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關於死亡的一個賭約

姑姑快死了。

她一輩子沒結婚,是個非常孤獨的女人,總是成年躲在她的小閣樓裡,很少露面,家族聚會也不參加。所以,雖然她是我爸爸的妹妹,我的親姑姑,我和她也並不熟。

在她六十歲生日前夕,她的兩個哥哥——我爸爸和叔叔——想要給她辦一場生日宴,上門探尋才發現她已經病倒在床上,送到醫院,醫生說太晚了,肺炎引發了全身症狀,宣告不治,壽命也就在三兩天了。身體無力的姑姑並未喪失理智,她強力要求回家,大家只能遵囑,將她送回了她的蝸居。

當天晚上,我和堂妹竹便留下來陪伴她。

姑姑雖然很少露面,家族裡也流傳著她的一些故事,被說得最多的就是,她很怕死。爺爺死的時候,已經成年的姑姑恐懼的大哭大鬧,說自己看到了鬼,送精神病院呆了一個月才恢復正常。奶奶死的時候她躲在屋子裡打哆嗦,嚇得差點自殺。

現在她自己快死了,更深陷恐懼,直著眼睛自言自語,不知道說些什麼。到了深夜,她已經神志不清了。

我是不敢跟她單獨在一起的,幸好有20歲的堂妹竹陪我,竹的膽子很大,天不怕地不怕,我為姑姑的情形擔心焦慮,她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讓我生氣。姑姑的死已經成為定局,可我不忍心讓她在這樣的恐懼中離開。

竹揮著手對我說:“好啦,我有辦法讓姑姑不怕死的。”

我不理,竹說:“我們倆人打個賭吧,賭注是一隻蘋果新手機。如果姑姑無懼死亡,我就給你買個手機,否則你買給我。”

我才不相信竹僅僅用兩三天就能改變怕死六十幾年的姑姑,何況她已經神志昏沉,連我們是誰都不認識了。我說:“這個賭沒法打,因為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最後姑姑是不是還害怕。”

竹從兜裡拿出一副眼鏡在我面前晃,神秘兮兮。那眼鏡好像清末款式,我在照片上見過溥儀戴過的款,那種圓圓的黑框鏡,樣子老舊,磨損也嚴重。

我按照竹的示意戴上那副眼鏡,令人驚恐的事情發生了:我看到有兩個姑姑在肉搏,不,應該說一個是姑姑的肉體,一個是姑姑的靈魂,那靈魂似乎想要掙脫肉體,就像蛇蛻殼一樣從身體上掙出半截,又尖叫著縮回去。最恐懼的是姑姑的靈魂,她神不守舍,半進半出,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我摘下眼鏡,反覆觀察,又戴上細看,沒錯,我的世界觀被打碎了,我真的看到了姑姑的靈魂、神識、心念……或者隨便什麼詞說的那種迥異於身體的、我們平時只能感覺而看不到的精神部分。

我戰慄地看著竹,她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我也不知道這玩意的來歷,是姑姑從醫院回來,趁亂塞我手裡的,她什麼都沒說。”

“所以以前她說能看到鬼,就是用這個看的吧?這……這東西不該留存在世上!會引起大亂的!”

“姐,你先別激動,起碼通過這眼鏡我們就會知道誰能贏了。”

姑姑似乎陷入了昏迷,我擔心地搭脈,還好,還有心跳。竹在笑我,她揮著眼鏡,從眼鏡看去,姑姑的靈魂並沒有離開她。

“放心啦,沒那麼快。”竹說。

看到姑姑的嘴巴蠕動,她拿起手邊的葡萄乾給姑姑放進口中,姑姑下意識地咀嚼,吃掉了。

我自言自語地說:“難道不會發生奇蹟嗎?她不願死,難道不可能活下來嗎?”

“她不是不願意死,是不敢死。死亡是不可逆的,我們還是準備迎接她的死亡吧。”竹說。有時候她讓我覺得陌生,雖然她和姑姑是完全不同的性格,但她們倆有種地方是一致的:對人生的淡漠。我想,她應該比我更瞭解姑姑吧。

“我接受你的賭約,不過要改一改,如果你讓姑姑不恐懼死亡,你贏,如果我能做到,我贏。”

竹聳聳肩,“行啦,成交!”

第二天一早,爸媽和叔叔來到了姑姑家,讓我們兩個回家睡覺,說好了晚上接班。

我打了一連串電話,邀請天使,邀請宗教大師,邀請心理大師……從朋友找到朋友的小學同學的親戚的學生的二大爺,終於聯繫上本地最強的佛教超度團,當面邀請,說定請他們前往姑姑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我先趕去姑姑家,爸媽和叔叔交代了注意事項後離開了。沒一會兒,竹帶著兩個年輕的男人進門,對我說,兩人是醫學院的博士生,其中一個正在追求她。

“他們有什麼偏方能治姑姑的病嗎?”我問。

“不不,陸森,那個高個子的,”竹指指她的追求者,“他說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我說服他為姑姑實行安樂死。”

我大吃一驚。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不是現在。只是做個預備,如果我們都無法讓姑姑緩解死亡恐懼,而恐懼正讓她求死不能的話,就給她準備一個後手吧,用快速死亡免除她的痛苦。現在他們倆來只是先確認情況。”

兩個醫學博士在客廳裡仔細看過了所有檢查結果,均搖頭,表示無藥可救。正當此時,四個和尚前來,他們擺了佛像,很恭敬的樣子,給姑姑磕頭,然後口誦佛語。醫學博士露出不屑的表情,幸好竹得體又快捷地送走了他們。

四個和尚誦經,手裡有敲木魚,有清脆的鈴聲,氣氛非常莊重。我和竹屏息一旁,她戴上眼鏡,一會兒又把眼鏡遞給我。

眼鏡中,房間裡漸漸出現一尊佛,英俊而超俗,奇異的是,姑姑的靈魂整個從身體裡升出,和那佛男人共舞,舞姿輕靈幸福,姑姑看起來很開心。

我驚慌地看向姑姑的身體,發現她的身體甚至坐起來,茫然四顧。

怎麼會這樣?靈魂出竅,人還未死?

竹附耳輕說,“看來人的身體還是可以和靈魂分離的。”

我的知識儲備不夠用,只能體會,不能解釋這一切。

和尚們誦到半夜,離去了。他們虔誠無私,不收分文,我感激得恨不得給他們磕頭。

姑姑的靈魂重回身體,看起來安穩了一些。竹趁機和她交流,問她對安樂死的意見,沒料到姑姑居然首肯,她把時間定在明天中午。

當晚她不再譫妄,睡得很安穩,讓我們倆也輪流睡了一覺。

第二天一早,竹請的基督教教父來了,他穿著長袍,十分莊重。爸媽和叔叔嬸嬸也到了,看到教父很驚訝,但在死亡的壓力下,都做出虔誠的模樣,很自然地圍繞著姑姑和教父,在床前站成一圈。

我在眼鏡中看到姑姑的靈魂站在人後的角落裡瑟縮著。教父說了一段聖經的話,主題是寬恕和仁慈。然後每個親人對姑姑說一段話,爸媽和叔叔還好,嬸嬸總是嘮叨不停,她也很坦誠地承認,自己說的有一點和死者有關,其他十點都是自己的領悟。

但是姑姑還是害怕,她著急地看著表,似乎很想反悔中午的安樂死約定。

我接到一個電話,是位女士,是昨天聯繫過的同學的親戚的朋友,說她和丈夫是行為藝術家,有兩個雙胞胎的女兒,剛聽人轉述了我想找人扮作天使,引導將死者離開的奇怪想法,大感興趣,更想要帶孩子瞭解死亡的神聖與美麗,問他們一家四口可否一起來引導我姑姑。

病急亂投藥,我同意他們前來。

在莊重優美的聖樂中,扮成天使的一家人出現了,他們乾淨、整潔、美麗,都穿著白紗衣,居然真有種天使的味道。

屋子裡的大家都不明所以,教父肅立在側,父母和兩個十歲的女兒站在姑姑面前,恬靜地叫著姑姑的名字,說:“你去哪裡玩了?去了那麼久,現在是時候了,歡迎你回家和我們在一起。”

那珠玉一般的話音帶來了極大的安撫,我感到室內的安樂。

將死者姑姑一步步走上前,站在他們身邊,面露笑容,我想她知道了死後的世界是光明溫暖的迴歸。

中午時分,兩位醫學博士帶著藥劑來了,不過已經不需要了,姑姑安然仙逝。

竹對他們講述了姑姑的去世經過,因為不肯告訴外人那副神奇的眼鏡,所說的一切便都成為一種推測。

博士們聽得滿腹狐疑,一副“靈魂是個什麼鬼東西”的樣子。出於禮貌,他們還是總結道:“所以宗教儀式使人安詳思密達?”

“這和宗教沒關係。”表妹說。

“這和美和愛有關係。生命和死亡都追尋美和愛的驅力。”我說。

博士們聳聳肩,高個博士陸森說,“我就喜歡你們胡說八道的樣子。”

辦完了姑姑的葬禮,我給了表妹竹一隻新手機,她也同時遞給我一隻。我們相視笑了笑,誰也沒有說話。

天氣很藍,世界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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