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家國情懷

李清照的家国情怀

李清照儘管毫無機會和資格參與朝廷曠日持久的定都之議,但是她深情懷念京洛舊事的《永遇樂·元宵》詞,正是一種以“憂愁風雨”出之的、再真誠不過的家國之念。

李清照:永遇樂【1】

元 宵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2】?染柳煙濃,吹梅笛怨【3】,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4】!來相召、香車寶馬【5】,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6】,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7】。鋪翠冠兒,捻金雪柳【8】,簇帶爭濟楚【9】。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註釋】

【1】永遇樂:又名《永遇樂慢》、《消息》。此調始見於柳永《樂章集》,而《詞譜》卷三二以蘇軾“明月如霜”一首為正體。李清照此首之立意,對蘇軾同調詞的“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和晁補之同調詞的“回首帝鄉何處”等,似有化用,又從或反或轉的意義上有所借取。

【2】“落日”三句:前二句似隱括江淹《擬休上人怨別》詩的“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和廖世美《好事近》詞的“落日水熔金,天淡暮煙凝碧”之句意,以指昔日之相同景緻。對於第三句的“人在何處”,常見有兩種理解:一是承上文,謂景色依舊,“人”系作者自指;二是“人”指作者的故夫趙明誠,意謂與其有泉路之隔。當以前說近是。

【3】吹梅笛怨:梅,指樂曲《梅花落》,用笛子吹奏此曲,其聲哀怨。

【4】次第:這裡是轉眼的意思。

【5】香車寶馬:這裡指貴族婦女所乘坐的、雕鏤工緻裝飾華美的車駕。

【6】中州:即中土、中原。這裡指北宋的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

【7】三五:十五日。此處指元宵節。

【8】鋪翠冠兒:以翠羽裝飾的帽子。雪柳:以素絹和銀紙做成的頭飾(詳見《歲時廣記》卷一一)。此二句所列舉的均為北宋元宵節婦女時髦的妝飾品。

【9】簇帶:簇,聚集之意。帶,即戴,加在頭上謂之戴。濟楚:整齊、漂亮。簇帶、濟楚均為宋時方言,意謂頭上所插戴的各種飾物。

李清照的家国情怀

【解讀】

李清照在理論上主張詞“別是一家”,在創作實踐方面,其詩、詞的題材和題旨曾經迥異其趣,但是時屆晚年,此種情況卻有很大改變,即在其晚境詞中,對於“中州”等所代表的故國的懷念,隨時可見,此首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它問世後不久,在南宋就激起各種人等,尤其是熱血人士的讚許和共鳴,從思想性和藝術性兩方面給予此詞以高度評價。

比如張端義《貴耳集》捲上雲:“易安居士李氏,趙明誠之妻。《金石錄》亦筆削其間。南渡以來,常懷京洛舊事。晚年賦《元宵·永遇樂》詞雲‘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已自工緻。至於‘染柳煙輕,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氣象更好。後疊雲:‘於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皆以尋常語度入音律。煉句精巧則易,平淡入調者難。”

劉辰翁《須溪詞》卷二:“餘自乙亥上元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託之易安自喻,雖辭情不及,而悲苦過之。”

關於此詞的寫作特點,既是人們常說的今昔對比,又並非那種簡單對比,它不僅是一幅濃縮了的社會、人生圖畫,更是一部內涵豐富的人物心靈史的藝術外化。

關於此詞的寫作時空,以往人們異口同聲地說,它是李清照晚年流落臨安時所作,這當然是對的。但此說過於寬泛,因為詞人居臨安共計二十多年,這首詞具體當作於何時呢?筆者認為它是作於紹興八年(1138)、南宋定都臨安前後的一段時間,而且就是針對定都問題這件大事而發的。

詞的上片寫臨安的元日之景。首二句隱括上引前人詩詞來形容比喻:落日像熔化了的金子一般絢麗璀璨,暮色中飄浮的雲彩聚攏了來,宛如珠聯璧合。由於眼前的這種景色,與昔日汴京的元夜幾無二致,以至使詞人不由得發出“我這是在哪裡”(“人在何處”)的疑問。然而,臨安畢竟不是汴京,當詞人的思路回到現實中時,她卻感到滿目淒涼。

所以“染柳”二句正是表達詞人這種黯然神傷的景語,也就是作者悲苦心情的外化。接下去的“春意知幾許”,是春意盎然的反面,言時值早春。早春天氣也有風和日麗之時,而下句的“次第”二字是進展之辭,那麼“春意”以下數句當作如是解:別看今年元宵節天氣這麼好,轉眼恐有風雨來臨!這幾句字面是講天氣,而其語義深層既含有一定哲理的人生體驗,更像是暗指宋、金“紹興議和”期間時代風雨和政治氣候的變幻莫測,戰和難料。就現狀而言,大至宋朝社會,已由盛而衰;中如趙、李兩族,已家破人亡;小到一己之身,

曾幾何時,她待字汴京,才名轟動,令多少人傾慕不已,如今竟變成了一個隻身漂泊的“閭閻嫠婦”。一句話,天氣也罷,人事也罷,都那麼變化無常!想到這些,哪有閒心遊樂?

下闋轉憶“京洛舊事”。起拍“中州盛日”,寄託了作者深摯的家國之思。那時家國興盛,元宵節特別熱鬧。“閨門多暇”,當指詞人未婚之時。看來她回憶的是自己初到汴京的事,大致是哲宗元符年間或稍後的一段時間。那時她處境優越,“暇”不僅是指有空餘的時間,主要當指作者生活優裕、有那份閒心。她於公元1101年出嫁的第二三年,新舊黨爭加劇,作為新婦的她受到株連,曾一度被迫離開汴京。即使再回京,心情也很不一樣了。從十五六歲到二十歲前後,是詞人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可以想見,這時的她,不管穿戴也好、氣度也好,自然會壓倒群芳。再錦上添花、著意打扮一番,一旦出現在燈火斑斕的市街上,不知會引起多少人交口稱賞!然而,“如今”她已年過半百,鬢髮散亂,憔悴不堪,即使時值佳節,夜間也懶得外出了。這就是為什麼害怕夜間出去的心理背景。

詞的結拍是最深刻、最令人心酸的去處!“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試想,那些在燈紅酒綠之中時時發出“笑語”的人,怎麼會念及國家安危呢?當躲在“簾兒底下”的作者聽到這種“笑語”時,內心該是多麼酸楚!

讀到這裡,使人深感作者謝絕了“來相召”者也好,害怕夜間出去也好,並不是憂愁自然界的“風雨”,更不是自慚形穢,而是在江河日下的當兒,所產生的一種難以名狀的孤獨感。以往對此句的解讀,多謂詞人因其親人的亡故,自己再無歡樂可言而只能“聽人笑語”。其實這三句的寓意不盡如此,它更向人暗示:此時發出歡聲笑語的主要是不恤國事、不念恢復的權臣佞人及其隨之飛昇的家人親屬。

精忠報國的將相岳飛等等多被猜忌;建炎三年,為拯救高宗蒙難出了大力的張浚,竟亦被罷;同樣,功勳卓著的韓世忠,自知其主戰不得君心,此時意欲遠禍,遂請求退還朝廷一切破格待遇,於清寒中度其晚年;還有更多的重臣不是被貶、編,就是自動退避……所以,“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其所概括的也不僅是李清照一人因喪偶而產生的孤苦心情,其所隱含的當是秦檜當政時期忠藎之士噤若寒蟬、奸佞之輩無法無天的極度黑暗的政治現狀。

本文選自《李清照詞》,陳祖美 評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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