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陪县委文明办和财政局的两位同志下乡调研乡村学校少年宫的建设和运行情况。根据安排，每一个学校，要先看功能室硬件建设，资金使用情况，再听汇报、看档案资料。
在第一个学校，洁白的墙壁，大幅的标语、图片把各个功能室装饰得现代而时尚。特别是学校的舞蹈室，镶嵌在整面墙上的大镜子，使房间显得更大气，红色的实木地板，光洁照人，干净得我都不舍得踩上去，墙角还配有立体声音响设备。在图书室、阅览室，崭新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类图书，推开房门就能闻到浓浓的书香味。我感觉自己不是置身在农村学校，而是在一所现代化的城市学校。
接着要查看学校少年宫的运行使用情况的档案资料，那位校长直拉我的袖子，“你也干过校长，你知道现在农村学校师资不足，体音美专业教师更缺，文化课考试竞争激烈，我们少年宫活动的档案资料收集不足”。
左等右等，一个老师拿来几本功能室使用记录，崭新的本子，自始至终一个人的笔迹，我明白了。悄声对校长说：你这记录是昨晚写的吧？一句话说得那个校长面色发红，我就没再问下去。再说还有领导、教师在场，总得给他留点面子。
连续看了两个学校，情况基本如此。带队的同志面色凝重起来，对我说：李老师，你发现什么问题没有啊？
我咋能看不出来啊，那些高端大气的功能室太新了！新得不合时宜！国家投入这么大资金建设的少年宫，可不是让它放在那里保管、收藏的。
我对接下来的调研有点失去信心，在去往下一个学校的路上，大家都不说话，车里的气氛很压抑。
第三站，我们要到更偏远的高山乡街心小学。高山乡我很熟悉，山高路远，地方偏僻，我毕业时就分配在那个乡的中学，一干就是6年，那里还有很多老师都是我的同事。
车停下来，高山乡街道显得冷冷清清。远远看到校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哦，那不是老赵嘛，年近退休的他现在是街心小学的校长。
老赵看到我，高兴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不放，倒把其他同志晾在了一边。老赵显老了，身体发福，双鬓斑白，穿着还是不讲究，显得有些土气。
说起这个老赵，年轻时候可是全县的名师，业务能力强，教学成绩好，尤其是管理学生有一套，再调皮捣蛋的学生只要到了他的班级，不出一个月，就变成了什么“运动之星”“管理服务之星”“学习进步之星”。
老赵为人厚道，同事谁有事，老赵总是跑前跑后。那年，经过层层选拔，我获得参加市级优质课赛讲的资格，准备阶段，老赵不遗余力，反复听课提意见，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似乎有点出人意料，我竟然在市优质课大奖赛上获得了一等奖。上世纪90年代，一个农村学校的老师在市里获大奖，那可是了不起的事情，这让我在全县一举成名。也就是那节优质课，使我顺利地调到了县城的学校。
以后这许多年，我的工作不断变动，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
走进校园，只见整个校园规划齐整，建筑外墙粉饰一新，地面干净整洁，根本没有印象中农村学校的影子。
老赵热热呵呵把我们让到他的办公室。
嗨，这办公室，地面还是砖铺的，墙壁有些泛黄，桌子椅子都能当文物了，真是有点寒酸。一个铸铁的蜂窝煤炉子很是抢眼，似乎还有点眼熟呢。四九寒天，我们一进屋，手就往火炉上伸。老赵说，这火炉说不定你还用过呢，是中学淘汰不用了，我把它拉来了。别看它旧，结实耐用，比街上买的新火炉强多了。
哦，怪不得那么眼熟呢，说不定我还真用过。两位领队一边裹衣服，一边看着结着冰溜茬的洗脸盆直皱眉头。我明白了，坐惯了暖气办公室的城里人还真受不了这里的冷。
我说：老赵，这几年学校经费不少，也不差你办公室一个空调钱吧？你这也太冷了，有没有暖和点的地方啊？老赵立刻反应过来：嗨，什么啊，我是受不了空调的干热风。你看我都忘了，走走走，咱们换一个屋，那里暖和。
跟着老赵，我们来到一间装着铝合金门窗的办公室门口，上面挂着一、二、三年级教师办公室的牌子，掀开帘子，推开房门，一股暖风扑面而来。
房间很大，像是以前教室改造而来的。洁白的墙壁、光洁的地板砖，时尚的窗帘，墙角一台大空调把整个办公室吹得暖烘烘的。老师们一人一个高端时尚的格子间，每个桌上都有大显示器的电脑，墙上挂着大屏幕电视机。哇，这条件一点也不逊色于北、上、广大公司里的商务办公区。
我十分惊奇，一问才明白了，这两年全县均衡验收、薄弱学校改造，对农村学校投资很大，再加上每年按照学生数与城里一样下拨公用经费，学校还真不差钱。像这样豪华的集体办公室，学校有3个，全让老师们用了。
这与老赵那间校长办公室隔着一个时代啊！
我看看老赵，老赵似乎感觉到我的疑问。就说，这里是山区，条件差，没人愿意来，你看我们学校的的老师，大都是刚分配下来的大学生，好几个90后，他们哪像我们这一代人能吃苦啊，我得想办法把他们留住。所以下功夫装修了3间集体办公室，改造了职工食堂。我不带课了，主要任务就是搞好服务，让师生吃好、住好，这样他们才能安心工作、学习啊。
说起少年宫建设运行情况，老赵更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这个少年宫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们这一至六年级，400多学生，一大半是留守儿童、住校生，有了这少年宫，这些留守住校的孩子们就有活动的地方。什么书画、舞蹈、歌唱、腰鼓、威风锣鼓、剪纸艺术、棋艺等各种兴趣班都有，孩子们热情很高呢。重大节日我们参加乡里、县里的演出获得好多荣誉呢。
那么谁来当这些孩子的辅导员呢？
老赵说，这个啊，办法有的是。一是学校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见多识广、多才多艺，人人都有两下子，教这些孩子绰绰有余。第二嘛，就是乡里、村里那些文艺骨干、民间艺人。我们学校正儿八经地给他们颁发聘书，让他们担任辅导员。这些农村老艺人，身怀绝技，你不让他发挥出来，他自己还争着来展示呢，学校发的聘书，他们都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生怕别人不知道呢！
当然，国家给少年宫有运行经费，我们也适当地给他们发些路费啊、误餐费啊什么的，他们高兴着哩。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剪纸工艺室。墙上、窗子上贴着孩子们的作品，童趣盎然，惟妙惟肖。墙角一堆一米多高的剪纸剪贴本吸引到了我，我拿起来看看，全是用过的打印纸装订起来的，每一本封面上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记忆空间”“童趣无限”“少年记忆”……每一本的名字都不一样，但每个名字都很有诗意。
翻开来看，开头几页粘贴着红双喜字、兔子、梅花这些简单的图案，往后翻就是喜鹊登枝、猴子捞月图案。再往后就是复杂的浓放牡丹、花开并蒂、嫦娥奔月、唐僧师徒。一个个工艺精巧的剪纸让我们叹为观止。
我问：这些都是孩子们的作品吗？老赵说，是啊，这一批剪纸兴趣班的孩子们下学期就要毕业了，我给他们每人一本剪贴本，收集自己的作品，明年毕业时发给他们留作纪念啊。你看，每人的前几页那些剪纸是村里两个老太太教的，贴在后面的，是暑假里专门请县职业中专的专业老师来教的，集中培训了10天，能看到孩子们的进步吧？
我们一本本翻看着，爱不释手。
我看看两位领队：“咱们去档案室看看？”“还看什么档案啊，这就是最好的档案”
是啊，什么档案比这更有价值啊？
一行人转到电脑室，在门口，我们被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童音吸引了。“妈，今天中午学校食堂的鸡块炖土豆可香了，我吃得饱饱的。”“妈妈，校长带我去打针了，我的感冒好了。”“爸爸，爷爷病好出院了，回家了，你不用回来了，放心好了！”
原来，这间电脑室在中午时段就变成了亲情话语室，这些留守儿童在和远在城市打工的父母视频连线呢。
我们走进电脑室，几个孩子俏皮地朝我们伸伸舌头，看着孩子们幸福的笑脸，我心头一软，眼角有点湿润了。这些孩子都是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互相之间肯定很久没有见面了。穿越空间的视频对话，就是他们维系亲情、寄托相思的最好工具啊。
我回头看见两位领队也在用纸巾揉眼睛，谁家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呢？山里的孩子从小离开父母，生活艰苦，要独自面对生活，学校就是他们的家，老赵以及学校的老师们就是他们的靠山。
老赵真是用心在做教育啊。
返程的路上，我歪着头没说话。文明办的负责人说：老李啊，你在想什么呢？
我说：档案资料有厚薄，每个人的人生也有厚薄啊。像老赵这样，用心做教育，踏踏实实做好每一件事，人生就有了厚度。你说对吗？
嗨，什么事叫你们文化人一说，就显得高大上了。
车内小小的空间立刻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李梦岚，男，1969年生，中学高级教师，渑池县会盟中学副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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