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秤座,非常典型的天秤座。也就是说,这个星座所有的特点我身上都有。比如遇事就会犹豫不决……这是我职业生涯到现在不太顺的很大原因之一。当一个好的机会放在面前,或者有重要的事情发生、需要你当机立断采取决定时,我就因为纠结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东方绿舟的足球场,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朱峥嵘一个人绕着球场跑圈,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要到何时结束。
他后来常常想起曾经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一句话,“人生不是等巴士,错过一辆,十分钟后还会再来一辆。”有些机会错过了,也许就永远不会再有下一个了。
命运依然悬而未决
这是2017年年初,结束在梅州半年的租借期回归后,他和当时的新帅博阿斯只相处了几天。时间仓促,葡萄牙人没有将他列入去多哈拉练的大名单里。
对此,上港内部有种说法是,朱峥嵘生性内向,不善于和俱乐部上下进行沟通,因此当博阿斯初来乍到,向一些球队内部人员了解情况时,关于他的信息就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朱峥嵘一个人留在了东方绿舟。有时候,他会找上俱乐部两、三名小队队员,和自己一起碰碰球。大多数的时间里,他独自在球场上跑圈,在健身房里做力量。实在练得太累了,就不回家了,在自己的宿舍里过上一夜。
“你想想,整支队去了国外,就他一个人在东方绿舟跑圈,是有多无助啊!”他的朋友大王一直对于这段往事耿耿于怀。球员本人倒是无所谓,“那怎么办?不练啦?”
总的来说,他是一个没有太多悲喜的人,平和、不易冲动,这种性格让他比较容易随遇而安。在整个的足球生涯中,他不记得自己曾主动索取过什么,相反,他总是等待命运被一次次强加到自己身上。
不久之后,他就被租借到中乙联赛的苏州东吴俱乐部;今年一年,他则被租借到南通支云,后者赛季末冲甲成功。
到现在为止,朱峥嵘已经在外漂泊了两个半赛季了。他想早日结束这种动荡的生活,但他的命运在此刻依然悬而未决。
朱峥嵘的合同在12月的最后一天到期,但当上港在1月20日左右集结的时候,他还会跟队训练一段时间,让主帅佩雷拉决定自己最终的去留。从本心来讲,他不愿意离开,“我当然是想回一队,我们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完成。”
但如果不能留下,他也不排斥去任何利于自身发展的平台。
“我们这两年去看徐指导,他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要好好踢球啊,还是希望在电视机前看到你出现在中超赛场上的。’别人也都这么说,希望我早日回到中超。我现在才30岁,这是一名球员最好的年纪,我真的还想踢中超。”“我曾坚信能进国家队”
未来像四面的江水一样在这群少年的眼前铺展开,他们隐隐约约能看见前方的岛屿,目力不可及之处,就用想象填补。一切都是未知。
无论隔上多少年,朱峥嵘都会清清楚楚记得这一天:2000年7月7日。“老清老早,我们在人民广场集合,坐大巴到码头,再从那里上船去崇明。”在当时的一车人里,和他从小一起踢球长大的伙伴不少,“我们小学里有四、五个人一起进入根宝一期,但最后留下的只有吕文君和我了。”
根宝足球基地从这年6月1日开始建造,朱峥嵘他们是第一批入驻的球员。基地一直要造到第二年10月1日,才算正式竣工。所以一开始,他们住在少儿营地的蒙古包里。“那里常常有老鼠出没,有一次一只老鼠还逃到教室里来了,我们整个班级的人就一起抓老鼠。姜至鹏胆子最大,他就冲在最前面。”
那会儿根宝还在忙于基地的建造和其他事务,因此训练场上不常见人。“但他经常对我们进行思想教育,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跟我们讲红军长征的故事。”崇明岛上有部队驻扎,有一阵就把他们集体拉到部队里进行军训。
“就和现在国家队的集训是一回事,徐指导是老早就在我们身上试验过了。剃平头,把被子叠成豆腐干,半夜三更两小时一班轮流站岗放哨……他说这样可以锻炼我们的意志品质。”2002年,朱峥嵘入选国少队,成了崇明岛上的一期生里第一个进国字号球队的队员。根宝把他拉到一边,“好好做人,好好表现。”真是高兴,晚上睡不着觉,他和同屋的小伙伴一起聊足球,聊各自的未来。“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至少应该能进国家队,这是最起码的。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应该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日子总是过得紧紧巴巴,直到一年后,基地由于经费紧张进行了第一次分流。除了他以外,所有88年龄段的球员全部被卖到当时在乙级联赛的宝山俱乐部。根宝留下朱峥嵘,为了让他有更多和年纪比自己大的球员训练和比赛的机会,又把他租借到了这支宝山队。
“‘文武峥嵘’这个词已经过气了”
开始时他其实就知道,没有平等可言。
上港联赛夺冠这晚,作为被俱乐部租借在外的一员,朱峥嵘也来到现场,并在当晚的朋友圈里晒出了和昔日队友们捧杯的照片。有相熟的人在下面留言,希望“文武峥嵘”再战江湖,他默默地忽略了。
能说什么呢?他人生中有太多这样的时刻了,这种任何言语全无意义的时刻。
那些年里,媒体和球迷把东亚三名前场球员称作“文武峥嵘”,说的是吕文君、武磊和朱峥嵘。
“我觉得现在再提‘文武峥嵘’已经没有意义了,”朱峥嵘说,“过气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以前他在心里还会和另外两个比比,现在不会了。为什么不比了?“为什么还要比?”他笑了笑。
然而,看着两个曾经和自己平起平坐的队友,如今就这么跑到前面去了,把自己远远甩在身后,这种失落感一定不是很好消化的。
他却摇摇头,说出了这句话:“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平起平坐过。徐指导当初招人就是以89、90为重点培养对象的,他就是为全运会、奥运会在培养人才。至于88的,只是附带的。”不怨天,不尤人,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什么情绪的人,而且这在根宝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朱峥嵘让人惊讶之处,在于他身上的自我意识极其淡薄。在这名球员面对足球生涯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时刻所采取的决定中,你看不到多少大写的“我”的痕迹。足球运动员通常都具有极强的个人意识,在进攻型球员中尤其普遍,但他是一个特例。他习惯了服从,也许就是从上岛第一天,大家在操场上排队听根宝讲话这一刻开始的。
起初,他顺从地接受了自己在根宝球队里的附属位置。后来,他又一次次顺从地听任俱乐部将自己租借到完全不属于自己级别的联赛中去。
2017年,距离他在东方绿舟一个人跑圈不久之后:
“俱乐部一个电话打过来,跟我提了租借到东吴这事。我说要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心里肯定不是很想去。过两天又来一个电话,做我思想工作。我想想还是要以大局为重,还是去了。”那种感觉也谈不上是失落,他强调,因为几乎同一时期曾有中超球队想邀他加盟,“这就说明我还是被认可的,所以用‘失落’这个词不太准确。”
人生不是等巴士
回过头看,朱峥嵘当时做的选择无疑错了。“如果我当时去了中超球队,发展肯定会比现在好一点。”
他后来很多次想起曾经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一句话,“人生不是等巴士,错过一辆,十分钟后还会再来一辆。”有些机会错过了,也许就永远不会再有下一个了。
这些年里人们一直为他的命运唏嘘,尤其是那些从东亚时期看他成长的媒体和球迷,他们感叹那样灵气迫人的球员,因为踢了前腰——这个在中超被老外霸占的位置,尤其又身在上港这种进攻火力过盛的球队,以致被迫走上一条下滑的轨道。有人也提到,位置因素之外,他的球风偏软、体能偏弱。
但他很清醒地看到自身真正的软肋:
“我是天秤座,非常典型的天秤座。也就是说,这个星座所有的特点我身上都有。”他想了想,“比如说遇到事情就会犹豫不决……这是我职业生涯到现在不太顺的很大原因之一。当一个好的机会放在你面前,或者有重要的事情发生、需要你当机立断采取决定时,我就因为纠结错过了最佳的时机。还有很多类似的事情,不止2017年初这一桩。”
仅外界所知的就有两次:当年东亚还在踢中甲的时候,他拒绝了中超球队薪水翻倍的合同;到了2014年中期又过一次,当时机会已经很少的他在纠结很久之后选择了留队。
然后就到了2017年,这次似乎更加离谱。一个职业球员,在中超和中乙之间选择后者,这简直让人无法理解。他给出的解释是,“不舍得离上海太远。”
其实,是不舍得离开上港太远。
无论苏州东吴还是之后的南通支云,都是和上港有合作的俱乐部。“俱乐部当时和苏州那边有合作关系,我和李浩文过去,有点帮他们的意思。”他承认,“可能还是有情怀在里面,毕竟当初和这帮兄弟一起拼上来,不舍得就这样离开。”
大王说,“老朱其实是忠诚度很高的一个人,之前找他的外地俱乐部有好几家,其中有的给他开出的待遇比现在要好,他就是不肯去。为什么呢?因为他还抱着一点幻想,觉得自己有一天能回到上港,去实现自己和队友们未竟的梦想。”
两家俱乐部之间的这层合作关系,就像连接上港和朱峥嵘的一根脆弱的脐带。一旦将这根脐带切断,他和上港之间就真的没有联系了。那么,他过去十多年的奋斗和坚持,他所经历的彷徨和挣扎,也都从自己的生命里被抽离了。还会留下些什么?
“一片空白,毫无疑问。”
“1988年真的是很烂的年份”
“对于所有像我这样出生在1988年的中国球员来说,这是个很烂的年份。”朱峥嵘说,“你想,乙级联赛的时候我一直是主力。上来以后东亚队要踢全运会,我因为年龄问题不能参加,所以从2008年就开始做替补。”
如果晚两个月出生,他就将跻进89/90一批,这批球员先是在2009年的时候参加了全运会,随后又踢了伦敦奥运会的预选赛,但没能入围。
这是典型的中国特色足球,完全是围绕奥运会在培养人才,因此生逢奥运年龄段的球员一路上来总是得到最多的机会。88这一代,按说正处于最当打之年,然而在中超赛场上却很少见到在这个年份出生的球员。
朱峥嵘说,以根宝基地为例,当年招了9名88年的球员,如今只有他和汪佳捷在踢职业联赛。后者的境遇没比他好多少,上赛季被租借到了中甲申鑫。
他记得,当时全运会踢完,武磊和张琳芃他们就入选国家队了。“如果我也踢全运会呢?就可以和他们一起进国家队了。”
一名球员有过入选国家队的经历,就相当于镀过金了。曾经和朱峥嵘住过一间宿舍的曹赟定说过,“很多球员其实平时在俱乐部踢得一般性的,可一旦哪天‘啪’一下被调到国家队去了,踢完一圈回来,你就能很明显感到他比之前踢得要好很多,这就是自信心。”
如此想来,这份自信恰恰是朱峥嵘在此后的职业生涯中所缺失的。
“知道吗?在队里他们都叫我‘奇葩’,意思就是从来没见过我这么纠结的人。有时候想想,我20岁的时候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他等于是在自己职业生涯全速向上蹿升的时候,因为全运会不得不戛然而止,这年他正好20岁,最最激越的年龄。足球的机遇一环接一环,错过一环,就脱节了。东亚冲超成功后,朱峥嵘又一度做过主力。但后来外援慢慢涌入,一点点挤压他在前场的生存空间。“我刚踢了一年中超,找到一点节奏,又去做替补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这样,断断续续地踢比赛,状态肯定受影响的。”朱峥嵘性格演变的过程其实是暗合了这些足球场上的起落。
而武磊他们就从没有遭遇过这层年龄上的障碍,所以他们的比赛一直是连贯的。要说羡慕,他承认,肯定是有的。“按能力来说,我也不比他们差。但年龄啊机遇这些的摆在面前,又能怎么样?没办法的事情咯!”
但他又自我安慰,“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我作为一名88年出生的球员,能够踢到现在这样,其实已经很不错了。”
“笃定自己被需要”
“我现在应该算处于职业生涯一个比较低的点了吧?但好像又不是很低。其实低还是低的,要怎么说呢?”因为对自己天性中无处不在的纠结感到无奈,他一下子笑了出来,看上去就像一个不知忧患的男孩子。“就是上不上,下不下的感觉,懂我意思吗?”
大王记得,大约是在他去了苏州东吴几个月后,有一回聊天的时候他说,“我去了梅州,又来到东吴,以前一直以为去外地会不适应,觉得离开上海好像是一件不能想象的事,其实也不是这么回事。”
他终于踢上了每周一场有规律的足球,对于球员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他们需要有规律地踢比赛,保证自己的竞技状态。同时,给自己注入一种安全感,“就是笃定自己被需要。”
今年在南通支云,他为球队攻入11球,贡献5个助攻,帮助他们冲上了中甲。在当地球迷里,他赢得了“南通球王”的称号。
他相信,如果能保证频繁踢比赛,竞技状态就不一定会比在中超常年坐板凳差。很多球员都承认这一点,其实对于中国球员而言,从中乙到中超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这么大。最好的例子,似乎就是南通支云在今年的足协杯主场逆转淘汰申花,以及去年苏州东吴在足协杯将上港拖入点球大战,踢了17轮,才被上港勉强赢下。两场比赛都是全华班之间的较量。
南通淘汰申花的比赛,他踢满全场;和上港那场,他因为回避没有出场。比赛前大家开玩笑,说没想到租借合同里的回避条款还真派上用场了。“如果我上去,那场就赢下来了,我太了解他们的特点了。”他开心地笑出了声。
眼下朱峥嵘所面临的难题是:如果要在上港生存下来,他唯一的选择是转型成为一名后腰。因为相比挤塞的前场,这个位置还有竞争空间。但很困难,防守向来是他的软肋。但凡当初有一些主动防守的意识、拼抢凶狠些,他不至于被几任老外教练所忽视。
这不是他的错,从一开始他就被当做里克尔梅那样的古典型前腰培养,如果这个名字太遥远,就想想申花队长莫雷诺,防守从来不是他们的本分。在那个足球只重视观赏性的年代里,只有没天分的球员才会去防守。但是现代足球发展的趋势不同了,莫雷诺之前也经历了痛苦的转型,他如今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自家禁区进行协防。
“古典型前腰”这个名词正在渐渐消逝,在足球的历史长河里留下一个苍凉而华丽的背影。“(转型)是很难,但不是不可能的事。”朱峥嵘说,“我觉得现在还来得及,如果我想在中超生存,就必须要改变自己的风格。变得再积极一点……”
为此,这个冬天当大多数球员都在海外度假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健身房练体能。他想,过去这些年外面不是都说自己体能不好嘛,外教对他不感冒主要不也因为他身体吃亏不善拼抢嘛,那他就尽一切可能先把体能练好。“现在我所能掌控的事情不多,但这至少是一件。”
同时,他还在等待足协新政的出台。
“我今年之所以没留在上港,很重要的原因就是U23。但政策每年都在变,说不定什么时候没有U23了,我就能回去了。”閱讀更多 新聞晨報體育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