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会」胡巧玲:尸体、粪坑与推理小说中的禅

「读书会」胡巧玲:尸体、粪坑与推理小说中的禅

推理小说是现代阅读中较受欢迎的一类作品,但是如果只是为了看看作者这次在小说里又安排了怎样复杂的杀人套路,未免读得过于浅显。成功的推理小说对人的刺激不仅仅在于丝丝入扣的情节设计,更在于读完后的细思回甘。理解深意,才能读懂作品,推理小说无外如是。

「读书会」胡巧玲:尸体、粪坑与推理小说中的禅

今天介绍的是研究室胡巧玲的读书会发言,内容是对京极推理小说的哲学评析。看推理小说,我们能从这些尸体和激情中看到哪些深层次的东西呢?不妨用这个例子作为解析。

庭前柏树、粪坑和麻三斤

「读书会」胡巧玲:尸体、粪坑与推理小说中的禅

今天我要解析的小说,是日本推理小说家京极夏彦的《铁鼠之槛》。京极夏彦是日本当代的妖怪推理作家。90年代,平面设计出身的京极以《姑获鸟之夏》打入文坛,并以该部作品作为第一部继续创作京极堂系列且不断圈粉。到目前为止,这个系列已经更新到第九部。当然,除此之外,京极还有巷说百物语等系列,这些系列作品大都以妖怪为依托。作为民俗社会的产物,妖怪文化似乎已经淡出了当代人的生活。但是,京极却意外地因妖怪而走红,或许也可以理解成京极成就了妖怪。

《铁鼠之槛》是京极堂系列第四部。故事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一方面箱根山明慧寺里四个有不堪过往的和尚被相继杀害,第一个死者的尸体呈打坐状冻僵在寺庙的庭前柏树上,第二个死者尸体被倒插在寺院粪坑里,第三个死者死后身边放着三束麻,第四个死者尸体旁边放着放倒的旗杆。

另一方面,十三年前松宫家发生的纵火惨案也被揭示。松宫家宅邸被人为纵火,父母和仆人均死于这场意外,妹妹铃子随后消失,松宫孑然一身,不知以何种心情来面对现实,于是选择出家当了和尚。与此同时,箱根山中开始流传一个恐怖的传说,有一个长不大的长袖和服姑娘,唱着“成为神子,无须置身此世/成为鬼子,无可置身此世”的莫名森然的歌……

警察在这一连串的惨案之间没有发现任何共性的东西,甚至进山入寺的大部分人都觉得“时间好像不流动了”“我们出不去了”。于是,旧书店店主兼驱魔师的中禅寺秋彦凭着自己深厚的禅学涵养以及驱魔师的伶牙俐齿,揭开了令众人唏嘘不已的真相。

诡异故事背后的禅宗典故

小说内容听起来非常诡异,但其实有着非常渊远的禅学脉络,可以说,作者是在禅宗的氛围里生成故事的。

禅宗分为南宗和北宗,北宗讲究渐悟,南宗讲究顿悟。小说中被害僧侣的尸体摆设正是凶手参照南宗临济一派的公案来摆弄的。公案,通俗说来就是古代禅门师傅与弟子之间的快速问答。师傅提问,弟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有些充满玄机,有些则显得有点无厘头。

1

小说中,第一名死者的尸体被放在了仙石楼的庭前柏树上。

这里参照的是这样一则公案

    僧人问赵州和尚:达摩为何从西边来?

    和尚回答:庭前柏树。

2

第二名死者尸体正是头朝下被插进粪坑里。

这里参照的公案是:

    有一次,一名僧侣问云门和尚:佛是怎样的东西?

    和尚回答:是干掉的屎橛。

屎橛乃是挖粪用的竹棒。当时,凶手正在思考这则公案,于是让死者借由被插进茅厕而成佛。

3

第三名死者被杀后,尸体旁摆着三束麻。

这里参照的公案是:

    有一次,一名僧侣问洞山和尚:佛是怎样的东西?

    和尚回答:麻三斤。

凶手弄到了麻,并将麻分成了三束摆在博行的尸体旁,是为麻三斤。

4

第四名死者隐瞒了同性之好,他死时,贯首(寺庙住持)赐予的袈裟不翼而飞,尸体旁放着倒下的棒子。

这里参照的公案是:

    摩诃迦叶问阿傩尊者:除了金襕袈裟以外,你从释尊那里得到了什么?

    迦叶呼唤阿傩,待他应声之后说:放倒门前的旗杆。

凶手在死者倒下后,左顾右盼没有发现旗杆,于是放倒了手里拿着的棒子。

公案本该是临济宗修行求悟的方式,在小说中却成了凶手起杀意并且摆弄尸体的方式,显得很荒诞。在我看来,这是作家对二战后日本传统宗教出路的思考。

不论南宗北宗,禅宗和尚的一生都是在修行求悟。说起悟,以牛为喻可见于禅画《十牛图》,这是十幅画的组图,用来表达修行之人得悟的过程。牛在此既是悟,也是自己。求悟之人原以为悟在身外,于是向外探索。当他得到了牛后,以为这就是悟了。接下来的画是得牛后的人牛俱忘、返本还原:牛不见了,只剩下了人。这才是真正的悟,因为牛就在自己里面,牛就是自己。《十牛图》最后一幅画是“入廛垂手”,画面上是如同布袋和尚般的男子。在凶手看来,死者小坂得悟,得牛成牛,但是他打开自己,只发现了鼠。也难怪他会对那些离经叛道、经历荒唐的顿悟和尚起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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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悟不是向外求索而来,而是于自身发现,大悟也只是一个瞬间,大悟之后人格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因此悟后的修行才更加重要。在我看来,悟,不在他人的价值体系里,而是一项“我视”的平等的权利。

妖怪开辟的推理哲学

推理小说不仅仅是“杀人——破案”的简单循环,更是通过“杀人”这一极端的行为来展现人性的舞台。至于使用什么媒介,则是见仁见智。推理小说的开山鼻祖艾伦•坡,惯用的是恐怖的叙事手法,通过荒诞恐怖的情节把故事引入到人性的讨论上;当前大热的东野圭吾原先是一个电气工程师,则更热衷于通过时光旅行、特异功能等科幻的手段展现他对社会的看法。京极夏彦与同行相比则特别得多,他展现作品社会性的媒介是——妖怪。

不论是纵向地与早期的侦探小说相比,还是横向地与作品中的妖怪元素相比,侦探在京极的推理小说中退居二线,只是起到了一定程度地勘破妖怪和事件真相的作用,而不再是主角。举例来说,侦探榎木津被看成是只会添乱的世界上最不像侦探的侦探,他能看见别人的过去和心事,但是也只是给主人公驱魔提供方便和线索而已。

妖怪在京极小说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串联作用,而小说的特别之处也在于“驱除凭物”,即驱除附身在人身上的妖怪,而不是破案抓人。在传统民俗社会中,人们的异常行为和现象,常常被认为是恶灵凭附在人身上的关系。因为有恶灵的附身,人们才会变得异常。此时的妖怪就变成了一种心理异常的象征,看上去光怪陆离,其实谈的仍是人性。

在《铁鼠之槛》中,“铁鼠”妖怪的典故出自于日本古代传说,散见于《太平记》等军记物语中,说的是天皇请高僧赖豪作法为宠妃求子,作为报答,天皇允诺将在赖豪所在的寺庙开设戒坛统御全日本的僧侣,事成后,由于其他僧侣反对,天皇食言,赖豪忧愤而死,化成八万铁牙石身之鼠作乱。赖豪虽则成为妖怪,但传说讲的还是“信与义”的人情世故。同样,小说中的“妖怪”看似恐怖,实则指向一种意志和情感上的迷误,作者的任务是将这些抽象的情感投射到具象上来。妖怪元素与韵味深厚的禅融入杀人事件,谜团即是妖怪,妖怪亦是谜团,驱除了妖怪,谜团解开,社会继而恢复原来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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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很多人都有被妖怪附身的时刻,区别就在于有的迷误一点就破,妖怪随之跑开了;有的则是妄念执念,根深蒂固。在我看来,妖怪元素不仅是京极小说的一大特色装置,而且对我们的生活也是有着提醒的意义。我们都是普通人,难免有被某种偏见甚至是妄念的妖怪给迷糊的时候。因此,我们也要适当地与生活保持距离,常常扪心自省:我是否迷失了自己,又当如何拯救?

我记得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修行。我觉得修行就是一个修心的过程。就像小说中的同性恋者、性倒错者、乱伦者、连续杀人者,他们都想要藏着掖着自己的秘密,所以与悟背道而驰。但是,当他们放下不安、坦然面对事实、跨越事实时,他们就得悟了。也正是因此,侦探对有恋童癖的菅野和尚说:只要有心,性倒错者也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医生跟和尚。悟不是神坛上的清高摆设,而是在淤泥里开出的莲花。

修行是件具有普适性的工作,这些修行的故事,也是在教我们如何寻回本心。

后 记

时时勤修行的禅和尚尚且有蒙昧之时,何况我等凡夫俗子?京极夏彦让禅与妖怪相互参见,为踽踽前行的有心人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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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录于2017.10.20奉贤法院读书会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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