。那時我就是這樣一個混蛋,遇到的也當然是跟我一樣的人。
那時,么姐還不過是這個城市裡眾多陰影中的掮客中間的一個。真正讓她聲名大噪的,還是跟我堂哥那場曠日持久的爭鬥。
我回了趟家。爸媽從見我的第一分鐘就開始罵,一直罵到我離開。我摔下兩個厚厚的信封,他們撿起來,繼續罵。我最後一次看了看我生活了十八年的院子。一個敦實的小男孩從區老師家跑出來,走了兩步突然撲在地上,愣了幾秒鐘,才大哭起來。
那是根寶,他長得非常像么姐。
我離開了那個被叫做家的院子,從此,很多年都再也沒有回去過。
堂哥進去了,但是他的眼線還留在外面。那天,我和么姐去吃路邊攤。這種事么姐實在很少做。我們說起了過去,那是難得的時光。她很少談過去,也不談將來。她的話題總是圍繞著樂子,沒有樂子的事她從來不願討論。可是那天她跟我討論起了過去。那是正午,她打電話給我,讓我送一杯水到她的房間。我燒了水,兌好冷熱,先嚐了一口溫度,再端給她。她還沒有起床,有點兒捉不住水杯。突然她說:這水好像有以前那個院子裡井水的味道!
我放了檸檬片,味道確實有點兒像。只是我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接話,在我看來,那個院子是她無盡的煉獄,我希望她能徹徹底底忘掉。可是馬上又想到,我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來自記憶的人物整天在她眼前晃,她怎麼能夠忘得掉?
可是,她說起了過去,卻和我的記憶完全不同。她挪動了一下身體,讓我也躺在了床上,我們依偎著。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一動也不敢動。
她說起下雨的時候,院子裡的瓦片彈奏出的叮咚的樂章;也說起了雨後初晴時,一道若隱若現的彩虹是怎樣掛在那殘破的屋脊上方;還說起那些市井的噪音,她說那是最真實的生活的聲音。
我笑,說:姐,你像個哲學家。
她卻說:你還記得隔壁巷子那個竹糕攤子嗎?
我說:記得,熱竹糕,一咬拉絲,紅豆餡的,好吃極了。
她說:還有白糖的——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我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猶豫了一下,一翻身下了床。清水洗了一把臉,胡亂套上我的一件連帽衫。她對我說:走吧,還等什麼呢!
我看著她,她把長髮隱藏在一頂棒球帽裡,不仔細看,就像一個清麗的男孩子一般。我疑惑,我問她:姐,你是不是長生不老的?
她就笑:只有在變老之前就死掉,才能不老吧!
我心裡咯噔一下。
吃著竹糕,我心裡又突然咯噔一下。那是一條活巷子,兩邊都是通路。我一把打掉么姐手中的竹籤,拉著她狂奔起來。
後面的人追得很近,只是我們這突然的加速度才拉開了距離。我們跑到了大街上。追我們的人有五六個,其中有兩個眼熟的,都是堂哥的心腹。么姐攔住一輛出租車,把我推進去,說:快去找大吝!
未及答言,車就開了,我看到么姐向著相反的方向拼命跑去,後面的人緊追不捨。
我對司機說:停車!快停車!
司機慢慢悠悠地說:這裡是斑馬線哎,停車我要吃罰款的哎!
我丟出幾百元:給我停車!
車終於磨磨唧唧地停了。
我追過去,一切都不見了。沒有么姐,也沒有凶神惡煞的追兵。
我和大吝守著電話,好幾天沒閤眼。大吝這人,我始終不清楚他的故事,他也從來不說,只知道曾經是個特~警,犯事被開除了。我想,那肯定是個讓人唏噓的故事,他那份機警和沉穩,不經歷一番泥沙入蚌,是很難歷練出來的。
他已經打了無數個電話,嗓子都啞了。可是沒有一點消息。他說:這肯定是臨時起意的。你們為什麼一個人也不帶就跑了出去?
我啞口無言。
後來電話終於響了,那已經是七天之後,我們在三百多公里外的一個小村子邊上找到了么姐。大吝把車開得像是要飛起來。電話裡說,么姐被放在一口自流井裡,那口井每天午夜的時候,水就會漫出井口。而電話,是九點五十一分打來的。
我們趕到了,么姐只剩鼻尖露在了水面上。見到我們,她還是笑了,只是下一秒就暈了過去。我們把她拉上來,她一絲不掛。大吝小心翼翼地解開繩子,一個防水袋掉了下來。我撿起來,打開一看,頓時覺得血都湧到了腦頂。都是照片,各種各樣的姿勢,各種各樣的角度。
么姐病了,高燒不退。大吝一刻不停地用酒精給她擦身。她的身上有很多傷口和傷痕,只是她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酒精紗布敷上去,她也不會掙扎一下。她陷入了無盡的昏暗的睡眠之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她小腹的疤痕,豎向的、很長的疤痕。
我對大吝說:這事沒完。
他說:當然沒完。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說:我要親手解決他們,一個都不放過。
他嗤笑一聲:小孩子就愛說狠話,解決?怎麼解決?人家在裡面,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說:我也犯點事進去,我就不信……
他打斷我:別廢話了,把冰塊換換。
我溜到么姐的化妝間,打開了那個藏在暗格裡的匣子。裡面是一隻點~三八,子~彈是滿的。我把槍~套牢牢綁在了腰間。兩隻匕首,一隻帶著放血槽,另一隻是彈簧式的,我試了幾次,收放順滑。我把它們也綁在了腰間。因為子彈是滿的,我擔心會卡彈,所以決定用那隻彈簧匕首。
沒想到,匕首卻在關鍵的時候卡殼了。我把它頂在了那天追我們的時候跑在最前面的那個小子的腰間,可是它卡住了,那個按鈕怎麼也摁不下去。那小子反手給了我一下,他戴著尖刺的指虎。
我的左眼球幾乎要爆開,可我還是掏出了槍。根本不知道是不是打中了,我被後座力震得連連後退。待我打光了所有的子彈,定睛一看,人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很快我就被通緝了。那個小子居然報了警。么姐靠在被子上,有氣無力地安排著。離開,到通緝令無效的地方去。
我哭,哭得抽搐。我說:我不走。
她說:你不走,那就只有躲了,躲一輩子,你願意嗎?
我猶豫了。
她撫摸著那隻槍。她說:這槍再也不能用了,真是可惜。
我說:姐,我錯了。
還是走了,一別三年。
再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變了樣子。我相信,就連我的父母拿著放大鏡仔細觀察,也認不出我來。我的十指已經沒有一顆指紋,我變得不愛笑了,因為整容手術的後遺症時時刻刻折磨著我,我的笑肌總是在需要使用它們的時候狠狠抽搐。不過,我並沒有抱怨。我又一次晴天白日地走在大街上,不再聽到警笛就條件反射地逃走。
么姐沒有來接我,大吝也沒來。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小子,他叫鍾崽。他把我接到了夜色妖嬈。那幾個大字據說就是么姐自己寫的,龍飛鳳舞,難以辨認。不過,這已經是家鄉的閒人們津津樂道的逸事了。
一桌接風宴,據說是當時的最高規格,食材都是空運而來,廚子也是。乾冰營造出雲霧繚繞的氛圍,每道菜都是冰涼的。我對么姐說:吃得胃疼。
她打我一巴掌:就會掃興!
我看著她,她還是一點沒變,眉宇之間全是靈動。
那以後的十年,是順風順水的十年。當然,也有鍾崽那件事和一些小風小波,不過總體而言,一切都很順當。我沒有再問起堂哥和那些照片,大吝只說了三個字——“翻篇了”,而么姐一個字也沒有說,她只是像往常一樣,用一個微笑就終結了我的一切疑問。
我手下有兩百多個女孩子,後來增加到五百多個,這個數字,換算成聒噪的鴨子估計得上萬了。么姐把管理女孩子的事交給了我。她說:這很適合你。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褒是貶。不過,賬面上的數字一直在增加,我覺得自己做得還不錯。
一個很平常的日子,根寶來了。二十一歲,大學畢業了。他想要出國,來尋求“媽媽”的支援。我、大吝和么姐看著他。根寶高大、健壯,眉眼繼承了么姐姊妹倆的精緻,卻又絲毫不缺少陽剛之氣。
么姐對他說:我不是你媽,我是你大姨。
根寶說:我爸說過,您就是我媽。
么姐說:還是大姨好些,孩子,你見過二十一年不聯繫的大姨,可是你聽說過這麼多年不聯繫的媽媽麼?
根寶轉了轉眼珠:大姨!
么姐笑了。
後來他又來了幾次,每次回國都來。每次他來過,么姐就要有兩三天失去笑容。後來大吝對他說:以後要錢,直接找我,給我個賬號,打電話就行,不用跑過來。
么姐身邊有很多人,枕邊一個人也沒有。她總說,自己是青燈古佛的命,只是困在了這風月場裡。有段時間,她張羅著給我和大吝操辦“終身大事”。我們都寧死不從。么姐介紹的人基本都是護士和幼師,本本分分的姑娘,眉眼有那麼一兩分姿色,但還不至於生出非分的意思來。也都是小門小戶的踏實人家。她說:這都是最適合做老婆的,聽姐的,不會吃虧的。
強扭,這種事么姐只做過這一次,還失敗了。每當我想到這一點,就忍不住想要大笑一番。
我和大吝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競爭中。我們,左膀和右臂。左右互搏,每天都在上演。大吝與么姐的故事,我從未聽其中任何一人提起過,只是,其中的淵源我總能深切地感知。他們開的玩笑、說的不經意的句子,甚至是眼神,都有著一種讓我抓狂的排他性。現在想想,大吝也許有著跟我一樣的感覺。畢竟,我認識么姐比他要早好幾年。
這輩子我只幹過一件傻事,那就是向么姐表白。
時間、地點、時機,沒有一個對的。我站在板臺前面說著那些背了很久的自以為感天動地的句子時,么姐還在後面低頭核算著賬目。我說完之後,久久沒有迴音。
么姐終於抬起頭來,她點著了一根菸,拿在手裡,也不吸。菸灰長長地垂下來,終於掉落在桌子上。她笑了,帶著自嘲。她問我:你會娶我嗎?
我脫口而出:當然!
她說:那你的戒指呢?
我大窘。
她笑道:求婚連戒指都沒準備?
我說: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這……不是求婚。
她說:那你是什麼意思呢?小艾,你的目的是什麼呢?
我張大嘴想了半天,我的目的是什麼?
她繼續說: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是愛情?你知道我是不相信愛情的。
我繼續大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又說:是跟我上床?你知道我在十幾年前就切除了子宮。跟我上床不會有任何樂趣的,你恐怕得隔幾分鐘就添一次潤滑劑,我能給你的樂趣,還不如一個高級點兒的實體~娃娃。
我終於閉上了嘴,她坦率得讓我目瞪口呆。
她站起身來,走到我面前,捉住我的下巴。她說:對不起,小艾,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害了你……
我突然感覺到,她似乎是在跟我道別。我笨拙地堵住了她的嘴,想堵住那些一出口就再也不能收回的話。她的嘴唇柔軟,質感像花瓣一樣,可是,那麼冰冷,那麼幹燥。
我不死心,狠狠地吮吸著她的嘴唇。可是,那些在其他姑娘身上百試不爽的招數,對她統統無效。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回應,甚至連閃躲都沒有。我終於絕望了。我替她整理好衣服,輕輕地說了對不起,然後走了出去。
那以後的很長時間,我都在等她發話,等她趕我走。可是,她並沒有表現出要趕我走的意思。只不過,我再也不能在她半睡半醒的時刻,佔據她床榻的一角、為她充當片刻的肩頭了,端茶、倒水,凡是需要踏進她臥室的事,從那以後都由大吝一人承包了。
我懊悔得想要撞牆。
風水總是十年一轉。堂哥出獄了,而我們早已淡忘了這個人。我們以為,他會一直腐爛在那個水泥盒子裡。據說他獲得了極大的減刑——對於堂哥這個人,我的感情非常複雜。他並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我更多地相信他只是身不由己而已。
么姐參加了市裡的剪綵,作為知名企業家。她下臺時,一個記者突然扔掉相機,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向她刺去。
那個記者戴著鴨舌帽,留著一把大鬍子。我在一片慌亂中看到了他的眼睛,熟悉的眼睛,我的堂哥。眼神蒼老了,可是我們家族遺傳的眼睛並沒有過多地改變形狀。
已經來不及避開,大吝一把推開么姐,自己迎了上去。
我看著那把匕首,正是十三年前卡殼的那一把。
匕首猛地彈出,緊接著立刻沒入大吝的身體,大吝的表情突然變得無比嚴肅。
脾臟,偏偏是脾臟。大吝甚至沒有捱到醫院。
堂哥又一次進去了。他放出話來,說:活著,哪怕到八十歲也要跟么姐算這筆賬;死了,就下輩子“續攤兒”。
么姐抱著大吝,不讓下葬。誰勸也不管用。她差人去弄來血漿袋,在大吝已經乾癟的血管上面一次次嘗試著扎進針頭。她問我:為什麼沒有回血?為什麼?
我看著大吝千瘡百孔的手背,努力憋回眼淚。
我抱住么姐,死命拉開她,她瘋狂地踢打起來。
大吝的屍身終於被搶走了。
葬禮非常隆重,隆重得讓不知情的人都以為是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死掉了。么姐終於不哭了,她一襲黑衣,帽子上是厚厚的黑紗。她跟每一個前來弔唁的人握手,說著寒暄的話。我站在她身後,準備隨時扶住她。她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飯了,每天只喝一點葡萄糖水。她又一次瘦得兩頰凹陷,這讓我想到了許許多多的舊事。
終於下葬了。我和么姐站在墓碑前,陽光從後面照過來,她下意識地看向左邊。熟悉的中間凹陷的山字形,少了最左邊的一豎。她抱緊胳膊。
我們站了很久很久。
夜色妖嬈被賣掉了,上午放出風去,下午就賣掉了。我和么姐離開了家鄉。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鄉。我終於發現,其實我一直在漂泊,在家鄉也是在漂泊,離小時候的大雜院只有十幾公里,卻一直有著千里遊子的心境。
我帶著她到了海邊,椰林、沙灘。她終日躺在賓館的床上,對於一切都毫不在意。我叫了飯,她也不吃,就放在那裡。非得把筷子遞在她的手中,她才開始吃。吃得慢極了,但一定會全部吃光。
甜膩的粵菜,她甚至會喝光糖醋的菜汁。我恐慌起來,每頓飯只好一勺勺地喂。
刷牙,一定要把牙膏遞在手裡,才知道放進嘴巴。一定要握住她的手活動幾下,她才開始刷。
大夫說:這是抑鬱症,要住院。
她卻聽到了,正色說:我好著呢,我只是失去了親人,給我點時間。
大夫猶豫著,開了藥。
她不吃,頭拼命躲閃。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說實話,看到她為大吝如此傷心,我的心裡不是沒有嫉恨的。我衝她發了火,在她又一次拒絕吃藥之後。
我衝到海邊,揪住一個船伕,坐上他的汽船就出了海。吹了三個小時的海風,我的氣消了,回到賓館,卻正看到她被抬出來。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被抬出來,也是最後一次。
她閉著眼睛,沒有一絲血色。
用的就是她曾經給我講過無數次的方法。一缸溫熱的洗澡水,兩隻流血的腕子。
島上只能火化,小小的火葬場,據說“客人”都是一些溺水的人。
我捧著她的骨灰回到了家鄉。
一大串鑰匙,每一串都連著一個不能被稱為家的地方。那是她還沒有來得及賣掉的一些產業。她走得那麼匆忙。我隨便挑出一把,正是那年我躲了三個月的地方。
許是天意。我把她的骨灰安放在客廳的櫃子上面。她沒有拍遺像,她是很不喜歡拍照的人,我只好把一張我、大吝還有她的合照供了起來。
三個人,笑得開心極了。
我跑到堂哥的監獄去,他們問我是誰,問了很多遍。最後終於告訴我,堂哥在一場打鬥中被誤傷,傷重不治。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我又一次大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麼了。
他們以為我傷心過度,生硬地安慰我,又讓我通知他的妻兒來領骨灰。我想到堂嫂,她早已帶著孩子改嫁。突然,我靈光一現,對他們說:我就是他最近的親人了。
登記了身份證,拍了照片,按了手印。
我抱著堂哥的骨灰,走在大街上。
我不知道挫骨揚灰到底該怎麼做,甚至我的內心深處突然沒有那麼恨他了。最終,我只是把那些灰白的粉末倒在了一個十字路口。
我正在這樣做的時候,一個環衛工人衝過來,他對我說:罰款,五十。
接了錢,他把那些骨灰收攏在他帶蓋子的簸箕裡,我看到裡面有著一些樹葉、髒紙巾和菸頭。然後,他向著遠處走去。
我目送著那隻簸箕,直到它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閱讀更多 紅酥手賤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