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與爾同消萬古愁
01
最近看《甄嬛傳》，新入宮的祺貴人為了討好皇后，說自己在家和兩個庶出的妹妹無話可說，見了皇后姐姐卻滿腹心事想要傾訴。
結果皇后臉色大變，其他妃嬪紛紛下跪，祺貴人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請罪。
可以看出，哪怕攀升到權力最高峰，皇后的心裡依然有個傷口，不可觸碰。
那就是她的出身。
庶出，在古代是一種恥辱和原罪。
想起《紅樓夢》裡的賈探春。在尊卑有序的賈府裡，她算是草根，生母是趙姨娘，庶出的身份本就“低人一等”。
更何況，趙姨娘又壞又蠢，凡事拎不清，連賈府的二三等丫鬟都不待見她，把兒子賈環教育得也是又猥瑣又愚蠢。
可以說，探春的起點不怎麼樣，如果與生母和弟弟為伍，最後只能在泥潭裡越陷越深。可是縱觀全書，探春卻是最有光芒的人物之一。
曹雪芹給她的判詞是“敏”，贊她“顧盼神飛，令人見之忘俗。”
探春聰明，果敢，正直。雖為庶出，卻得到賈府權力高層的認可與器重。最後遠嫁，也算得上紅樓女子裡難得的好結局。
很多紅迷說起探春會用“逆襲”二字，可見一個人要超越她出身的侷限，多麼難。
探春最為人稱道的才華和能力，在《紅樓夢》裡有兩場濃墨重彩的重頭戲。
一場是“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鳳姐小產後身體不適，王夫人派探春和李紈寶釵一起掌管家務。
李紈是“老好人”，寶釵又是親戚不便插手太多，其實主要的責任還在探春。
她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治了治底下那些人的不服，把位子坐穩，也令他們不敢小覷和糊弄。
她勇於創新改革。首次提出承包責任制，大觀園裡的一草一木都有了管理人，一年可以多出幾百兩銀子的利息。還廢除了過去姑娘們的油頭粉脂錢，少爺們上學的點心錢，沒有辦法“開源”，那就在“節流”上多做貢獻。
這番改革，連王熙鳳都誇讚，“好，好， 好，好個三姑娘！”
另一場是“惑奸饞抄檢大觀園”。
抄檢大觀園時，對比迎春的老實懦弱和惜春的明哲保身，探春的態度令人拍手稱快。
她先是問明原由，然後冷笑，“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他們所有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
王保善家的自恃是邢夫人的配房，又打量探春“哪裡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況且又是庶出，她怎麼敢”，便“趁勢作臉獻好，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麼。”
面對這樣情商低的下人，可能一般姑娘忍忍也就過去了，探春卻一個巴掌扇過去，毫不留情面。
02
小時候看《紅樓夢》，最愛探春的聰明勇敢和野心，可是現在細細再品，卻能感受到她內心深處，需要承受多少寂寞悲涼。
“逆襲“之路，從來都不是容易的。
首先，她需要面對自我身份的確認，其次要有清晰明確的目標，然後用才華和實力去達成目標。
第一個問題就很難：讓自己活在準確的座標系上，又能處理好和周遭人與環境的關係。
這包含了兩個層面：一個是與自我的關係，另一個是與他人的關係。
其實人終其一生都在努力“活出真正的自我”，但是當你真的超脫了原生家庭的侷限時，又需要面臨與原生家庭價值觀念的巨大鴻溝與割裂。
沒有人可以逃脫這種鴻溝與割裂的影響。
先說第一個層面。
探春的自我意識很強，她有一顆向上進取的心，所以對於自己的出身，是不滿的，遺憾的。但是她必須接納這種遺憾。
在賈府“體制內”，想要過得好一點，必須獲得權力高層的認可。所以她選擇了疏遠親媽，去投靠王夫人。
這也是探春被人詬病的地方，不喜歡她的人會覺得她“勢利”。
她沒有像弟弟賈環那樣，和趙姨娘抱團取暖，在賈府“鄙視鏈”的底端，活得像兩隻倉惶過街的老鼠；而是努力向權力核心靠攏。
名義上，她是王夫人的女兒，實際上她們哪有什麼親情。探春深知，
獲得領導的喜歡，最重要的是，讓自己對領導“有用”。探春是給王夫人立過大功的。
第46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賈赦看上了老太太的貼身丫鬟鴛鴦，就讓邢夫人做說客，想討了來做小老婆。
鴛鴦誓死不從，剪了頭髮要去做尼姑。老太太氣得“渾身亂顫”，覺得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可靠的丫頭，旁人卻要來算計。
看到王夫人站在旁邊，便對她說，“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麼個毛丫頭，見我待她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她，好擺弄我！”
這件事王夫人自然是冤枉，但是哪裡敢爭辯。當時全場沒有人敢吭聲，薛姨媽也不好勸。李紈早就帶著姑娘們出去了，這種事，未出閨閣的大小姐更是不好在旁的。
這個時候，探春覺得“正是用著女孩兒之時”，所以她進去替王夫人解圍，陪著笑臉講給老太太聽，“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裡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話還沒說完呢，老太太就笑了，是我老糊塗了啊。
因此，王夫人對探春，當然會有所器重，這也是她日後能夠掌管賈府家事的基礎。
03
除了讓自己對領導“有用”，探春還很會來事，會拉關係。
工作過的人應該有體會，“見面三分情”，多在領導面前晃，多請示和彙報，有這份乖覺和忠心，領導自然會待你更覺得親厚。
為靠近權力核心，探春沒有少費心思，她還會跟寶玉拉關係。
大觀園裡姐妹眾多，只有探春經常找寶玉幫她代購外面的新鮮玩意。
她真的喜歡那些東西嗎？未必。
只是這樣一來，便有了理由和寶玉交往，你幫我買買東西，為了謝你，我幫你做雙鞋穿。外人看著，只覺得他們兄妹兩個親。實際上，賈環才是探春的親弟弟啊。
在賈母這樣的高層面前，探春更是用心。
第76回，過中秋節。這時候鳳姐病倒了，薛寶釵也已經搬走，只有賈母王夫人還強撐著場面，張羅宴席，說笑話，賞月。
可，每個人都很疲憊，往日的繁華熱鬧一去不返，今昔對比之下，更顯得荒涼落寞。笑話沒有聽完，賈母就打了瞌睡。
到了四更，賈母四處一看，姑娘們都散去了，只有探春還乖乖地陪著她。賈母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且病的病，弱的弱，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頭可憐見的，尚還等著。你也去罷，我們散了。”
靜靜守在旁邊的探春，確實“可憐見的”。這麼無聊的宴會，當時黛玉和湘雲早逃席去聯詩了，探春沒有寵愛加持，只有這一份乖覺和忠心，能夠讓賈母多看自己一眼。
其實每一個向上攀爬的姑娘，在野心和強勢的外表下，都有一份不為人知的寂寞悲涼。這是向上走的代價：
你需要剝離掉屬於女孩子天生的軟弱和依賴，逼著自己獨立強大，不撒嬌，不再需索寵愛。而是磨練自己的能力，讓自己有用，並且去遵循入世的規則。
這是第一個層面。
第二個層面，是在賈府被重用後的探春，如何處理和趙姨娘的關係。
探春和親生母親之間的鴻溝，一個是感情上的，一個是觀念上的。
大多數完成“逆襲”的姑娘，和父母之間沒有感情上的困擾，她們可以大大方方地愛父母，可是探春不可以。
很多人說探春對親生母親冷酷無情，我覺得是一種誤解。探春不能在明面上對趙姨娘太好，因為她必須保持她的立場。所以，她對親媽親弟弟的好，只能是暗地裡的，偷偷的。
《紅樓夢》的高明之處也在於此。明面上，大家看到的是探春舅舅死了，趙姨娘仗著探春當家，想多要點錢，被探春駁回了。探春罵趙姨娘也是不留情面，說“哪有姑娘拉扯奴才的！”
可是，別忘了曹雪芹漾開的幾處虛筆，有心人便明白私底下探春對趙姨娘很好，常常見面關照的。
比如52回，寫趙姨娘去看林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可好？”
“黛玉便知她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
一方面要小心翼翼維護和王夫人的關係，一方面要偷偷地回饋自己的親生母親，探春確實不易。
更困難的，是要面對原生家庭跟自己三觀不合，觀念的鴻溝才是最可怕的。
在趙姨娘眼裡，探春是“飛上了高枝”，是能給自己帶來利益的。（這恐怕也是很多“為人子女”的痛處。）
所以她在探春掌權的時候，要哭鬧著要更多的利益，卻沒有替女兒想過：新官上任，自己先壞了規矩，要如何在底下人面前立威信。
一個女孩子，從小沒有感受過多少愛，她的成長之路上充滿著“努力讓自己有用”，以及“被親人所利用”。哪怕她真的成了強者，心中的寂寞悲涼，那是無法在談笑間釋懷的。
而作為強者，她心底的悲涼，她的所有脆弱悲傷，又必須小心隱藏著。因為除了真正愛你的人，其他人不過只是等著看你的笑話。
04
我所理解的探春，她的寂寞悲涼，一方面是作為強者的，另一方面是作為聰明的清醒者的。
有一種至深的悲傷叫做“眾人皆醉我獨醒。”
她在努力接近權力的過程中，也親眼見證了賈府的搖搖欲墜，怎不生出“原來如此”的荒謬感，以及“何以至此”的荒涼之感。
賈府大廈將傾，統治者卻不願意面對現實，用有限的末世資源，來強撐著昔日的光輝與體面。人心渙散，有人中飽私囊，有人不問塵世。
當賈寶玉對林黛玉說，“憑他怎麼短，也短不了咱們兩個的”，王夫人追憶著過去的繁華，不願意裁剪用度，掩耳盜鈴地用自己的錢去貼補官中。
而眾姐妹在抄檢時置身事外，只為自保時，探春作為一個清醒者，一個有責任感的聰明人，怎不悲憤。所以她說，我如果是個男孩子，我必出去幹一番大事業。
可是身為閨閣小姐，她卻什麼也做不了。
這種悲涼之感，和你讀了十幾年書，進入一個行業準備大展宏圖時，卻發現整個行業正在衰敗，正在整體被顛覆，而不管你怎樣努力，也無法阻擋大趨勢浩浩蕩蕩洶湧而來，是一樣的。
也許因為自己年歲漸長，在世俗紅塵裡摸爬滾打過之後，我讀《紅樓夢》更生悲憫之心。
而理解了強者和清醒者的悲涼寂寞，我對探春也更為敬重。
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要做強者，要做一個清醒的人。
聰明有野心的女孩很累，可是，自己若不活得獨立強大，會更加被動和被束縛。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一個女孩子可以憑藉和依附的東西，並不多。
那就劈開一條路，吞下那些寂寞，勇敢地走下去，不要回頭。
像探春那樣。
-END-
本期作者：李娜，一個瘋狂又理性的水瓶座少女。愛美愛文藝，也非常獨特非常清醒。已出版《你走的彎路，每一步都算數》，公眾號：與爾同消萬古愁（shovid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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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宛央
瀟灑派小妖精，暢銷書作者，影視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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