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里最汙的女人是誰

《金瓶梅》裡最汙的女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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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裡最汙的女人是誰

1998劇集《水滸》中的潘金蓮

先談談潘金蓮和武松吧。

那個雪天,武松踏著亂瓊碎玉回家,嫂嫂潘金蓮準備了酒菜,等著他。金蓮端起酒杯,說“情話”,而武松坐在那裡,一聲不吭。一邊熱情似火,一邊冷心冷面,張力十足。

武松是直男,當嫂嫂拿起半盞殘酒,引誘他喝時,他做出了選擇——

奪過酒杯,潑在地上,張口說:“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還把手一推,差點把金蓮推倒,又瞪眼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我武二眼裡認的嫂嫂,拳頭卻不認的嫂嫂!”他義正詞嚴,還亮出了鐵拳。金蓮漲紅了臉,收拾酒菜走開,喃喃地說:我開玩笑,你當真了!“好不識人敬!”

她曾變賣釵環幫武大換房子,因為後者抱怨門戶太淺惹來閒人。武松來後,她每日燒湯做飯,一家三口也安安穩穩。但這個雪天后,金蓮再也不是以前的金蓮了。N多天後,她不小心用窗簾竿子打到了一個人,人生從此急拐彎。其實,她命運的真正轉折,是遭遇武二暴力拒絕的這個雪天。

我們不妨設想下:如果武二委婉一點,有技巧地拒絕,不必撕破臉皮,這樣,金蓮的滿腔愛慾,不直接撞牆,而是軟著陸;武二不必大怒拂袖離開;武大不用嚴防死守,那麼,金蓮就不會早早叉竿放簾,不會遇到西門慶……命運是無數交叉的小徑,有很多可能。

有人說武松是“厭女症患者”,我們也可以責備他“直男癌晚期”,卻無法譴責他的選擇,他也有他的道德考量——他自詡英雄好漢,不能兒女情長,不能壞了人倫,儘管水滸英雄的道德觀其實很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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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們也不忍心責備金蓮。她愛上武松,不愛武大,這再正常不過,如果極端一點,她還是追求愛情的先鋒呢。何況她那麼聰慧美麗,命運對她也太不公平。

這個雪天,其實是一個道德困境。慾望、道德、處境交織在一起,雙方都很受傷。

這個故事在《水滸傳》裡已經定型,蘭陵笑笑生能做的,就是讓武松的刀遲了七年才砍下來。但他給我們講了另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王六兒。巧了,潘金蓮在孃家潘行老六,在書裡有時候是“六兒”,有時候是“潘六兒”、“六姐”。

所以,有人說王六兒是潘金蓮的另一個分身,是平行世界裡的潘金蓮。

王六兒是伴著一樁醜聞出場的。

當時,她老公韓道國正跟鄰居吹牛,說自己跟西門慶特鐵,雖是夥計,但“老爹”(西門慶)待他勝似朋友……有人跑來報信:你老婆和你二哥如何如何,被街坊捉住,要送官查辦呢!這時,我們不知道王六兒長什麼樣,只知道她和小叔韓二通姦事發了。

等到第三十六回,西門慶要把韓道國和王六兒的女兒,送給東京翟管家當小妾,過來相看。王六兒領著愛姐出來拜見,西門慶卻沒看見豆蔻年華嫩玉生香的女兒,只看見了當媽的:“穿著紫綾襖兒玄色段金比甲,玉色裙子下邊,顯著趫趫的兩隻腳兒。生的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臉,描的水髩長長的。”西門慶心搖目蕩,不能定止,暗道:原來這樣一個婦人,難怪前日那些人鬼混她。

在那個時代,王六兒算不上美女,至少不符合主流審美。《金瓶梅》裡的美女,大多是小巧玲瓏的“五短身材”,相比之下,王六兒的“長挑身材”簡直像大洋馬;而紫膛色的瓜子臉,更有點怪,大概膚色比較深,類似小麥色。中國人一向以白為美,後來潘金蓮對著西門慶罵王六兒:那“大摔瓜長淫婦”、“大紫腔色黑淫婦”,你怎麼會看上她?就連王六兒自己也不明白,對著前來拉皮條的馮媽媽:他家裡這麼多漂亮娘子,他肯要俺這醜貨?

但仔細想一想,王六兒大高個、小麥色皮膚,又健康又性感,在今天,就是歐美範兒大美女嘛。西門慶對女性的品味,有點飄忽不定,他喜歡李瓶兒的白屁股白腿,也愛金蓮的妖豔風情,喜歡李桂姐的世俗精明,也愛鄭愛月的偽文藝範兒。但有一個標準永遠不變,就是熟女。

王六兒是熟女中的熟女,堪稱西門慶最心儀的床伴。

她放得開,隨時滿足西門慶的奇葩要求。她和西門慶的床笫故事是大宋版《五十度灰》,生冷葷素一概不忌;她特別會曲意逢迎,時而婉約,時而豪放,

其開放程度超過《金瓶梅》裡的任何一個女人,包括潘金蓮。金蓮的“醉鬧葡萄架”,歷來被認為是書中最汙的,王六兒卻汙上天際

王六兒的大膽豪放,讓西門慶的體驗登峰造極,意亂情迷之餘,他說道:“王六兒,我的兒,你達不知心裡怎的只好這一樁兒,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難開。”

金蓮甘拜下風,她畢竟是文青,有情感要求,而王六兒更像動物,沒有任何道德顧慮。

她對西門慶沒感情,就是圖財。西門慶嫌她家的酒不好喝,送來一罈竹葉青,她說:哎呀,我不爭氣,住的地方太偏,周圍沒好酒店。西門慶便答應給她買獅子街的房子。

最讓人跌眼鏡的是,她老公韓道國出差回來,王六兒如實相告:大官人如何如何,買了丫鬟,每次來都帶一二兩銀子,還要幫咱們買一套房子哩。咱家韓二來纏過一次,被我打出去了。韓道國回答:以後老爹來,我躲到鋪子裡去,你可千萬伺候好老爹,咱找到這財路不容易啊。兩人說來說去,

竟十分喜悅

當年武大、武二和潘金蓮面臨的道德困境,就這樣迎刃而解。

《金瓶梅》裡最汙的女人是誰

這作風,讓我這吃瓜群眾感到眩暈。

王六兒們是生存高手,就像《天龍八部》裡的掃地僧,一出手,就搞定了蕭遠山和慕容博糾纏了半輩子的血海深仇。

果然,買了丫鬟錦兒,換了高級房子,新鄰居都知道她家跟西門慶關係不一般,個個都客氣相待。他們的日子從此煥然一新,韓道國、王六兒和西門慶還商量新房如何起個露臺,讓風水更好。

《金瓶梅》裡最汙的女人是誰

《金瓶梅》裡最汙的女人是誰

《戴敦邦彩繪金瓶梅》之韓道國。圖源網絡

王六兒和西門慶一個圖財,一個圖色,純屬交易,沒感情糾纏,也沒道德包袱。西門慶要給王六兒換房子,王六兒說:爹說的是,離了這地方也好,你老人家以後來,免得小人口舌……“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眾人)。爹心裡要處,自情處,他(韓道國)在家和不在家一個樣。”行的正!這話,也虧她說得出口!

《金瓶梅》的世界,是一個破敗的世界,而王六兒和西門慶這對情人,是最灰暗的角落之一。

元宵節這天,這是書中第三個元宵節,《金瓶梅》喜歡寫元宵節,元宵節是喧鬧的節日,煙花燈盞交錯,人群熙熙攘攘,但喧鬧過去格外悲涼。第一個元宵節的主角是李瓶兒,彼時,她請吳月娘們來看燈,一心要嫁給西門慶;宋蕙蓮,金蓮的另一個分身,是第二個元宵節的主角,她跟金蓮玉樓一起走百病,花枝招展恍如仙娥,後來自殺了;而這一次,主角是王六兒。

西門慶的女人,就這樣像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

她被請到獅子街的樓上看燈、聽曲,西門慶則在樓下跟應伯爵們喝酒。她“戴著時樣扭心鬏髻兒,身上穿著紫潞紬襖兒、玄色被襖兒、白挑線絹裙子,下邊露兩隻金蓮,拖的水鬢長長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鉛粉,學箇中人打扮。耳邊戴著丁香兒。”兩個唱的不知她是哪路角色,看著她笑個不停。王六兒臉皮厚,居然坐得住,還是玳安過來解釋:這是俺爹大姨人家。

應伯爵知局,先溜走了,西門慶和王六兒便在樓上鬼混。這場性愛遊戲,被小鐵棍從門縫裡瞅見。在一個孩子的眼裡,西門慶和王六兒的舉動,又像動物,又像機器,唯獨不像人。玳安和來昭在街心放了煙火,人群挨挨擦擦,元宵節依然喧鬧,讀這一段,卻有說不出的孤悽。被慾望裹挾的人,其實最寂寞。這讓人想起卷首的詩:

豪華去後行人絕,蕭箏不響歌喉咽。

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靈落金星滅。

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

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這是《繡像批評金瓶梅》第一回的回前詩,《金瓶梅詞話》沒有。跟詞話本比,繡像本少了道德訓誡,多了人生感喟。

極熱中,陡然生出冷意。這兩個動物般的人,在俗世裡,是冰冷又可憐的存在。

評點者張竹坡說:《金瓶梅》冷熱交替,熱中有冷,冷中有熱,前半部分是熱中冷,後半部是冷中熱,當然是微熱。這是第四十二回,全書馬上過半,西門慶正在全盛時期,卻由熱而轉冷。

讓我們再來看王六兒。潘金蓮愛小叔,不得,最後被小叔所殺,這是一個愛慾受阻,進而裂變崩解的故事,這個故事屬於《水滸傳》,而王六兒的故事,才是《金瓶梅》獨家講述。

西門慶死後,王六兒攛掇著韓道國拐了一千兩銀子,跑到東京去投奔女兒韓愛姐。說起來,西門慶的死,跟兩個六兒有直接干係。他本來就腰腿痠痛,外加頭沉,但看見王六兒託王經送來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了一個同心結托兒,用兩根錦帶兒拴著,做的十分細巧。又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裡便盛著瓜穰兒。”又精神一振,去找王六兒了。

從王六兒家出來,已三更天氣,陰雲密佈,月色朦朧。西門慶醉醺醺中打馬走到橋頭,一股旋風拔地而起,一個黑影向西門慶一撲,馬兒驚跳,西門慶打了一個冷戰,昏昏沉沉來到潘六兒房裡,迷迷糊糊中被灌多了春藥。

兩個六兒,就這樣內外夾攻,西門慶死矣。

等到她再次出現,已經是第九十八回。彼時,潘金蓮已被武松殺死,玉樓再嫁,春梅成了守備夫人,一部大書,行至尾聲,外加兵荒馬亂,一片末日圖景。在臨清的一個酒樓上,一個“長挑身材,紫膛色”的中年婦人,帶著一個年輕女人出現了,就是王六兒。因東京蔡太師倒掉,一家三口回了老家,找不到小叔韓二,故流落在此。

這時候的王六兒和她女兒一起,操起了皮肉生涯。一個湖州來的綢緞商人何官人,看她“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麵皮,描的大大水鬢,涎鄧鄧一雙星眼,眼光如醉,抹的嘴唇鮮紅”,便包下了她。她倒是風情依舊,沒情感負擔的人,大概不會老得太快。

後來,何官人帶王六兒、韓道國一起回到湖州老家。再後來,何官人和韓道國相繼死了。小叔韓二和愛姐找過來,王六兒嫁給了小叔,繼承了何官人的家業田地。雖然大金攻打大宋,天昏地暗,但韓二和王六兒相依為命,不在話下。

這就是王六兒的故事。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這故事,只有蘭陵笑笑生才講得出來。一般的作者,哪敢讓王六兒平安到老,還跟韓二成正果?他們有一腦門的道德顧慮。但王六兒的故事,也著實讓很多人困惑:不道德的人,卻有不錯的收場!這不是誨淫誨盜嗎?蘭陵笑笑生到底想寫什麼樣的故事?他想表達什麼?

如果你相信文學是教化的工具,那《金瓶梅》一定會讓你失望,甚至反感。道德教化一點也不難,同時期的情色小說都扛著教化的大旗,連《肉-蒲-團》都聲稱:“一片苦心,要為世人說法,勸人息欲,不是勸人縱慾”,只是為了讓大家有興趣看下去,才不得不寫色慾,再加以針砭和點化,定會讓大家恍然醒悟,改邪歸正。

偉大的文學,不是道德的地盤,而是人性的世界。不僅如此,偉大的文學還會挑戰固有的道德秩序,釋放天性和想象力。而且,絕不提供現成的答案。

蘭陵笑笑生好像總在討價還價,打碎道德,收復人性。他筆下的人,總能從道德秩序裡遊弋而出,“冒犯”我們。《鹿鼎記》裡,陳近南收了韋小寶當徒弟,讓他加入了天地會,命他遵守會規。其中有一條是“不得謊言詐騙”,韋小寶一怔:我對總舵主,自然不敢說謊?難道對其餘兄弟,什麼事都要說真話嗎?陳近南又說:一件壞事都不能做,否則我可不饒你!韋小寶心想:我做半件總可以吧?

陳近南認為韋小寶這孩子,資質不佳,老愛討價還價。但從另一個角度,當道德過於高調嚴苛時,文學卻要為人性辯護,爭取生存的空間。這也是明代情色小說氾濫的重要原因:道德越緊,反彈越大。

那麼,道德的邊界到底在哪裡?個體有慾望、群體守護道德,還有漂浮的靈魂和審美,很難輕易去衡量一個個體是否足夠“好”。就這樣,《金瓶梅》給我們出示了一個個難題。

我們會困惑,但蘭陵笑笑生卻不,他能諒解一切。他看著那些男男女女在慾望的洪流裡沉浮,看著他們一肚子小算盤,蠅營狗苟,看著他們為了爭一口食掀起風浪。他饒有興趣地一路跟拍——西門慶馬不停蹄地找女人,王婆、馮媽媽、薛姑子和王姑子們四處奔走,張四舅和楊姑娘塵土飛揚地罵大街,李瓶兒隔牆密約,宋蕙蓮想著銀絲鬏髻,春梅氣嘟嘟地罵人,潘姥姥絮絮叨叨地埋怨金蓮……

他有莎士比亞對人性的無窮好奇,也有契科夫、福樓拜的溫柔與慈悲。

意大利作家萊維筆下的老鞋匠,說:“這個世界很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是的,我們甚至還驚訝地發現,王六兒和韓道國,這兩個不道德的父母,卻生了一個奇異的女兒:韓愛姐。她當了妓女,卻愛上了一個人,為他毀容守節。她的故事,很不《金瓶梅》,卻直通《紅樓夢》。張竹坡說,愛通“艾”,“此等艾火,可炙一切姦夫淫婦亂臣賊子,盜殺邪淫等病。”

是嗎?面對我們的詢問,我猜蘭陵笑笑生一定會擺擺手:別問我,我也不知道。

寫《玫瑰的名字》的意大利作家艾柯,曾提出一個著名的理論“開放的作品”。他說,作品從形式上看是完成了的,是封閉的,但它同時又是開放的,有多重解讀的可能性。他不想強加給讀者結論,不是他提供不了,而是不想。那麼,“在這個意義上,創作的文本就是開放的作品。”這樣一來,文學不再具有某種“確定性”,作者也不再是訓導者和先知,而是創造者。

《金瓶梅》裡最汙的女人是誰

從這個角度,《金瓶梅》實在是開放的,前衛的。它提供的新奇與震驚,足夠我們一次次打碎觀念桎梏,一次次“重新做人”。我們與《金瓶梅》之間,有一條巨大的溝壑,理解與慈悲是走進它的橋樑。

可惜,我們不知道蘭陵笑笑生是誰,他甚至拒絕在書中留下關於自己的只鱗片爪,他把自己隱藏得如此徹底,就像一粒沙隱入沙漠。有人說,他應該是現實中的應伯爵。

這不可能。書中任何一個人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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