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
李清照成名時16歲,在東京汴梁。
那是一個海棠怒放的春日。李清照舉著一杯酒,邊喝邊欣賞自家院子裡的海棠花。
花欣賞夠了,酒也喝了不少。侍女擔心她醉酒摔跤,就趕緊扶她回屋。
這一夜,她幾番驚醒,只聽見窗外陣陣風起,還夾帶著悠悠春雨。她擔心那海棠花被雨打折了,可又沒辦法徹底醒來。
第二天早上,她剛醒,酒氣還未消,就迫不及待的問侍女:“經受了這一夜風雨的襲擊,海棠花到底怎麼樣了?”
侍女順口說,“還不是跟昨天一樣。”
李清照急了,“怎麼會?現在的海棠花應該是綠肥紅瘦啊。”
見侍女與自己沒有共鳴,她提筆寫下了《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第二天,這首詞傳遍東京文化圈。眾說紛紜,但討論的最後結果是:“李格非家出了個絕代才女。”
李清照順利進入了汴京詞壇,名聲甚至傳到了太學裡。太學裡遍佈李清照的忠實粉絲。
有個學生做了個夢,夢中說他將會做一個女詞人的丈夫。
這個學生名叫趙明誠,他如今21歲了,是個金石字畫的發燒友。
從九歲開始他就愛上了收藏,入了太學之後,也念念不忘自己的“不務正業”。
他把自己的夢說給父親趙挺之聽。“你不是故意編的吧?”父親問他。
他搖搖頭。
父親一想,這孩子肯定是愛上哪家的姑娘了。可是,這世上女詞人這麼多,到底要做哪個女詞人的丈夫呢?想來想去,只有李清照了。
說起來,李清照與趙明誠婚前就見過。一次,一大早起來,李清照興致勃勃地去盪鞦韆。或許是心情好吧,李清照大清早就玩的特別開心。
她捨不得休息,也捨不得擦擦鼻子上的汗,衣服都被汗水打溼了,還不願意從鞦韆上下來。
汗珠沾滿了衣襟,她也顧不得許多,就擼起袖子來,準備擦汗。這時,一個人走進了後花園。措不及防,她撒腿就跑,鞋子也沒來得及穿,頭上的簪子也掉了。
這剛跑了沒幾步,她又停住了,不想跑了。她知道來者何人,趙明誠嘛。她想見他,可不是這個時候見。他來了,她很高興,可又不願讓他瞧見自己的狼狽。
她躲在了青梅後面,假裝聞那青梅,可心思啊,全在趙明誠身上。
趙明誠也看出門道來了。李清照這是在拐彎抹角地喜歡自己啊。他上前一步,說出自己的來意。
兩情相悅的二人很快訂婚了。李清照的家庭是書香門第,趙明誠的家裡也是仕途廣博。兩家家長坐在一起一商量,剛好,那就成全了他們吧。
婚後的日子是樸素而甜蜜的。
趙家離李家不遠,但比李家要大,人口也多。當時,趙明誠還在太學裡讀書。他早出晚歸,或步行上學,或騎車上學。李清照呢,就在家裡讀讀書,寫寫作,偶爾意思意思做一點針線活。
趙家的小花園裡,有一種盆栽的金桂。午後,兩人在院子裡散步,趙明誠問:“夫人,本人孤陋寡聞,這是一種什麼花?”
李清照靠近一看,哎呀,欺負我不知道這是什麼花?於她立刻反守為攻,“你要是能一口氣數出《離騷》中所有的花草,我就立刻告訴你這是什麼花。”
趙明誠來勁了,難道夫人也不知?
他立即開始掉書袋。“這種花《離騷》裡沒寫過,倒是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裡提到。”
李清照向來不示弱,乾脆直接把李賀那首詩背了出來。還說,大家應該像金桂學習。趙明誠眼看著自己要輸,趕緊說,“既然如此,夫人可願意為它做一首詞啊?”
李清照張開口來: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趙明誠服氣,以後散步時再遇上梅花啊,梔子啊,也都照此辦理,讓李清照即興作詞一首。
此時的生活是非常愜意的。世間任何紛爭都與他們無關。家裡就十分熱鬧,經常朋友來訪,莊家請客。夜裡,全家人還一起品酒,一起賞梅,一起玩骰子,一起為詞牌名爭論不休。
然而,這些只是兩人生活中的點綴,他們最喜歡的是收集金石字畫。趙明誠經濟上還沒有獨立,父母的零花錢給的實在有限,小打小鬧雖然充滿情趣,但經濟實力不夠,無法收藏貴重的文物,是兩人的心頭痛。
一天,趙明誠急匆匆地回到家,看起來火急火燎。
“怎麼了,這是?”李清照問他。
“我剛才去相國寺閒逛,看見了一幅珍品。蘇軾的《天際烏雲帖》。”
“想買?”
趙明誠點點頭,然後說了一下價格。李清照嘆了口氣,坐在一邊,沒招了。剛才趙明誠去找母親要錢,母親只給了一點。真是好絕望啊。
李清照思來想去,把梳妝檯下面的兩個小盒子取了出來。“拿去吧,當了這些首飾,就可以把它買回來了。”
不到半個小時,趙明誠眉開眼笑地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小包乾果。李清照料到是這個結果,已經泡好了龍井在家裡等他。那天晚上,兩人將《天際烏雲帖》掛起來,一邊喝著茶,一邊吃著乾果,不眠不休地欣賞了大半夜。
典當這種舉動,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們開始典當衣服了。冬天的衣服在夏天當掉,夏天呢,又開始典當冬天的衣服,以此輪換著討點錢花。日子過得窮酸極了,但很開心。
但很快,好日子也到頭了。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與公公在政見上的不合,產生了對立。李清照想讓公公施以援手,救救自己的父親,可公公始終沒幫忙。
李清照一直關注著事實,一會兒是公公的升遷,一會兒是打擊奸黨與縣學。援助卻時時不到,悶悶不樂的李清照無奈,請求回家省親。
自從她跟隨趙家搬到了京城,她有五年沒回家了。趙明誠說,“嗯,你去吧,等風聲一過,就派人來接你。”
一晃大半年都過去了,李清照還是沒見到趙明誠。李格非在政變中是一敗塗地,再也無法翻身了。他被調離了禮部,提點東京刑獄,後來又遣返回鄉,革職為民。趙挺之卻成了整個政變的主要人物。
李清照忍無可忍,寫下:炙手可熱心可寒。狠狠諷刺了自己的公公。
可諷刺歸諷刺,她並沒有記仇,與趙明誠相遇後,她決定追隨趙明誠去青州居住。
青州的生活,樸素也平凡,對趙明誠而言,是個沉重的打擊,但對於講究精神生活的李清照來說已經足夠了。
在青州隱居的十年,是李清照人生中最快樂,也是最幸福的十年。在這十年裡,她漸漸地從一個活潑好動的小女孩,變成了更具感情深度的女詞人。
夫婦兩埋頭於金石書畫收藏,繼續撰寫《金石錄》這本書,生活如神仙眷侶般,始終形影不離。但隨著風頭轉向,仕途明朗,趙明誠開始遠走他鄉,做官去了。
讓人難過的是,他沒有帶上李清照。她只好獨自一人居住青州,與孤燈夜影相伴。
這時候,孤獨寂寞找上門來。她寫下: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後來,她實在等不下去,就離開青州去萊州去找趙明誠。可萬萬沒想到,到了萊州,卻依然孤單。趙明誠整日工作,沒時間陪她。靠近了,卻還是像分居似的。怎麼辦?她只好關起門來,靠寫一兩首詩聊以自慰。
寒窗敗幾無書史,公路可憐合至此。青州從事孔方兄,終日紛紛喜生事。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靜中吾乃得至交,烏有先生子虛子。李清照是個文人,發起牢騷來,也一股子文藝氣質。她先說,哎呀,你看,我來了,你這裡也不收拾一下。窗戶破敗,字畫也沒有,生活情趣都消失了。我是來找你的,可你怎麼也不陪陪我。她說的很直接。可畫風一轉,她開始為自己辯解,說自己一點都不孤獨,“我的朋友多著呢,一個子虛,一個烏有。合起來,子虛烏有。”
詩詞上的天才當然是排遣不了孤獨的。尤其是此時的孤獨與之前的決然不同,是一種變了味的孤獨,一種被嫉妒扭曲了的孤獨。
她剛踏進萊州的家,就發現趙明誠變了。升官發財後,他養了許多侍妾和歌姬,把心思全用在這些年輕女子身上了。
李清照生活簡素,幾乎只注重精神生活,從來不花心思去勾心鬥角。以前趙明誠也養侍妾,那是社會風氣引導他這麼做,他知道自己心裡有誰,他也明白自己還愛著誰。可如今有錢了,就開始嫌棄原配了。
李清照有苦說不出,她既埋怨丈夫的沾花惹草,又氣自己的年老色衰。如今她已經38歲了。她對自己一點信心都沒有。
20多年來,夫妻兩一直很和諧,如今這美好姻緣卻在土崩瓦解。她很不甘,可又有什麼辦法呢?她能阻止他麼?可又靠著什麼去阻止他?孩子嗎?
夫婦倆沒有孩子。趙明誠多年來養的無數歌姬侍妾也沒有一個為他生下過孩子。
李清照十分心痛,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不過,幸好兩人有共同的愛好。一天,趙明誠跑回家裡,手捧著一本從朋友家裡借來的白居易的手書佛教經典《楞嚴經》。白居易是何等人?他是唐代數一數二的大詩人,名氣大到連紫式部寫《源氏物語》時引用了他的詩,都沾沾自喜好半天。
趙明誠得到這個《楞嚴經》後,放眼望去,居然沒有一個侍妾能與他共同品鑑,於是他狂奔回家,找到了李清照。
當夜,兩人來了一場高規格的審美課。首先,他們泡上了非常名貴的小龍團。據說這茶是皇帝的貢品,一兩茶0.1兩黃金。之後,他點了兩根蠟燭,一根燃燒一個半小時,用來照明。兩人就這麼津津有味地一直觀賞到了深夜。
這樣的日子,李清照滿意嗎?她還是很滿意的,畢竟她擁有不可替代的特質。
可是,北宋末期,這老天爺的不測風雲是一個接著一個。不久,金國人攻破了京師,開封也被佔了,老百姓流離失所,趙明誠與李清照準備逃難,該如何逃呢?
他們是這樣安排的:趙明誠的母親去世了,他直接去給母親丁憂去。李清照則要回青州一趟,把青州那滿屋子的文物拯救出來。
歷經劫難,她拖著幾十個箱子,獨自逃亡。遭遇強盜,匪患等各種不可思議的災難後,她終於來到了江寧,與趙明誠團聚了。
剛到江寧,她便發現,再次相聚後的趙明誠又變了一個人,更加膽小,更加貪生怕死了。帶著疑問,她寫下了《夏日絕句》: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是在鼓勵遭遇戰亂的趙明誠不要灰心喪氣,勝敗乃兵家常事。死就死嘛,有什麼好怕的?她非常堅韌,哪怕是遇到了戰亂,哪怕是獨自一人面對,她也毫無畏懼。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趙明誠卻臨陣脫逃了,撂下她一個人跑了。
又一次,李清照原諒了趙明誠。後來趙明誠再次獲得官職時,李清照在池州暫時安頓下來,等趙明誠見了皇帝之後,再來接她。
趙明誠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她不要出事,她點點頭,依依不捨地放他走了。剛分離沒多久,趙明誠自己卻出事了:他腹瀉不止,眼看著就不行了。果然,七月剛過,8月18號這天,趙明誠就去世了。
這對伉儷的戀曲畫上了句號。
趙明誠去世後,李清照的生活完全與收藏為伍。她拖著大箱大箱的文物躲避著戰亂。她一直獨自生活,閒來無事就把書、畫、墨等放在自己的床下,每天都要摸一摸,看一看。
不知不覺間,床底下出現了一個大洞,字畫盡失,原來是鄰居偷偷地拿去“觀賞”了。李清照深為不恥,她積極地索回,卻也徒勞無功,十件藏品有八件都丟了。
無奈,她只好借酒消愁。
後來,她遇見了拯救她後半生的人,可剛嫁了又恨恨地離了。
原因是她發現自己的新婚丈夫無論是學識修養,都沒法與趙明誠相比。他哪是與自己結婚,根本就是和這一屋子的文物結婚。狼心狗肺的傢伙!
她離婚了,像個現代女性一樣堅決地離了。之後,她一直自己生活著,不富裕,也不安穩,只是終於是她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這時期,她寫下: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風停了,花香也散了,她一個人坐在屋子裡,盯著自己越來越斜的影子看。她想自言自語些什麼,卻莫名地哭出聲來。
1155年,李清照走完了她風華絕代的一生。終年73歲。生前,特別是晚年,她一直活在別人的誹謗與嘲諷中,如今她再也不用獨自承受這些痛苦了。
她的生活雖清苦卻不貧窮,她的精神領地之廣闊,無人能及。她一直想把畢生所學教給別人,但苦於沒找到最合適的學生。她陷入了對往昔美好生活的眷戀中,經常回憶到一半就流下淚來。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是她過去寫的詞,後來她又寫:
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她對生活從來奢求無多,可最終還是崎嶇坎坷。有人說這是一個偉大詞人必須的歷練,可作為一個女人,一個亂世中如落花漂泊的女人,她真的需要這麼多歷練麼?
她的才華需要時間的烘焙,但她個人,真的需要這麼多殘酷來考驗嗎?
或許是的。唯有如此,她才成為一個真正堅強的女性,抵禦住時代的千刀萬剮。沒人能不經考驗,就活出精彩一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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