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樓夢》的一些橋段可以看出,曹雪芹對《西廂記》十分之鐘愛。
比如經典片段“寶黛共讀西廂”,濃墨重彩地描繪了在桃花樹下,落紅成陣的氛圍中,寶黛二人手捧《西廂記》一起誦讀的情形。
有人曾大略統計過,《紅樓夢》提及《西廂記》的地方,多達二十餘處。
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第二十三回的“共讀西廂”,和二十六回的“春困發幽情”了:
在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中,賈寶玉和眾姐妹住進了大觀園,心滿意足之餘卻“靜中生動”,渾身不自在起來。
後來茗煙把古今小說,美女“外傳”盡數蒐羅敬獻給寶玉。在這眾多的“黃色小書”中,寶玉挑出這本《西廂記》帶到大觀園,在沁芳橋的桃花樹下埋頭翻閱起來。
恰好黛玉葬花路過此地,寶玉先是不好意思,後來見隱瞞不住,便推薦道:“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黛玉從頭看去,也是“越看越愛”,“但覺詞句警人,餘香滿口”,“心內還默默記誦”。
看到黛玉也喜歡這本書,賈寶玉禁不住脫口而出:“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
沒想到,寶玉引用的這句《西廂記》戲文,卻讓黛玉勃然大怒,甚至指責他“把這些淫詞豔曲弄了來,說這些混賬話,欺負我”,還揚言要到賈政王夫人那兒告狀。寶玉又是求饒又是發誓,才好不容易將黛玉哄好。
類似的情形,還出現在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中。
寶玉去瀟湘館看望林黛玉,聽到她慵懶地躺在床上,細細地長嘆一聲:“‘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出這是《西廂記》的戲詞,於是在紫鵑為他沏茶時,心癢癢得也回了句戲詞,“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你疊被鋪床”?
黛玉立馬急了,“撂下臉來”說:“你說什麼?”接著便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賬書,也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兒解悶的了。”直到襲人來叫寶玉說賈政在找他,這段風波才算平息。
那麼,為什麼在黛玉眼中“越看越愛”的書,賈寶玉說了句其中的戲詞,黛玉的反應卻如此激烈呢?
我們先簡單介紹一下《西廂記》。
《西廂記》,全名為《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是元代戲劇家王實甫所作。23歲的書生張君瑞,隻身一人赴京城趕考,路過河中府普救寺,偶遇崔相國之女崔鶯鶯。張生被鶯鶯的美貌打動,後來又運用自己的才智,幫鶯鶯解了燃眉之急,兩個人也因此暗生情愫。
卻不想,鶯鶯的母親從中阻撓,強迫二人認了兄妹。鶯鶯無計可施肝腸寸斷,張君瑞也相思成疾。幸好,鶯鶯的丫鬟紅娘從中牽線,為二人傳遞相思語。
這天夜幕降臨後,二人在西廂私會,鴛鴦雙宿蝶雙飛,海誓山盟私定終生。
後來,張生與鶯鶯克服重重困難,總 算得到了老夫人的承認,有情人終成眷屬。
大家閨秀與書生偷情,最終還能結局圓滿,這樣的故事有悖於封建禮教。因此,在元、明、清時期,《西廂記》都被列為禁書。所以寶玉的書房是沒有的,只能靠茗煙從民間搜尋。
然而一些有識之士,卻對《西廂記》大加讚賞。比如金聖嘆稱讚,其“有勾魂攝魄之氣力”。
可見在封建社會,這是一本具有爭議,更具有獨特魅力的作品。
黛玉超塵脫俗,追求精神世界的自由,《西廂記》自然讓她欣賞。可為何寶玉在說出它的戲文後,黛玉會如此憤怒,甚至氣得哭出來呢?
大概有以下四方面的原因:
一是因為黛玉的自卑與自尊。
黛玉父母雙亡,自幼被賈母收留。雖然她受到賈母的疼愛,但與那些有父有母的姐妹比,她仍有寄人籬下的悽苦。雖然她鍾情於寶玉,卻無人為她做主。在這種孤苦的境況中,她內心極度自卑,相應也表現出極度的自尊。
因而她的心是非常敏感的,別人無心的一句話,也會刺痛她的脆弱,讓她的情緒瞬間崩潰。比如一次在賈府看戲時,只因史湘雲說破戲子有點像黛玉,賈寶玉給湘雲使眼色後,黛玉便與寶玉鬧得天翻地覆。
因此,寶玉說出這些曖昧的戲文,無疑會讓敏感的黛玉以為,寶玉居然輕易拿她取樂,這樣的寶玉對她還是真愛嗎?
二是因為封建環境的束縛。
即使黛玉是閬苑仙葩,也難免受到世俗所困。在讓人窒息的封建氛圍中,嚮往精神自由的黛玉,也不得不學會遵守規矩。
比如在初到賈府時,賈母說這裡的女孩子們“讀什麼書,不過認幾個字罷了”。而這提醒了黛玉“女子無才便是德”。於是當寶玉問起她讀什麼書時,她便回答:“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
在這種封建桎梏中,縱然黛玉追求精神自由,卻也不得不向禮教屈服,因此表現出一種矛盾與掙扎:內心渴望對寶玉傾訴衷腸,卻又要矜持和壓抑自我。
《西廂記》本就被列為禁書,作為一個深閨少女,怎能與人輕易談論呢!因此當寶玉向她說出戲文時,她自然會極力地表示抗拒。
三是因為,寶黛二人實質是一種柏拉圖戀愛。
在《紅樓夢》中,寶玉是個多情的公子。他看寶釵褪腕上的鐲子,不知不覺看得呆住了,見湘雲露在被子外的肩膀,會心疼她著涼。就連遇到優伶蔣玉菡,也會與他互贈汗巾子。
寶玉正處在青春發育的年紀,內心隱藏的性慾蠢蠢欲動,因此他對許多人都曾春心蕩漾。然而黛玉在他心裡,卻是個特別的存在,他們是靈魂相通,心心相映的愛。寶玉從未對黛玉動過邪念,他們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
而《西廂記》中鶯鶯與張生之間,卻有著曖昧與偷情的片段。因此當寶玉說出這些戲文時,黛玉難免認為他看低了她的感情,自然會勃然大怒了。
四是因為前世三生石畔的淵源。
《紅樓夢》開篇曾交代,在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絳珠仙草受了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因此當神瑛侍者轉世為賈寶玉,絳珠仙草也幻化為黛玉,用一生的眼淚來報恩。
因此寶玉與黛玉是前世的淵源,他們之間的關係自然高於世俗,不能用普通的男女之情來定義。所以即使有《西廂記》這樣催情的戲詞,也無法改變二人的這段仙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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