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在这几个月里,田润叶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她在别人说合的婚姻和自主的爱情之间苦苦地挣扎。李向前一家三口和他二妈组成的说合队伍轮番向她进攻,而她自己爱着的孙少安又对她退避三舍。她整天急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象她这样一个寄人门下的二十二岁的姑娘,目前的处境可想而知。她没有什么资本和勇气斩钉截铁地抗拒县上两户赫赫有名的人家——而其中的一家又是她的亲戚和恩人,更何况他们也是诚心为她好。
这一切可以先抛开不说。假使孙少安真的可以娶她,她是完全可以不顾这一切的。但是,使她痛苦的是,亲爱的少安哥对她爱情的呼唤没有应声作答……自从那次她在石圪节的公路上把装在信封的那张纸条塞给少安以后,不久她就在一个星期六回到了双水村。她想尽快见到少安,和他把事情谈清楚。
那天她在家里吃完午饭,就对她父母亲说,她要出去到村里的一些人家串串门,然后就兴致勃勃地来到少安家。
可是,她到少安家后,才听少安妈说,他中午不回家吃饭——现在正是锄庄稼的大忙季节,为了省时间,这一段庄稼人中午不回来,都是把饭送到地里吃。
她勉强掩饰住自己的失望,和少安妈亲热地拉了一阵话,然后把她给少安奶带的一包点心放下,只好悻悻地告辞了。不过,她在临走的时候,一再给少安他妈叮咛,等“少安晚上回来时告诉他,让他明天中午一定回家来吃饭,她有事要给他说。千万不敢耽误!因为她明天下午就要回学校去了。少安他妈满口应承下来。
本来润叶打算当天晚上再来,但黑天半夜出门,家里人会不放心的。再说,晚上少安一家人都回来了,他们没办法说话。当然,她还不敢晚上把少安约到野场地里去——万一叫村里人看见,风言风雨传播开来,对两个家庭都不好。还是中午好!少安家没什么人,他们可以在他家的院子里情愿说啥就说啥呢!
第二天中午,她赶忙兴致勃勃地又去了少安家。在上他们家那个小土坡时,她心儿狂跳,气喘嘘嘘,甚至站住等平静了一些才进了院子。
叫她丧气的是,少安还没有回来!
她寻思:少安是队长,要安排生产,可能会晚回来一点,她应该耐心等一等。
少安妈也很急,对她说:“昨晚上我给少安说过好几遍哩,说你让他无论如何今中午回来一趟,有要紧事……”“那他当时答应了没?”她急切地问。
“他‘嗯’了一声……”
唉!这“嗯”了一声,是答应回来哩,还是说只表示他知道了这件事,而回不回来还不能肯定呢?
润叶坐在大婶家的前炕边上,一边候少安一边胡思乱想。
直等到庄稼人吃了午饭的时光,少安还是没有回来!
润叶已经在炕边上坐不住了,溜下来在少安家的脚地上走来走去,佯装看墙上镜框里的几张照片,但耳朵高度灵敏地捕捉着门外的响动。
少安妈也急得过一会就到院子里张望一回,嘴里唠叨着一些埋怨儿子的话。真是的!让这个体面人家的女娃娃跑了两回不算,还又等了这么长时间了……少安妈看午饭时分过了好长时间,儿子还不回来,就只好对焦急的润叶说:“看来他不回来了,谁知道这死小子让什么事耽搁住了!你有什么事,能不能给我说一下,让我给他转话?”
润叶的脸红了。她说:“大婶,他没回来就算了。也没什么大事。等我再回村里时给他说……”
她只好又离开少安家,怏怏不快地回到自己家里——她得起身回县城了。
下午,父母亲把她送上过路的公共车。当汽车经过少安家院子下边的时候,她的眼泪忍不住在眼睛里旋转起来。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她怀揣一颗热腾腾的心,扑回村子来,准备交给她心爱的人,结果却连他的面也没有见上。她想不通少安哥为什么中午不回来见见她?他应该知道她回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他为什么不理她呢?
当回到学校,慢慢静下来细盘算的时候,她又猜想:是不是那天中午少安的确山里有事不能回来?这完全有可能!他是队长,管的事多,说不定有什么事就缠住身了……她马上想:让我再给少平捎个话,让他到城里来一下。虽说现在农活忙,耽搁一两天又误不了多少事。再说,他应该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啊!
她于是又跑到县高中,给少平安顿,让他星期六回去的时候,叫他哥到城里来一下,说她还有个要紧事要给他哥说……
星期天下午,她焦急地等待着少平回来。她想,这次要是少安哥来,她就不会象上次那样害羞了,她什么话也敢对他说!
少平回来了,给她带来的是冰凉的消息:他说他忙,来不了。
她呆了。她一个人关住门,在宿舍里偷偷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她没有课。她也没吃早饭,就一个人红肿着眼睛来到学校后面的小山湾里。以前她消闲的时候,常爱到这个安静的地方来遛达。
她现在坐在一片草丛中发愣。今天她不愿意呆在宿舍。万一有个老师来找她,看她这副样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又不能给别人解释。另外,怕学校又有什么工作要她去做。她心乱成这个样子,能做什么呢?在这一刻里,她已经厌烦了尘世中的一切!
盛夏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万物繁荣的大地,但田润叶感到自己心里空荡荡的。
坐了一会,她觉得很疲倦,没有睡过的眼睛也火辣辣地涩疼,随即便象一个懒散的庄稼汉一般躺倒在草丛里——不一会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她听见有人说话,才惊醒过来。
她慌乱地坐起来,看见她面前竟然立着她二妈和向前妈。她赶忙一闪身站起来了。
显然,两位长辈看见她在这野地里如此不雅观地睡觉,感到无比的诧异。而她对她们的不期而来也有点莫名其妙。
还没等她问她们来这地方有什么事,向前他妈就立刻凑前来,瞅着她的眼睛说:“呀!这娃娃的眼睛怎肿成这个样子了?”
她立刻不好意思地说:“昨晚上……看了一夜书……”她二妈对自己的领导说:“这娃娃就是爱看书!”她又扭过头问侄女:“你不在宿舍睡,跑到这儿……”润叶赶忙说:“宿舍常有人来找,我想在这儿坐一会,想不到就……”
两位长辈都笑了——空气随即也轻松了下来。
她二妈说:“快走吧!你刘阿姨让你到她家里去吃饭,她没来过你们学校,我陪她来找你,结果宿舍没人,旁边一位女老师说看见你到这里来了……”
“快走!尝尝阿姨的手艺怎样!你没到过我们家,怕你认生,我让你二妈也陪你去!”向前妈用领导人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她说。
田润叶太为难了!她为什么要去一个外人家吃一顿毫无理由的饭呢?但这样两个人找到这地方来请她,她怎么又能一口拒绝了呢?她要是拒绝了,叫这两个有身份的长辈怎么样下台?她还再在她二妈家的门上呆不呆了?
啊啊!人活一生,风雨雷电和寒霜雨雪,有时候会在同一个时辰向你的头上倾倒下来!
可怜的润叶没有办法,心里反对着这件事,可两条腿已经跟着她们起身了。
归根结底,她不敢伤这两个人的脸。她要是给她们难堪,带来的后果她现在都无法全部想象得来。
她一路象一只羊羔般跟着她们走,心里想:我去他们家吃一顿饭,难道就成他们家的人了吗?再说,刘阿姨和她二妈,李叔叔和她二爸,都是老同事,谁家的人到另外一家去吃个饭,这都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她走着,心中竭力找一些正常的理由来冲淡这次明显不正常的赴会……三个人进了向前家,李登云父子俩立刻热情地迎接了她们。向前慌忙解掉腰里的围裙——显然刚在厨房忙毕,接着便给她和她二妈倒茶,两只手抖得把茶水倒了一桌子。他妈眼疾手快,抓来一块抹布就揩桌子。向前红着脸退回了厨房。李登云乐呵呵地坐在她们对面,对她二妈说:“我不如你们福军,文武双全!我只会吃,不会做!家里来个客人,都是我们向前炒菜,他比他妈的手艺还高一截!”
李主任似乎无意但实际有意把儿子夸赞了一番。伶俐的刘阿姨接上丈夫的话碴,说:“人各有所长嘛!向前干活心灵,可人家润叶这娃娃爱学习,一晚上熬夜把眼睛都看肿了!”
“爱学习好!”李登云说,“爱云你大概知道,你爸常指教我们说,好好学习,书念到肚子里沤不烂!”
徐大夫笑着说:“可他自己连一本书也不看!”“那也不能那样说!徐老把社会这本书念精通了!这可是一本大书啊!”管政工宣传的李主任不管怎样说,都让人感觉到他说的有道理。
登云说完后,又马上对他爱人说:“志英,上菜吧?”
他爱人刘志英就到厨房里去了。不一会,向前母子俩就一进一出,摆满了一桌子菜。
五个人都坐齐后,李登云夫妇两个人给润叶夹菜,李向前忙着招呼她二妈。润叶推说自己熬了夜不想吃东西,只吃了一点菜,喝了半小碗汤。
好不容易才把这顿饭吃完。她二妈对她说:“我回去有点事,你就在刘阿姨家多呆一会。你常不来,和刘阿姨他们拉拉话……”
润叶立刻感到脊背象针刺着一般,她着急而甚至有点惊恐地说:“我下午要上课,教案还没备好哩!我得很快回去!”
李登云一家看没办法留她,就只好把她和她二妈一同送出了门……
田润叶没有想到,她在李向前家吃完这顿饭后,他们学校和城里的一些人就不知怎样知道了这件事,开始传播她和李向前已经订婚了,而且添油加醋,说不久她就要和县上李主任的儿子结婚呀。
更让她生气的是,李向前似乎是为了证实这种说法,竟然到学校的宿舍找她来了。他坐在她宿舍里,给她说长道短,并且建议她暑假坐他的车到省城和北京开开眼界。她不能把李主任的儿子用棍子打出去——她不具备这种泼辣性格!她只好一个人找借口躲出去,让这位汽车司机自己呆在她的房子里!
当她约摸李向前讨个没趣走了以后,才又回自己的宿舍去。她看见,李向前是走了,但她的房子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炉坑里的灰渣掏得一点不剩;倒垃圾土的铁簸箕都被水冲洗得明光发亮……天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
她回到二妈家时,又会时不时碰上向前他妈,关心地问她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就尽管给他们说……她二妈已经又找她谈过几次,说向前给他父母亲表示,他就看上个她;如果她不能和他结婚,就去自杀呀!说向前父母亲急得一再让她给她做工作,让她做向前的媳妇……说心里话,对向前一家人的这些做法,她反感透顶,也倒并不怀恨在心。润叶是个明白人,她也知道,这一家人也是出于真心,如果是其它什么事,她就是做出牺牲,也可以迁就他们。但这是要她把自己整个地交给一个她并不愿意交给的人啊!
生活,生活!为什么给她出这样的难题?如果没有个李向前,她现在会仍然象过去一样,安安稳稳而又忙忙碌碌地操心着工作,内心平静得象一泓湖水——这是她最乐意的。可是,为什么要给这湖面投进来一块石头,搅乱她平静的内心世界?而更为不幸的是,由于李向前这块生硬的石头的撞击,又使她对另一个人释放出真正炽热的爱情冲动——可是,当她也给别人的心里投进去一块石头的时候,却又没溅起任何一点水花……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润叶已经经受了半年多火一般的煎熬。她多么想给尊敬的二爸说说她的苦恼,但她又多么不愿意给他带去纷扰。她隐隐地感到,她二爸在工作中也不太顺心,经常有他自己的许多烦恼。她怎么能让他再为她而分心呢?
至于父亲,虽说是个大队书记,但实际上也是个农民,怎么可能理解她的心呢?在这种事上,她不可能在他那里得到帮助;而母亲又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润叶想来想去,觉得主意还得她自己拿。当然,她一个女孩子家,对自己能有多少力量并没有多少信心。但她想她要尽可能去把握她的命运。
李向前对她的压力越来越大了。不知在什么时候,这人已经殷勤地把她门外冬天烧的煤块,重新垛得整整齐齐,象精心设计的一座小小的建筑物。而且还把原来粗糙的劈柴块,加工得象精致的工艺品一样,在煤块旁边又给她建造起另一座更“艺术”的建筑物!
全校的老师都在夸“她的女婿”,指划着他在她门口留下的“杰作”,惊叹地议论着。
她实在无法忍受了!
她突然决定很快再回一次双水村。这次她无论如何要见到少安——哪怕他再躲着不回家,她也要破开脸皮到山里找到他……
第二十章
孙少安内心的苦恼并不比田润叶少。
当他在石圪节的公路上看完她那张一目了然的纸条后,先是惊呆了。
尽管他和她从小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敢想过让润叶做他的媳妇。不管从哪方面看,这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也就不可能去想。
可是,突然福从天降,一张白纸条如同一道耀眼的电光在他眼前闪现,照得他一下子头晕目眩了!
当他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曾站在公路上幸福地哭起来。那时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在他的胸膛里汹涌澎湃;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眉开眼笑,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记得当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石圪节走回双水村的;一直到进了他家院子的时候,手里还僵硬地握着她那封信……
温暖而幸福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他立刻就回到了自己所处的实际生活中来。一切简单而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不可能。一个满身汗臭的泥腿把子,怎么可能和一个公家的女教师一块生活呢?尽管现在说限制什么资产阶级法权,提倡新生事物,也听宣传说有女大学生嫁了农民的,可这终究是极少数现象。他孙少安没福气也没勇气创造这个“新生事物”。再说,他家这光景,让润叶过门来怎么办?旁的先不说,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唉,土窑洞他倒有力气打一孔,主要是这家穷得已经象一个破筛子,到处是窟窿眼……就是家能过得去又怎样呢?女的在城里当干部,男的在农村劳动,这哪里听说过?如果男的在门外工作,女的在农村,这还正常——这现象倒并不少见,比如金俊海在黄原开汽车,他老婆和孩子就一直在村子里住着……另外,想到润叶的家庭,他更寒心了。田福堂是双水村的主宰,多年来积攒下一份厚实家业,吃穿已经和脱产干部没什么两样。她二爸又是县上的大干部,前后村庄有几家能比得上?难道贫困农民孙玉厚的小子,就能和这样的家庭联亲?这简直是笑话!
但他一想到润叶本人,心里就由不得感到酸楚。她并不是一个梦境中虚幻的姑娘。她和他一块长大,相互熟悉和亲切得象兄妹一样。他要是真的能和她一块生活一辈子,那他对自己的一生会多么满足啊!他想他如果当时家境好一些,和她一块去城里上完中学,参加了工作,他说不定真能和她结合在一起……
但他能抱怨命运吗?能后悔自己回来当了农民吗?不,他不抱怨,不后悔,也不为此而悲伤。他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人,而且要对少平和兰香的前途负起责任来。从那时到现在,尽管过得艰难,但这个家庭还维持着——这就是他的骄傲!当然,他还并不满足这些。一旦有了转机,他孙少安还会把这个家营务得更好;他在这方面雄心勃勃,希望将来能和田福堂、金俊山那样的光景争个高低!至于他个人的婚姻,他这两年并不是没有考虑——他终究已经二十三岁了,象他这个年龄的农民大都已结了婚,没结婚的也基本都有了对象。他想他要找一个能吃苦的农村姑娘,和他一起创立家业。但并不是眼下就解决——这不是说现在不想娶媳妇,而是现在还娶不起。他想等少平高中毕业,不论弟弟能找个临时性工作,或者回来劳动,他就多了一个帮手,到那时再考虑自己的婚姻也不迟。最使他熬煎的是,他打闹不起上千元的财礼钱。这两年也有人给他说媳妇,可没人给他说不要钱的媳妇。
现在倒好!有个拿着工资的媳妇要跟他,他可又不敢娶了……
孙少安思来想去,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抱住头痛哭一场!他多么幸福,亲爱的润叶竟然给他写了这样一封信。可他又多么不幸,他不能答应和这个爱他的也是他爱的人一块生活!
但是,他连哭鼻子的功夫也没有。家里、队里和村里的事交织在一起,乱得象“三国”一样。
他天不明就得爬起来,先要把家里的两个大水瓮担满——父亲年纪大了,已经做不成这类重活。担完水后,他又帮母亲给妹妹做饭——兰香要赶着到石圪节上第一节课。等妹妹吃完饭,金秀来叫她的时候,他还要把这两个孩子往罐子村那边送一段路。天不明,两个孩子害怕,金秀家也没个男人在家,这护卫工作只能由他承担。
送完兰香和金秀,他就赶紧折身回来,到一队饲养室院子安排全队的生产。实际上,在他到饲养室之前,就要把当天四、五十个劳力的各种活路都考虑好,然后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得布置完——不能推迟出山时间!秋天的收成和几十户人家下一年的生计,就在这每一天的分分秒秒中!
队里几乎所有的社员,都常抱怨他把他们扣得太紧,简直到了残酷的程度——山里休息往往连烟瘾都过不了就又被他赶起来干活。有人甚至背后叫他“孙阎王”。但他不管这些。他想,如果不这样下苦,秋后一分粮食,你们就要骂我是“龟孙子”了。他自己先不偷懒,都是抢重头子活干。至于庄稼行里的技术,更是样样拔尖,连一些自认为老行家的人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队里的权威是自然形成的。
如果中午不在山里吃饭,他回家吃完饭,碗一撂,就到自留地去了。他要利用中午别人睡觉的时间来营务自己的庄稼。这一点自留地,他宝贵得不知种什么好,从庄稼到蔬菜,互相套作,边边畔畔,见缝插针。种什么都是精心谋划的——有些要补充口粮,有些要换成零用钱……他一年不知要在这块土地上洒多少汗水。不管他怎样劳累,一旦进了这个小小的天地,浑身的劲就来了。有时简直不是在劳动,而是在倾注一腔热情。是的,这里的每一种收获,都将全部属于自己。只要能切实地收获,劳动者就会在土地上产生一种艺术创作般的激情……
孙少安疯狂而贪婪地干一天活,一到晚上,如果大队不开什么会,他就倒在自己那个小土洞里睡得象死过去一般……
但一段时间来,这样劳累一天以后,他忽然睡不着了。润叶在他的眼前扰来扰去,使他无法入眠。他不时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或者拳头在土炕上狠狠捣一下。
一切都不知如何是好。他原来想,只要他不给她回话,她就会知道他不同意——不,不是不同意,是不敢同意,她就不会再提这事了。可没想到她三一回五一回托少平捎话,让他再到城里去。他的确没功夫去城里。但主要的是,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何必再化功夫跑那么多路去谈论呢?而且他不愿意当润叶的面说出那个“不”字来,以免让他目睹她伤心而使自己也心碎!他想他不去城里,润叶大概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不再提这事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却又跑回村子里来找他!
那天中午,他尽管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但硬是忍着没回去。他当时想,他可能有点残忍,但一切将会因此而结束。等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彻底解脱了,有机会他会慢慢给她说明一切的。
他越来越清楚,他要是答应了润叶,实际上等于把她害了。象她这样的家庭和个人条件,完全应该找个在城里工作的人,她现在年轻,一时头脑热了,要和他好。但真正要和他这样一个农民开始生活,那苦恼将会是无尽的。她会苦恼,他也会苦恼。而那时的苦恼就要比现在的苦恼不知要苦恼多少倍!
不要这样,亲爱的人!让我们还是象过去那样友爱。我会永远在心间保持对你的温暖的感情,并且象爱妹妹、爱姐姐、爱母亲一样热爱你。原谅我吧……那天,他象“受戒”一样熬过了这一个中午。中午一过,他和大家又一块开始锄地。锄了一会儿地后,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地愚蠢和不近人情!是啊,简直是一个真正的土包子老百姓!他为什么用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来折磨那个可爱的人呢?他难道就不能回去,那怕三言两语给她说明他的意思不就行了?亲爱的人给他捎话让他到城里来,他可以用“忙”来推托,现在她为了他,亲自跑回来,找到他门上,他却象一个贼娃子一样躲在这山里,不见人家……他立刻对锄地的人说:“你们先锄,我回去有个事!”于是掂起锄头就大撒腿往回跑……
等他跑回家里,母亲告诉他,润叶已经坐汽车回县城去了!
他已经听不见母亲对他的抱怨声,一个人出了门,来到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心如火焚地走了一段路,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你,润叶,我对不起你……”
从这以后,他想他不仅拒绝了润叶对他的爱情,也割断了他和她过去的友情。他太伤她的心了,她也许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于是就闷着头干活,一天也没多少话。不论是队里还是家里,他把该说的说完,便没有一句多余话了。山里有人和他开个玩笑,他也会表现出一种厌恶的情绪,弄得人家很尴尬。大家都觉得他成了个“怪”人;谁也猜不透这位年轻的队长究竟碰到了什么事……这天中午他吃完饭,就一声不响地挑了水桶,又去了自留地浇那几畦蔬菜。自入伏以来,天一直没下雨——其实伏前的几个月里也没下过一次饱墒雨。
他挑着空水桶,向村外走去。天热得要命,好象划一棍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着。远远近近的山头上,庄稼的绿色已不再鲜艳,一片灰塌塌的。川道里的庄稼稍好一些,因为曾经用抽水机浇过一次。现在,东拉河细得象一根麻绳,已经拦不住多少水了。如果天再不下雨,今年又将是一个年馑。火辣辣的太阳晒焦了土地,也晒焦了庄稼人的心!
少安家的自留地在去米家镇方向的公路上面,出村子走不远就到了。自留地有一点川台地,其余都是坡洼地。那几畦蔬菜和红薯、南瓜都在川台地上。坡洼地上种的都是庄稼。
少安来到自留地下面的东拉河里,拦起一点水,马勺刚能舀起。他舀了一担泥糊水,往公路上面的地里担。
从河道上了公路,再从公路上到地里,几乎得爬蜓半架山。家里没什么硬正吃的,只喝了几碗稀饭,每往上担一回水,他几乎都是在拼命挣扎。天太热了,他干脆把那件粗布褂子脱了撂在河边,光着上身担。
担了几回水,他实在累得不行了,就用搭在肩膀上揩汗的毛巾,在河里洗了洗脸和上身,然后穿起那件破褂子,来到河边一棵柳树下,卷着抽旱烟。
他刚把卷起的旱烟点着吸了一口,就听见身后面似乎有脚步声。他扭头一看:啊?是润叶!
我的天!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少安又惊又喜又慌又怕——他一闪身站起来,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润叶,嘴张了几张,不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咄呐地说:“你怎……”
“今天是星期天。我昨天下午就回来了……”润叶红着脸问他:“你浇地哩?”
“嗯……”少安用湿毛巾揩了一下脸上的热汗珠子,“庄稼快晒干了……”
“那光靠人担水浇地怎么行哩?”她在旁边一块圆石头上坐下来。
少安也只好局促地坐在他原来坐的地方,两个人离得不远不近。他回答润叶说:“光浇几畦菜……”
两个人立刻就进入到一种紧张状态中。他们还都不由地向村子那里张望,看有没有人看他们。好在现在是中午,劳累的庄稼人都睡了。没有其它什么声音,只有河道里叫蚂蚱单调的合唱和村庄那里传来的一两声懒洋洋的公鸡啼鸣……这时候,对面很远的山梁上,飘来了一个庄稼汉悠扬的信天游。少安和润叶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们村的红火人田万有在唱。万有大叔正从远山的一条小路上向村里走去。少安和润叶不由相视一笑,然后便敛声屏气听着万有叔又酸又甜的信天游——
说下个日子呀你不来,硷畔上跑烂我的十眼鞋。
墙头上骑马呀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有什么心事慢慢价来……这歌好象正是给他们两个人唱的,这使他们的脸如同火一样烫热。
“少安哥……你……”润叶不好意思地望着他。“唉……”少安只是长叹一口气,低下了头。
“噢——润叶!噢——润叶……”
村头的公路上,猛然传来田福堂拖长了音调的呼唤声。两个人都一惊,扭头看见田福堂正站在村头的公路边上。他显然看见了他们,但知趣地没有走过来,只是又叫着说:“润叶,快回去吃饭嘛,你妈都等你好一阵了……”润叶气得牙咬住嘴唇,没给父亲应声。
少安慌忙站起来,把两只桶提到河边,舀起一担水,给润叶也没招呼一声,就低着头担上了上坡。
润叶也只好站起来,心烦意乱地顺着河边向村子里走去。
田福堂看女儿回来了,也就折转身子在前面先走了。
唉,他们等于什么也没说,就被田福堂的一声喊叫给冲散了……
润叶气恼地回到家里,两只很秀溜的新鞋在河滩里糊满了泥巴,一副叫人看了怪不好意思的狼狈相。
福堂并没有提起刚才的任何一点事,但心虚的女儿立刻给父亲解释说:“我想出去在村子里转转,在前面公路上碰见少安担水,我和他拉了几句话……地旱得真厉害,庄稼眼看要晒死了!”
“今儿个这几斤羊肉是我在罐子村买的,刚杀的新羊肉……润叶快吃!”田福堂帮助老婆把一盘羊肉饺子端上炕来,招呼让女儿吃,好象他根本没听见女儿说什么。他只是在女儿不留意的时候,用复杂的眼光瞥了一眼她刚脱在脚地上的那两只令人难堪的泥鞋……
第二十一章
实际上,田福堂在看见润叶和少安正晌午坐在河滩里的一刹那间,心里就什么都清楚了。他又不是没年轻过嘛!那时虽然是旧社会,但这号事旧社会和新社会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他那时可不敢和润叶她妈大白天坐在河滩里罢了。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的润叶怎能看上了孙少安?
啊呀,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虽说两个娃娃小时候一块耍大,但以后一个在农村受了苦,一个到城里上学,又参加了工作,现在等于说天上地下一般,两个人怎么能往这件事上想呢?再说,撇过孙少安不论,他们那家庭又是个什么样的烂滩场!他有文化有工作的女儿怎么可能嫁给他们呢?这不是全中国的一件怪事吗?
田福堂都由不得失笑了。
但是一认真想这事,他便感到又震惊又慌乱。哈呀,他没想到他女儿看起来腼腼腆腆,心胆倒挺大!哼,她凭什么能看上个孙少安?而且还敢在光天化日下坐在村外面谈恋爱哩!他现在才知道,润叶这几次回家来,慌慌乱乱,心神不定,动不动就跑出去了——原来她这都是为了孙玉厚那个大小子啊!
不行!他就是寻死上吊,也不会同意让他的女儿进了孙玉厚的家门!虽说现在兴男女婚姻自由,但不能自由得没框没架,没棱没沿嘛!别说是真的进了孙家的门,就是他的工作女儿和一个泥腿把子谈恋爱这件事,若是让村邻乡舍都知道,他田福堂的脸都没处搁。
他要很快制止这件丑事继续发展。当然,他是个精明人,也不愿伤自己娃娃的脸。因此自发生这件事后,一直装得和不知道一样……
女儿回县城已经三天了,现在田福堂的心情还平静不下来。这几天他已经没心思管村里的工作,日夜盘算润叶和少安的事。
他有时也豁达地想,如果少安当年不要回来劳动,和润叶一块去上学,再寻个工作,那这娃娃做他的女婿说不定还可以。少安本人他看上哩!要是文化再高一点,又有工作,说不定将来还能熬个大官……反过来再说,要是他女儿没文化没工作,也在双水村劳动,农民对农民,那不要他孙少安骚情,他田福堂会直接找媒人把润叶许配给他的。当然,如果是这样,他也就不会嫌孙玉厚家穷了,到时候他会把少安的光景扶起来的:没地方住吗?他给箍两孔新窑!没吃的吗?到他家里来吃!
可是,现在明摆着,两个人的条件差得太远嘛!
他想,孙少安这小子也不知道个天高地厚!你不在东拉河里照照你的影子,看能不能配上我润叶?你胡骚情我女儿,最后就是落了空,你除损失不了什么,还能抬高你的身价哩!可你等于给我田福堂祖坟供桌上撒了一泡尿!活活地往死欺负人哩!哼!你小子甭能!我田福堂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盏!
田福堂跹蹴在自家的炕头上,一边想,一边气得鼻子口里喷着热气。他老婆以为他病了,给他拌了一碗鸡蛋糊汤端在面前,他一口也不吃,也不给他老婆说他究竟怎么了,只是手里拿一根纸烟,不断凑到鼻子上闻。
他突然想到,他应该去一趟城里!他要找福军和爱云,让他两个赶快给润叶在城里瞅个人家。他以前只是一般地给他两个安咐了这件事,这次他要把这当个事好好给福军和爱云说一说。
想到这里,他性急地立马跳下了炕,准备先去找一下孙玉亭,让他这几天替他照看一下队里的工作。本来也应该去给副书记金俊山打个招呼,但他不愿跑到金家湾那面去——让玉亭给俊山说一声就行了。要是他不在村子里,通常都把工作主要委托给孙玉亭来管。玉亭对他忠实可靠,做什么事又认真,他放心。再说,金家湾那面有个什么“响动”,玉亭的耳朵都能逮得住,回来马上就给他汇报了。
他也没给老婆招呼一声,就匆忙地出了门。
走到院子的时候,他才想起,他有几双旧鞋,原来准备送给这位硒惶的助手穿,常记不起给他;现在可以顺手给他拿去。
他于是又折转身回了家,对老婆说:“把后窑掌我那几双旧鞋,拿张报纸包起来。”
他老婆不解地问:“做什么哩?”
“我带给玉亭,让他穿去……你没看他到咱家来,鞋烂得用麻绳子捆在脚上,连炕也上不了吗?”
对丈夫要求的任何事,润叶他妈都会言听计从的。她取了一张旧报纸,把那几双旧鞋包起来,交给了丈夫。
田福堂把这几双旧鞋夹在胳膊窝里,就去玉亭家了。
孙玉亭家离他家不远,下一个小坡就到了。一孔不知孙家祖宗哪代人箍下的窑洞,由于多年不整修,山水从破窑檐石中间流下来,把窑面子上的泥皮全冲光了,烂石头碴子暴露在外面,里面住了许多窝麻雀,一天到晚唧唧喳喳的,倒也自有一番热闹景致。院子原来还有个横石片围墙,自孙玉厚搬走后,就逐渐塌成了一圈烂石头。墙角里用这塌墙石头乱垒起的厕所,似乎连个羞丑也遮不住。
田福堂进了玉亭家的窑洞,天还没黑,窑里就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了。在暗处的这家人显然都看见他来了,玉亭和凤英两个人都从后炕火圪崂里转出来,热情地让他快坐。
田福堂知道没个好坐处——地上连个凳子也没有,炕上的席片又烂得到处是窟窿眼。
他就站在脚地上说:“玉亭,我明天想到城里看一下我的气管炎,这几天队里的事你就给咱照看着点。罢了见到金俊山,你给他说一声就行了……这几双旧鞋放下你穿去吧!”他说着就把胳膊窝里的鞋放在炕边上。玉亭的三个孩子一扑上来,从报纸里把鞋拉出来,一人拖拉一双,在烂席片炕上绊绊磕磕跑着,高兴得呜呜直喊叫。
玉亭和凤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凤英说:“田书记对我们真是关心到家了!”
孙玉亭对田福堂说:“你放心走你的!队里的事有我哩……你好好把你的气管炎看一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田福堂说完事后,马上就告辞走了。他实在无法在这个“黑洞”里多呆一会。玉亭和凤英簇拥着一直把他送到院子的烂豁墙外……
第二天吃完早饭,田福堂就骑了自己的自行车去了县城。
他不愿坐汽车——自己有的车子,何必花车票钱呢?他不紧不慢,没到中午,就来到了县城。
当他推着自行车进了福军家院子的时候,看见爱云她爸正戴个草帽,在那个花坛里把豆角蔓子往玉米秆上缠。老汉还没看见他进来。他把车子撑在厨房檐下的阴凉处,叫道:“徐大叔,哈呀,常忙着哩!你老营务起一块好庄稼嘛!”
徐国强老汉一听是田福堂的声音,停了手中的活,笑哈哈地迎过来,问:“刚到?”“刚到!”田福堂一边回答他,一边从车子后架上取下来一个大塑料袋。徐国强已经看见那是一袋子金黄的旱烟叶,高兴地说:“你又给我带来好干粮了!”老汉很欢迎这位客人,一是因为两个人能说在一起,二是他来常给他带一包好旱烟——这是他最喜欢的礼物。徐国强引着田福堂回了自己住的窑洞,忙着给他倒茶水,寻纸烟。那只黑猫绊手绊脚地紧撵着老汉。
田福堂只喝茶不抽烟,但徐国强还是硬把一支纸烟塞到他手里。
田福堂没点这烟,凑到鼻子上闻了闻,说:“这东西我已经没福气享受了。不过,我还爱营务个旱烟。早年间,我烟瘾大,纸烟抽不起,一年就经心营务一块旱烟,结果对营务这东西有了兴趣。你老不知道,我在村里营务旱烟是头一把手!现在尽管我不能抽烟了,但我还年年在自留地栽一点……”
徐国强满怀感情地从塑料袋里抓出一把旱烟,连连夸赞:“好!好!好!”
“福军最近又忙啥着哩?”田福堂问徐老。
“到地区开会去了,昨天刚走。”
“啊呀,他不在?”田福堂感到十分遗憾。
不过,他又想,爱云在哩。他毕了和爱云说!其实,润叶这事福军也没功夫管,主要看她二妈哩。
“爱云上班去了?”
“噢……最近也忙,说要值班,中午也不回来,都是润叶给我和晓霞做饭……”
田福堂想,等中午吃过饭,他就直接去医院找爱云。家里人多,不好谈润叶的事。
他和徐国强东拉西扯地拉了一会话,润叶和晓霞就先后回了家。润叶赶忙问父亲到城里来办什么事?田福堂说他来看一下自己的气管炎。
“那下午我请个假,陪你到医院去!”润叶关切地对父亲说。
“不用了。你不敢耽搁教书!我又不是找不见县医院。再说,你二妈也在医院哩……”
“干脆让我去把我妈叫回来!”晓霞对大爹说。“不要。你妈要值班哩,我又没什么事,吃完饭我到医院找你妈就行了。”
润叶赶紧到厨房去做饭。晓霞见来了客人,也到厨房给姐姐帮忙去了。
吃完饭后,田福堂就一个人来到县医院。
他在值班室找到了弟媳妇。徐爱云忙着招呼他喝水,并且要出去给大哥买一颗西瓜,被他拦挡住了。
福堂早已忘了他的气管炎,转转弯弯就和爱云拉谈起润叶的婚事了。当然,他并没有给弟媳提说润叶和少安的事。他知道这是女儿的秘密,不能给外人说——包括爱云一家人和润叶她妈,都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事。他决不能伤害他亲爱的女儿。他只是对爱云说,润叶年纪不小了,又在城里工作,他是个农民,没办法帮助女儿寻个人家,让爱云无论如何在最近帮助他解决这问题。
“我为这事熬煎得整晚整晚睡不着……”田福堂最后一脸忧愁对弟媳妇感叹说。
爱云听他说完话,就开始给他讲县上李主任的儿子怎样追求润叶的事。
田福堂象听惊险故事一样,紧张地听爱云说完事情的前前后后。他一时感到另外一种震惊:他没想到,县上赫赫有名的李主任的儿子爱上了他的女儿!
他现在倒也没感到受宠若惊,反而在心里有点莫名的惧怕。他归根结底是个农民,考虑问题往往从实际出发。他想:他的润叶是个农民的女儿,虽说成了公家人,但要和一个大干部的儿子结了婚,将来会不会受气?万一人家中途不要了,甩在半路上,那就等于要了他这一家人的命!
“我觉得这门亲事可以考虑,关键倒不是李登云的家庭如何,主要是向前这娃娃很喜欢润叶!”徐爱云对大哥说。“那润叶的意思哩?”田福堂问她。
“润叶直到现在也没表示个肯定态度。我很着急,因为李登云一家对这事太热心了。”爱云一边说,一边把一杯清凉饮料端到田福堂面前。
“噢……”
田福堂在心里划算:润叶找少安那样的人家,是太低了。但找李登云这样的人家,也许又太高了。最好能找个中等人家,一般干部家庭的子弟就行了,最好不要高出县上的部局长家庭。太高了不好,因为他是个农民嘛!虽说福军和李主任的职位差不多,但润叶是他的女儿!
他于是抽出一支烟闻了闻,对弟媳妇说:“你最好给润叶寻个一般干部家庭。李主任那么高的位置,我是个农民,怕高攀不起人家!”
爱云笑了,说:“大哥,你考虑事情太复杂。李登云是多大个官?还不是和福军一样……”
“但我和人家不一样!”
“这主要是两个娃娃的事。再说,人家李登云两口子也对润叶十分满意!”
接着,徐爱云又给田福堂说了许多李登云两口子怎样喜欢润叶的情形。
田福堂听了这些事,才开始动心了。他说:“既然人家这么诚心实意,那这事你就看着办吧!我信得过你们!润叶虽然是我的娃娃,但你和福军也没少操过心。现在她又在你们身边,你们就稳稳妥妥给她找个人家。不过,这事要抓紧,女娃娃家年龄一大……”田福堂不知该怎样说,就赶忙低头闻了闻烟,接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这才想起他给许多人说过他到城里来是看气管炎的。
等咳嗽平息了以后,他对爱云说:“我的气管炎近来越来越重了……”
爱云马上说:“我现在就引你去顾老先生那里开几付中药。你这是慢性病,最好是吃中药。”
田福堂久闻顾老先生的大名,就高兴地跟爱云去了中医科。
顾老和大部分名中医一样,白发红颜,戴一副老花镜,认真地给田福堂号脉。爱云对站在一边看书的顾老先生的孙子说:“田润生是不是和你一个班?”
顾养民很有礼貌地回答说:“是一个班的,阿姨。”“这就是润生他爸。”爱云指着田福堂说。她然后又告诉大哥,这是顾老先生的孙子,和润生一个班。
顾养民亲热地过来叫了一声田叔叔。
田福堂问顾养民:“我润生在学校怎样?”
顾养民当然不好说其它的,就说:“都好着哩!”“你好好帮助他!那娃娃慌慌张张的……你下午去不去学校?”他问顾老先生的孙子。
“去哩。”
“那你叫润生晚上回他二妈家来,你给他说我来了……”顾养民满口答应说他一定把话给润生捎到。
田福堂随后提了几包顾老先生开的中药,就先回爱云家去了。
他在爱云家住了一个晚上,和徐国强把话拉到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程度,第二天吃完早饭就骑着车子往回走了。原来他估计在城里得多呆几天,但事情很快都办完了。给爱云吩咐了润叶的事;让顾老先生看了气管炎;又和徐国强老汉拉完了话;加上福军也不在,他就再没心思在县城继续逗留。
临近中午时分,田福堂就骑着车子回到了石圪节。
他忽然看见他们村的田福高跹蹴在石圪节的小桥上,就跳下车子来,走过去问他:“今天又不遇集,你跑到这里干什么哩?”
一队副队长见是书记,赶忙站起来,说:“唉,大庄河我姨夫让公社叫来正盘问着哩……”
“盘问啥哩?”田福堂好奇地问。
“就是扩大猪饲料地的事嘛!他当个生产队长,开春划猪饲料地给每一户扩大了几分,让人家告到了公社……我姨急得昨晚上就跑到我家里了。我今天来打问看究竟要紧不要紧。听人家说公社现在正盘问着哩,我等看有什么结果……”“猪饲料地不是拿绳子往过丈量吗?怎能扩大了呢?”田福堂奇怪地问。
“嗨,也有不丈量的,随便约摸着划开就行了,咱们生产队划猪饲料地,你当时不在,因此不知情,还不是少安和我引着社员大约估摸了一下吗?这事只要没人告就没事。现在的人没良心,给了便宜不占,还跑到公社去告状!”“噢……是这样!”
田福堂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然后说他去买个东西,就和田福高打了个招呼,调转车子过了桥,向石圪节的街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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