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73歲,在河南農村待了四年後,他決定死在這裡


73歲的日本人川崎廣人對自己的定位是,戰士。來中國“作戰”的這五年裡,他與各種以前不曾預料到的敵人戰鬥,行至山窮水盡時仍靠著一股執拗的勁頭堅持。他期望獲得的“大成功”至今飄忽如天上的雲彩,在這片鮮少人關心的戰場上,他做好了“我已經決定在這邊要死了”的準備。 鄒璧宇/攝

川崎廣人的上一份工作是白領,像大多數同齡人一樣,如齒輪般在日本辛勤工作了幾十年。退休後,他卻擁有了跟同齡人完全不同的人生。

清晨六點半,戰士川崎的一天開始了。起床第一件事,是戴上防蟲的頭巾、帽子,穿上塑料圍裙,到小劉固農場的大棚裡為番茄苗修剪枝葉。眼下,這批用日本滴灌技術栽培的番茄是他最上心的東西——果子熟了賣了錢,才有資金開始下一步工作。

如果不在大棚,川崎一般都在農場一樓自己的辦公室裡,75歲的他一直是這裡工作時間最長的人,平均每天13、4個小時。最近,一個國際農業論壇邀請他出席,他準備挑戰一下自己,用中文演講,因此每天都會花好幾個小時,摸著頭琢磨演講稿。

川崎的戰場在河南省新鄉市原陽縣小劉固村。這是個常住人口不足700人的貧困村,老人婦孺三三兩兩在街邊閒聊,村委會操場上堆放著村民晾曬的糧食。跟中國的很多農村一樣,這裡幾乎看不到年輕人。川崎在2014年春節前來到小劉固,一呆就是將近五年。


來小劉固時,川崎形容自己“像乞丐一樣”。當時他來中國推廣循環農業一年,但沒人相信他的理論。年關將至,他身上剩下的3000塊都不夠買回日本的機票。山窮水盡時,小劉固農場收留了他。

農場主李衛,以前是河南省報的記者,父親去世後,繼承了家業,但連續種了幾年無公害蔬菜都是虧空。兩個失意的人在這裡找到了事業的共鳴。李衛決定跟川崎合作,把川崎的循環農業理念付諸實踐。

川崎的“戰爭”正式打響。這套理念的核心,是用動物糞便、米糠等通過高溫發酵製成堆肥,用以代替化肥農藥,或者降低後兩者的使用量。幾年下來,川崎對堆肥工藝熟稔於心。在堆肥廠裡,他隨手從一人多高的糞堆上抓起一把正在發酵的糞便混合物,檢查發酵程度。

川崎在農場的辦公室裡,沿窗臺擺了一溜兒裝滿各種肥料的塑料瓶,牆壁和窗玻璃上則貼滿了各種大字報一樣的告示:不隨地吐痰、不白天喝酒、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蹲著、不說謊。中日的文化和道德標準差異,是戰士川崎在河南農村遇到的第一個敵人,貼告示則是他應對的初級戰術,除此以外,還有大喊和絕食。10月中旬,他又因為員工怠工和設備故障發了脾氣,這四年中,他記不清自己發了多少次火。

沒錢,是川崎遇到的第二個敵人。自他來後,小劉固農場一直是勉力維持的狀況,今年因為番茄豐收,農場曾短暫紅火過一陣,但很快又回到冷清的常態。10月中旬,川崎決定在棚裡種大蒜,為明年的番茄栽培育土。翻土工作做完,員工開車運堆肥去大棚,老舊的三輪車突然在棚門口熄了火,反覆打火5次才重新發動起來。

肥料鋪上去,幾個員工忙活了一天把大蒜種好,到了鋪地膜的環節又碰到了問題——沒有專門覆膜的工具,員工們用一根繩穿過保溫膜桶身,兩個人分列兩邊拉著繩子往前走,帶動保溫膜緩緩展開,覆在地上。


覆膜之後需要澆水,他們從倉庫裡找出水管,鋸成合適的尺寸接到大棚外的管道後,發現之前鋪設的管道四處漏水……

這天,為了給這批無公害種植的草莓照張角度更好的照片,川崎踩著磚頭往牆上爬高了一些。對著前來採訪的記者大聲說“小劉固今年有點兒成功”的豪情已經消散,資金短缺、設備老舊這樣的現實問題又很快填滿了川崎的生活。

這樣的境況也讓很多追隨川崎而來的年輕人有深深的挫敗感。做淘寶客服的小王大學專業是機械類,來小劉固之前在上海生活。和小王一樣,很多來農場的人並不是農業專業出身,對農場現狀也缺乏深入瞭解。滿腔熱情與浪漫想象引導他們來到河南農村,卻無法支撐他們走得長久,小劉固的學員流動率很高,最短的呆了20分鐘就走了。


川崎對留下來的年輕人寄予厚望,他認為有志於循環農業,擁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年輕人才能接過他的擔子,他管這些人叫“新農民”。即使臺下聽講的“新農民”只有四五人,他講課也從不敷衍,常常一講就是三四個小時。

農場裡還有兩個來自甘南的藏族小夥,都不到20歲,他們被公司委派來小劉固學習。川崎安排他們倆在堆肥廠工作,還找渠道推薦他們去日本學習養牛技術。按照計劃3、4年後,他們若從日本歸國,就該回家鄉投身循環農業的工作。

川崎在辦公室的檯燈杆上夾著一張紙片,上面是他潦草的字跡: “農業有不有未來?農民父母說服不要農業”。即使身邊聚集著的已經是整個小劉固村最具活力的人群,但川崎還是經常抱怨無人可用。中國的年輕人不願意從事農業,農民也不鼓勵自己的孩子務農,他也明白原因,“中國的農民不能靠農業生活”。


留下來的新農民們,偶爾也會在閒聊中吐露自己對未來的迷茫和焦慮:川崎的循環農業理念來自在日本的學習,以及書櫃裡的日語農業書籍,要在小劉固實踐還缺乏很多基礎條件此外,農場惡劣的生活條件也讓人頭疼。這裡沒有供暖設備,以前過冬都靠電熱毯,學員們睡一晚,頭頂都是冰的,起床只能跑到大棚裡去取暖。今年李衛準備裝暖氣,但錢只夠裝一個屋子,大家得集中到一處住上下鋪。

農場自種的菜,翻來覆去就幾樣,味道寡淡,年輕人們經常會用辣醬和其他佐料調味後送服。兩個藏族小夥,來了半年還在努力適應,他倆偶爾回去附近的官廠鎮下館子,不單是為了打牙祭,也可以順便把菜品的照片發給家人,讓他們放心。

對川崎來說,日常生活中的苦累和不適則不值一提。2014年來到小劉固,他就堅持跟工人通吃同住同勞動。因為被農村廁所嚇怕了,川崎刻意縮減了自己的食量,少吃就能少排洩,胃口漸漸餓小了。一頓飯只把一個不鏽鋼碗盛滿,吃得極為清淡剋制。


川崎的臥室在農場三樓,水泥地上鋪著很薄的劣質綠色地毯,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小書桌,幾件換洗衣物和一堆農業書籍,除此之外,身無長物。兩年前,他的太太來過一趟小劉固,待了一週回了日本,之後再沒來過。

在戶外工作時,川崎經常戴著一頂解放軍軍帽。中日關係緊張的那兩年,中國朋友叮囑他出門就戴著,萬一被認出是日本人,這頂軍帽會保護他。

因為長期在田間勞作,川崎的藍色工服沾滿了灰塵和泥漬,脫了勞動靴,腳上的黑色襪子垂頭喪氣地耷拉著。川崎說,來中國前,哥哥送了他三套這樣的工服,說這種衣服適合幹活,而且藍色能保佑他好運。

川崎拒絕回答“是否習慣在小劉固的生活?”他抗議說這不是個好問題,留在小劉固是為了工作,困難都是作為一名堆肥戰士該克服的,但隨時襲來的孤獨感無法克服,“當地人不會說普通話,我聽不懂他們,他們不懂我。我的好朋友,兩個狗,別的沒有。”

網絡,成了川崎在中國傾吐心聲的地方,“沒有微博我活不下去”。在記者跟他介紹後,他又開通了微頭條號“川崎廣人”,一個月,已經有了五千多個粉絲。他基本以每天一條的頻率在發內容,下午不去地裡勞作時,會翻字典在電腦上寫好要發的東西,有時長達一千字,像篇小短文。


川崎在辦公室的書架的角落裡擺了一張家人的照片。2013年,他把自己從日本連根拔起,妻子和一雙兒女都留在日本。他認為退休後拿著退休金泡溫泉喝啤酒的活法沒有意義,“不工作就是家庭垃圾,我在中國推廣循環農業,這種人生價值在日本沒有,所以我幸福”。

距川崎決定來中國“尋找人生價值”已經過去了6年,小劉固農場裡,滿牆寫著循環農業理論的紙張已經發黃變脆。10月中旬,川崎走在一排大棚外的土路上說,“小劉固農場要大成功”, 可大棚真正投入使用的還沒幾個。最近,一位曾在農場幫工的清華老師捐了兩萬元,用於購置大棚的躍冬棉被,川崎得知後高興得笑個不停,這批番茄苗終於又了存活過這個冬天的可能。

更讓他高興的是,受邀去國際論壇做演講,小劉固的循環農業實驗可能會獲得政府重視,有更多的扶持和補貼。心情好的時候,川崎有個習慣:打開櫃子裡存的紅酒,就著酒,在視頻網站看抗日神劇。


10月22日,川崎過了73歲生日。年逾古稀後,他的體力愈發捉襟見肘,他常自責本應多下大棚,卻常扛不住辛苦。最近幾年,他堅持每天在臥室床腳的毯子上做操,他希望能跟時間賽跑得久一點,也做好了“我已經決定在這邊要死了”的準備。

川崎有一本經常擺在案前的漢語詞典,他在書縫上抄錄了一段《聖經》裡的經文:“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這段話同樣被張貼在農場會議室的大門上,川崎覺得這是勸大家克服困難的金玉良言,雖然農場裡沒幾人能看懂,他還是用中文勉強解釋了一下,“為人民服務,就是不能找容易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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