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的國家各有各的坑。
一
如果你是富豪,而且豪到一定程度,那麼你也許會聽說過Salt Bae。
他是土耳其名廚努斯雷特·戈克切,這些年去土耳其旅遊的人太多,不少人聽過他。由於他的招牌動作就是以詭異的姿態向煎好的羊排上撒一把鹽,他得到了一箇中式網紅外號“撒鹽哥”。
撒鹽哥吸引了全世界不少的名人,他的餐廳一路從伊斯坦布爾開到了美國紐約、邁阿密……於普通人而言,餐廳最大特色就是一個字:貴。一塊羊排從70美元到300美元不等。
網紅名廚最近招待了一位網紅總統——委內瑞拉的馬杜羅。結果,從9月20日開始,就不斷有人舉著橫幅標語到餐廳門前抗議。
馬杜羅享受的是怎樣的一餐呢?
以豪華、昂貴著稱的餐廳裡只有兩個客人,尼古拉斯·馬杜羅和他的妻子Cilia Flores。Salt Bae一身行頭依舊,深V黑色緊身T恤,黑色長褲、墨鏡,黑色手套,鋥亮的餐刀,在細嫩的四分熟的羊排裡一進一出,撒鹽的姿勢一如既往的詭異……羊排被分割成恰好入口的大小,馬杜羅用銀質餐具把肉送進口裡,細細品著,微笑著。YouTube視頻截圖
馬杜羅每一次的奢侈,都會在有委內瑞拉人的地方引發群情激憤。想知道一國總統吃頓羊排為什麼這麼招人恨,我們來看張圖。
這是委內瑞拉今年8月的一卷衛生紙的價格,錢的重量似乎早已經超過了衛生紙本身。7月,該國的通貨膨脹率是8270%。
當馬杜羅在享受幾百美元的羊排時,三千萬委內瑞拉人正遭受有史以來最嚴重的食物短缺,90%的國民陷於貧困之中,很多人幾個月才能吃一次肉。
委內瑞拉,曾經是新興經濟體中璀璨的明星。它面積不大,國內生產總值卻長期維持在全球30名以內,也曾是拉丁美洲最富裕的國家之一,所以才有資本堅持和美國對著幹,甚至幫助古巴挺過了美國製裁最困難的時候。
然而,僅僅幾年時間,委內瑞拉就成為反面典型。普通人所能想象的所有失敗都在委內瑞拉集中爆發。委內瑞拉也許很快就會從新興經濟體國家中剔除。戰後,見過由富返貧的,但是從大富轉貧窮的真不多。
委內瑞拉的情況當然是最糟糕的,但是它的身後,還有一連串的新興經濟體正在經歷劫難。
雖然國際上對於新興經濟體並沒有什麼嚴格定義,但它的範圍卻大體鎖定了少則十幾個,多則二十二、三個國家身上。這些國家因其所處的階段,最容易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因此也成為觀察世界經濟的窗口。
2018年,或許會成為檢驗新興經濟體成色的關鍵一年。誰將是下一個委內瑞拉?誰剛剛失足滑向深淵?
二
在絕大多數研究者眼中,新興經濟體即使自己沒出大問題,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週期性地渡一次劫。
這個劫就是“強美元週期”。
成功渡劫,經濟肌體得到淬鍊,由此一步一步昇華,最終成功晉升為發達國家也不一定,如新加坡、韓國;勉強渡過,基本還能留在中等收入國家陣營裡繼續修煉。
怕就怕,每一次都導致國力衰減,一朝渡劫失敗,結果一夜回到解放前。
2018年就註定是一次新興經濟體的大劫。
看各國的貨幣表現,今年以來阿根廷比索跌54.43%,土耳其里拉跌43.55%,巴西雷亞爾跌了23.14%,俄羅斯盧布跌10%……
當然,匯率只是一個指標,此外外債規模、外匯儲備、經濟增長率等等都是比較常見的經濟觀察指標。此外,美國有一個智庫還發明瞭一個“脆弱國家指數”,納入了政治、社會等指標。
不過,總體來看,1998、2008、2018這三次世界大危機,新興經濟體正在加速分化。
而委內瑞拉、阿根廷、土耳其、巴西,大概可以看作是“渡劫”失敗國家的四種狀態。這四個過去都有過受萬眾矚目,被各種國際機構各種吹捧的高光時刻,現在基本上正灰頭土臉中。
拿中等收入陷阱做比喻,巴西是正在向坑底滑落,土耳其剛剛觸底,阿根廷是早就觸底爬了很多年也沒能爬出去,至於委內瑞拉,恐怕是在掙扎十多年之後把底捅破了,連留在這個坑的資格都沒了。
三
委內瑞拉大略是新型經濟體中最失敗的樣本。
資源依賴性國家,沒什麼像樣的製造業,基本生活必需品基本上靠外貿,最近十多年實行國家控制經濟,長期被美國製裁,經歷過軍事獨裁、專制,有過多次高通脹的歷史經驗……
這些在國際原油價格不錯的時候,都不是問題。
委內瑞拉曾經有比沙特阿拉伯還多的石油,過去它根本不需要生產其它東西,他們只需要把賣石油的錢用來進口他們所需要的一切。它的石油出口佔所有出口的95%,佔國民生產總值的25%。
在2009年到2014年,是委內瑞拉最好的時候。國際油價處於高點,經濟爆發式增長,政府把利潤用來搞福利和為貧民建設保障房,失業率和貧困率都減半了,百姓過得很富足。
前總統查韋斯2013年死於癌症後,馬杜羅上臺。不久,油價跌了,政府陷入深深的財政赤字當中。可是委內瑞拉一開始沒想著要人民共克時堅,沒想著減少福利。
怎麼解決呢?工人出身的馬杜羅想的辦法很簡單,大放水,拼命印錢。反正歷史上的委內瑞拉政府也經常這麼幹,然後用這些錢給工人發工資,繼續福利。
外匯儲備很快從2009年高峰時期的430億美元下滑到了現在的90億,外債比這個數少一點點。
在委內瑞拉,不要問物價,因為物價總是在不斷的上漲中。目前的價格平均每26天就要翻番。
委內瑞拉貨幣叫玻利瓦爾,紙幣最高面值是10萬玻利瓦爾。一杯咖啡價格幾個月前的價格是250萬玻璃瓦爾。
眼見國際原油價格長期維持低位,國內大通脹來勢洶洶,馬杜羅政府又出大招,他命令發行新幣取代舊幣。8月20日,他宣佈直接把紙幣數字去掉5個零,10萬玻利瓦爾舊幣變1玻利瓦爾新幣,同時把最低薪資提高30倍。
於是,在數值上,美元兌玻利瓦爾直線下降。
這種弱智的兇猛改革,稍微懂點經濟學的人都知道,這是在榨乾百姓的血。
貨幣改革之後,工廠付不起工資,商店進不到商品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因為政府嚴格限制基本物品的價格。於是,市面上食物、藥物嚴重短缺。黑市十分猖狂,人們甚至需要跨過哥倫比亞邊境只為買一些生活用品。
由於生活水平急速下降,治安也完蛋了。在首都加拉加斯,平均每18分鐘發生一起兇殺案。
過去5年,很多委內瑞拉人逃到境外,累計超過230萬人,約佔總人口的7.5%,每100個人就有7個人跑出去。
委內瑞拉公民逃亡路線圖
領事館門口排起了長長的簽證隊伍,申請護照的網站因為人數過多而崩潰,因為缺少紙張和塑料,原本幾個星期可以領到的護照現在卻要等上幾個月甚至幾年。
跑掉的都是行業精英,他們拋棄自己的房產、家園,甚至來不及表達留戀。
油價下跌導致外匯減少,維持高福利又進一步使得用於生產,比如油井維護設備、零配件採購的錢不足,再加上,人員流失,導致原油產量下滑,創匯盈利能力因此進一步下滑。
總之,惡性循環正在委內瑞拉經濟、社會幾乎每一個領域上演。幾十年的奮鬥,徹底敗壞掉還用不到5年。委內瑞拉提供了一個政策完全失敗的極端案例。
委內瑞拉目前是拉美最貧窮的國家之一。新興經濟體中從此再無委內瑞拉。
四
至於馬杜羅剛剛訪問過的土耳其,情況雖然比委內瑞拉好多了,但是也處於相當的危險之中。
馬杜羅去土耳其當然是希望土耳其能夠慷慨解囊的,畢竟,現在委內瑞拉能夠求助的國家並不多了。但是土耳其的外匯儲備比委內瑞拉多不了多少,而土耳其的外債更是委內瑞拉的數倍。
土耳其也是這一輪歷練的失敗者之一。
當然,它好歹離發達國家足夠近,不會折騰到毫無節制的地步。
把土耳其拖下水的表面因素是,8月10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宣佈對土耳其鋼鋁產品加徵關稅,土耳其金融市場應聲崩盤,土耳其里拉貶值幅度高達45%。
和馬杜羅一樣,總統埃爾多安喜歡將之歸咎於“西方的政治陰謀”。但根本原因是,土耳其借外債發展經濟的路走得過火。發達經濟體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土耳其隨時就可能倒下。
埃爾多安希望向外界展示土耳其的復興。他選擇的方式是大基建。他倒是沒有象委內瑞拉那樣印鈔票,土耳其的錢很多是外借的。
發展中國家喜歡在美元低利率時靠買入大量外債發展經濟,導致外債高企。GDP增速不下滑還沒多大關係,而一旦後繼無力,短期外債還不上,風險就暴露無遺。錢是聰明的,看好哪裡就往哪裡跑。投資者的信心挫敗,撤出市場,對土耳其來說是致命的。
截止到四月,單是土耳其的私營公司,竟然欠了多達2450億美元的外債,佔了整個國家經濟總量的三分之一。
在經濟下行的時候,其實很多時候國家之間比拼的,就是誰的執政者更少出昏招。
和土耳其一樣面臨巨大財政赤字和數量驚人的外債的阿根廷,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阿根廷宣佈增加政府收入來源,對出口商品徵收更多稅,同時削減政府預算,砍掉水、電、糧食生產與出口的種種補貼。現在它的央行利率達到世界有史以來最高——60%。
借了的錢總是要還的。但兩國短期外債/總外匯儲備的比例接近100%,就是把整個外匯儲備掏空,也還不了火燒眉毛的債。
有意思的是,每逢尾數為9的年頭,土耳其似乎都難逃一劫。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1979年GDP年增長率-0.69%,1989年0.29%,1999年-3.39%,2009年-4.7%。平時土耳其的經濟增長率可是在5%~10%徘徊的。
馬上是尾數又到9的年頭了,又一次土耳其的歷史輪迴。
五
委內瑞拉的貨幣崩盤,阿根廷的罷工潮,土耳其的舉債大基建……這些巴西都還好。
巴西的光環,許多人都很熟悉:21世紀以來全球主要經濟體發展速度最快的國家之一,從2000年到2012年,平均GDP的年增長率超過了5%,一度使它超越英國躋身全球第六大經濟體。接連舉辦世界盃和奧運會,風光無比。
但從盛世到墜落也只用3年。挖盛世牆角的是——腐敗。
自2014年,巴西經濟增長几乎停滯,年GDP增長率僅為0.58%,此後兩年大幅度下跌。2018第二季度的GDP增長為0.2%,官方宣佈已經走出低谷一年,但民眾的感受卻最直接。
自2016年開始,巴西的失業率在12%~14%之間。1300萬的人找不到工作,比整個希臘的人口還多。
根據巴西的全國住戶抽樣調查,2017年1480萬人生活在極端貧困中,每天生活開銷低於1.9美元,這個數字正在持續增加。
誰來收拾這個爛攤子呢?
腐敗幾乎使得巴西政權出了名的動盪不安,百姓對政府的信任度達到冰點。著名的“洗車運動”橫掃巴西,剛開始只是一個普通的加油站老闆參與非法洗錢活動,調查深入逐漸牽連到一大批政界、商界精英,前總統盧拉是其中一個。
下個月巴西將進行總統選舉,左翼勞工黨領袖盧拉曾經帶著巴西走過一段光輝歷史,讓幾百萬人脫離貧困的盧拉,現在已經自顧不暇。
因腐敗洗錢入獄,盧拉現在還在監獄裡。儘管如此,他依然擁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支持率,是最受歡迎的候選人。各地法院已經為他快要打起來了,有的稱要把他放出來,有的稱要維護判決。勞工黨內六人禁食,民眾遊行,要求重審。
峰迴路轉,最後最高法院裁決他不能參加競選,那很可能意味著,沒有任何一個候選人能夠得到大多數選票了。
巴西前總統迪爾瑪·羅塞夫兩年前被彈劾下臺,結束了勞工黨13年的執政生涯。民主運動黨黨魁特梅爾,現任巴西總統接任。不過他已經宣佈今年放棄競選了。
第二受歡迎的是極右翼的代表博索納羅,目前有19%的支持率。9月6日為自己選舉造勢時,被刺殺,一直躺在醫院裡,在10月7號第一輪投票之前都不會露面。
兩個最有希望的候選人,一個在牢房,一個在病房。
在三年時間裡,巴西倒退了12年,一夜回到2005年的那場衰退中。
成功的國家無比相似,失敗的國家各有各的坑。有的時候,坑不用大,卻足以放倒一個昨天還顯赫一時的巨人。
不過,歷盡劫波,新興經濟體整體依然表現出了相當的韌性:
東南亞國家雖有動盪,印尼遇到貨幣貶值、馬來西亞遭遇腐敗……似乎這一波要集體渡劫成功;南非雖然表現不佳,但架不住以前的底子好,還能折騰些年頭;即便現在位於坑底附近的巴西、土耳其依然比世界上更多國家更有捲土重來的資格與機會,當然只要別追著去和委內瑞拉看齊。其實,大多數時候渡劫失敗是多種因素累積爆發的結果。大放水、債務負擔、腐敗、嚴苛的貿易環境、失敗的政策……不一而足,但任何因素都值得引以為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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