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上海的深夜，室外气温已逼近冰点。但在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大师课堂上，一个议题激起了一派热火朝天的讨论。各方关注的是，当世界范围内的贸易开放陷入寒冬的当下，出路在何方？
台上试图给出答案的，是世界贸易组织（WTO）前总干事帕斯卡尔·拉米（Pascal Lamy）。
2005年~2013年，拉米出任世贸组织总干事，并完成两届任期。
这位71岁的老者曾参与并见证了中国“入世”的全过程。当年在担任欧盟贸易代表时，他促成欧盟和中国就“入世”问题达成双边协议，并将此视作任上所取得的最大成就之一。
在接受第一财经记者采访时，拉米坦言，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到访中国了。这一次，又多了一个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特聘教授的身份。
对于世贸组织这一全球贸易最高机构，这位昔日的掌门人将其形容为“集体保障”（collective insurance），通过多边为基础的贸易机制，在过去十多年较好地维护了贸易的开放。
时过境迁，如今不仅僵持多年的多哈回合谈判依旧无果，美国总统特朗普极力奉行的“美国优先”原则，打乱了世界贸易的根本秩序。
“当前，正是WTO最艰难的时刻。这个已成立23年的国际贸易组织正面临严峻的挑战。” 拉米表示。
贸易开放遇到危机
回顾担任世贸组织总干事的8年经历，拉米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印象最深的时刻还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突然爆发之际，世贸组织采取了积极的措施应对，防止了这场大规模的金融灾难滑向贸易保护主义的深渊。“我认为，世贸组织在那时应对得很不错。”
在大师课堂上，拉米谈到，即便是在WTO的前身，即关贸总协定（GATT）的年代，各方的一个共识便是，贸易开放（open trade）是共赢之举，有助于促进各国的经济发展。尽管当时也存在来自发展中国家对于贸易开放的质疑声，但最终没有形成气候。
但是如今，支撑开放贸易的五大支柱，即政策、行动、技术、金融以及结果，都出现了问题，“贸易开放的发动机失去了动力。”
具体而言，拉米认为，发生在2008年的次贷危机，是美国的金融系统出现了风控问题，同时重创了整个金融行业。目前，全球金融系统的复苏依旧在进行中。
在行动领域，拉米承认，无论是在国际还是国内层面，都出现了问题。“2008年后，由于美国与印度存在分歧，多哈回合谈判一直止步不前，各方的执行效率都不高，导致贸易开放受到了威胁。”拉米说道。
在技术层面，拉米认为，技术的革新在过去促进了贸易的扩大，但如今也带来了不容忽视的问题：比如，在日趋数字化的当前，数据的获取、保护、管理等问题都需要引起各方的重视。
在结果层面，拉米认为，最直接的体现便是当前全球范围的经济增速放缓，同时催生了更加严重的不平衡、贸易保护主义以及民粹主义的抬头。这也导致了，昔日的共识，即维护开放的贸易，如今被打上了个大大的问号。
WTO将被边缘化？不！
在贸易开放陷入危机的当下，坚定秉持“美国优先”理念的特朗普在上任伊始，除了对自由贸易大放厥词外，还通过实际举动美国先后退出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调整了存在近30年之久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
而对于WTO，特朗普从来不乏对于这个全球最高贸易机构的炮轰。特朗普曾对媒体表示，多年来，WTO对美国“非常不好”，组织必须“改变”。有匿名人士甚至透露，特朗普本人多次对白宫高级官员表示，希望美国彻底退出WTO。“特朗普已经100次威胁要退出WTO。”不过，特朗普身边的多位助手曾试图向特朗普解释，美国在WTO中运转良好，美国有大批贸易律师，并且是世贸体系的创立者。
拉米告诉第一财经记者，他也注意到了特朗普对于WTO的言论，“相较于多边主义，特朗普更倾向于双边甚至单边主义。”在拉米看来，如何解决世界贸易领域的争端，这不是个非“是”即“否”的是非题。
“当前国际社会需要多边贸易机制，需要WTO+这种模式（无论是地区性的还是双边的）。”拉米说道，“大多数问题，比如维持开放的贸易、解决补贴、知识产权保护等，并不都能通过双边形式得到很好的解决。涉及原则以及规则的重要问题，还是需要通过多边的途径加以解决。”拉米还对第一财经记者强调，“我是个坚定的多边主义支持者。我相信规则（rules）的重要性。”
对于特朗普扬言要退出WTO的威胁，拉米坦承，他对此很担心。“特朗普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总统，可能今天他说要退出WTO，明天表示希望更多国家在WTO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无论特朗普如何善变，我的经验告诉我，我们必须尝试着把美国留在WTO中。”
拉米说道，“因为，WTO的运作离不开世界主要经济体。”拉米认为，美国以其他成员接受不了的要价来威胁离开WTO，只是“B计划”（Plan B）。
拉米坚信WTO会在反对贸易保护主义领域发挥持久的作用。“我不认为WTO有被边缘化甚至被抛弃的重大风险”，相反，拉米认为，“在当前全球化的世界中，WTO是非常被需要的”。
争端机制改革不是改革的全部
上月底，中国商务部召开世贸组织改革有关问题新闻吹风会。
商务部副部长兼国际贸易谈判副代表王受文在会上表示，在世界经济深刻调整、单边主义和保护主义抬头的情况之下，多边贸易体制遭受了严重的冲击。对此，中方支持对世贸组织进行必要的改革，以增强世贸组织的有效性和权威性。
对于特朗普以贸易保护主义的做法解决贸易争端，拉米认为，（这些做法）均与WTO的精神和原则相违背，很多WTO遇到的问题都被美国裹挟。
但是，他话锋一转，又表示，“祸兮福所倚。从好的一面来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WTO、关注这个机制本身。如果说，特朗普有一点是正确的，那就是WTO需要改革。”
在拉米看来，唯有通过改革，才能继续捍卫WTO在捍卫贸易自由化中的地位。而且，拉米也承认，WTO当前沿用了许多1994年时候制定的规则，并没有“与时俱进”，尤其当数字经济、市场准入、知识产权等概念不断兴起，也在不时地挑战WTO在世界贸易领域中的权威地位。
日内瓦时间12月12日上午10点，在WTO总理事会（仅次于部长会议的最高级别例行会议）上，中欧等成员发起的两份WTO改革提案正式进入讨论流程，但局面仍陷僵持之中。上述两份WTO改革提案聚焦上诉机构成员遴选的问题。
在世贸组织的三大功能——争端解决、贸易谈判和贸易政策审议里，争端解决功能被誉为“皇冠上的明珠”。
WTO争端解决机制（DSB）下的上诉机构，相当于全球贸易的最高法院。一旦上诉机构成员出现空缺，将极大地影响WTO的争端解决功能。
自2017年年中开始，美国就开始阻挠上诉机构启动上诉机构人员的遴选（连任或纳新）程序，令该上诉机构目前仅剩下3位法官，而3人也是上诉机构能够运作的最基本要求。
王受文在上述新闻吹风会上还表示，争端解决机制上诉机构人员的遴选问题，不仅仅是美国和中国的分歧，这是美国与所有其他WTO成员的分歧。如果这一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到明年12月，就会只剩下1位成员，争端解决机制上诉机构就没有办法运行，面临着瘫痪的威胁。
对此，拉米告诉第一财经记者，美国方面之所以对DSB上诉机构人选提名处处设阻，主要是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这一点我并不认同。因为，据我了解，美国通过DSB上诉机构胜诉的概率其实与中国、欧盟和日本都差不多的。”拉米说道，“如果美国对争端裁决方式有争议，大家可以有商有量的。”
拉米还表示，裁决本身有没有约束力，与美国是否愿意遵守是两个问题。“加上特朗普本人的善变，有关DSB的争议能否妥善解决，美方始终没有给出明确的信号，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同时，改革还涉及与环境有关的问题，“这也是国际议程当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理论上讲，有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即提高碳排放的价格。”拉米说道，“但是仅建立一个碳排放的单一价格体系是行不通的，以当前这种定价怎么样才能够在不破坏气候的情况下实现经济的发展，这又是个需要权衡的问题。”
数据保护、确保金融行业稳定、国际货币体系的改革、国际税收制度的协调一致等，在拉米看来，都在WTO改革的任务清单上。
对于WTO改革的前景，拉米表示了谨慎乐观。“改革的关键，在于中美欧能否找到共识。”他告诉第一财经记者，“全球化不会结束，因为在全球化的贸易和货物之间，各国相互的依赖、国际体系的一体化，还是有一定的韧性，能够抗击来自于特朗普的冲击。我想他（特朗普）最终不会使全球化受到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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