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老凡是一名護工,他負責照顧臨床一位老者。老者能吃能喝能睡,除了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外,在我看來,一切都不像是需要住院的樣子。當然,這病得輕重是與母親比較的。母親多年肺氣腫並伴有嚴重的肺心病,這病古來叫癆病,魯迅說蘸人血饅頭吃能治,女兒問我是否當真。我望著乖巧懂事的女兒苦笑——在母親驚恐無助地望向空中索要致命氧氣那一刻,我確實想到了這一招。
國人都喜歡類比,我竟然也會犯此毛病。可比啥不好,比誰更慘、更悲催?現在想來,實在是可笑!但在母親與死神抗爭的那3天時間裡,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手裡就好像拿著一把錘,看什麼都是釘子。尤其是老凡。
我對護工這類職業的人本來就沒有什麼好印象。以前看到媒體上說,護工夜間為了省事,竟然給病人喂安眠藥,這樣的人有什麼道德和良知!再看他幹精骨瘦,米湯色盤扣麻衫,棉麻大腿褲,一副麻衣道者的模樣,腳上卻驚奇地蹬著一雙錚亮的黑色皮鞋,這個樣子,讓我忍不住聯想到街邊小巷裡,道行尚淺卻又裝模作樣的算命先生。更讓我忍受不了的是,這傢伙年紀應該近50了,說話的聲調卻像女人般高而尖,我猜想是他青春期愚鈍而忘了變聲,要麼他本就是女人身,再不然就是得了喉癌。卻又偏偏愛笑,遇到有醫生或者護士來,那尖厲的獻媚笑聲會把你嚇死在午睡的夢魘裡。總之,在母親最難熬的3天時間裡,每一刻我都把老凡想象成一顆頑固的釘子,恨不得把他那“格格不入”的聲音掐死在菸灰缸裡。
第3天,冬日西斜,在山尖凝結成一團血。一家人緊張地圍在病床前,不敢弄出大的響動,生怕由此分散了母親與死神抗爭的氣力。老凡很知趣,在我投去幾個鋒利的眼剮子後停止了聒噪。醫生說,能否挺得過來就看今晚了。我心急如焚,母親溫溼的手躺在我手心裡,無力地像涸轍裡的一條小魚。這時,母親突然睜開眼,急速起伏的胸脯緩和下來,又大大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呼出來。母親顯得異常疲憊,我把耳朵湊近,“你外公不讓我走,一路拿棍子攆我回來,還給我一根蘿蔔,好甜。”我小心問,媽,想吃蘿蔔?母親輕輕點了點頭。我抬頭望向窗外,才發現天已黑得不見影形,到哪去找蘿蔔?
“我家地裡有,不遠,但你得自己去拔。”老凡見我面露難色,主動請纓。
我把導航定位到下村。出了城西,再沿著狹窄的鄉村水泥路,約莫40分鐘來到村口。車燈下,老遠看見一個人站在那,像一堵牆,佔據了大半個車道。從她手裡提著的兩大把蘿蔔,斷定是老凡的老婆,於是我急忙拉了手剎下車。走近一看,那模樣著實嚇了我一跳,農村婦女何以長這麼胖,除非……慣性思維不由自主地倒向惡毒一邊。未及多想,我接過蘿蔔,掏出一張100元鈔票,一面說著謝謝,一面遞給她。她說自家地裡種的菜,不值錢,並用力阻止。幾個來回,我有些煩躁,因為母親剛才的突然覺醒,會不會是常說的迴光返照,我一路上就犯著嘀咕,一心只想著拿了蘿蔔往回趕。於是,我索性把錢捏成團扔了過去,拔腿跳上車。我還擔心她追著我還錢,可直到我調轉車頭,車燈下她還巋立在那裡,我心裡一陣冷笑。
回到病房,一家人圍在母親病床周圍,激烈地討論著,歡喜溢於言表。氣氛變了樣,有寒冬盡退陽春初入的暖意,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大家從我手裡搶過蘿蔔,洗的洗、削皮的削皮,不大的事情卻像是做年夜飯一般忙亂。母親不讓切小塊,還要帶著蘿蔔纓子兒吃,說這樣才有味道。蘿蔔只有嬰兒小臂般粗細,還在生長髮力期,但時值深冬,經過露浞霜咂,吃起來異常地脆和甜。母親不讓喂,抓著蘿蔔纓子兒的手卻抖得厲害,抖了半天,才好不容易送到嘴裡。“咯嘣咯嘣,”母親嘴裡響動如雷,蘿蔔汁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看著這久飢未食的甜美吃相,我們都忍不住嚥著口水並相視而笑。老凡也笑了,當我們不約而同地望向他的時候,他倒難得矜持地走開了。
貳
因蘿蔔之緣,我對老凡的印象有了些許改觀,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嘛。但轉念又想,這幾個蘿蔔去菜市場買的話不過5元錢,若是他那肥胖老婆不那麼“唯錢是圖”,也許我會把他當朋友相處。由此我覺得,這100元錢已與之撇清了關係,感情上也就沒有了負擔。
這天中午天氣晴好,是母親挺過來的第二天。輸完液,經得護士同意,我把病床橫挪一步到窗前,讓母親嗮嗮太陽,我則搬到靠近老凡一側的床邊坐下,翻開一本隨身帶來的小說。可書卻沒法讀下去,得敷衍老凡隔三差五硬塞過來的問題或搭訕。心裡正煩躁得想罵人,他那部老式手機驟然響起,能聽見電話那頭和他一樣尖厲的聲音。
“爸,你回來帶媽去看病。”
“咋個說!我上著班!”老凡惱怒地問。
“腳腫了像饅頭,下不了床,今天我放學回家都沒得飯吃。”
“咋會腫!”
“媽說是拔蘿蔔的時候扭的。”
“啊,那,怎麼會……”
拔蘿蔔的時候扭的!我聽得真切,眼前浮現出村口那一堵巋然不動的牆,和沾滿泥巴的兩膝。我陡然間生出一種打爛人家飯碗時的惶恐與狼狽,這是兒時才有的體會。趁老凡還在猶豫,我放下書,說:“老凡,別擔心,我去!”
沿著頭天走過的鄉村公路疾馳。老遠望去,下村實際就是圍著一座小山包而建的村落,皆是青瓦白牆,其間冬櫻花開得正火,很有盛世鄉村桃園的感覺。後來我才知道,老凡家和村裡大多數農戶一樣,常年在土地裡刨食最終只落得個溫飽,而這外表光鮮的白牆,都是用泥巴夯出來的。而土牆太土,與時代不襯,村裡就統一將其粉刷成白色,顯眼處還繪以花鳥蟲魚或“樣樣好”的標語。我差點被這徒有其表的假象迷惑。
破敗。如果描繪老凡家的景象,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比此更甚的詞語——一隻黃毛看家老狗趴在門口,我歷來怕狗,試探著進門,它卻沒有理會我的意思,只抬眼瞟了我一下。這家道落魄得竟連狗都無心司責了!入了門,迎面撲來家禽糞便的味道,四下尋找,卻不見它們的蹤影。低矮斑駁的土院牆,像佝僂多病的老嫗,隨時要倒下的樣子。角落處放著簸箕、揹簍、鐮刀、鋤頭、犁耙等農具,但都已破損鏽蝕。總之沒有一點家的氣息。
老凡家小兒子從裡屋迎出來,初中生模樣,一臉透著稚氣。耐克白色運動鞋,LEE牌牛仔褲,紅豔齊腰羽絨服,這一身時髦的穿著,與他家窘迫的情形極為不襯。看來老凡一定很疼愛他兒子。
老凡老婆腳踝腫得像個大饅頭。我和小兒子兩人搭肩,費力地把她從床上攙扶起來,她面露愧色,不停地說著怎麼好意思、怎麼好意思。我說嫂子,腳傷因我而起,應該的。我在她受傷那隻腳一側,每挪動一步,壓到我這邊的重量,似要把我摁進泥土裡。
片子拍出來,腳踝韌帶扭傷,沒有大礙。老凡勸她住兩天院再走,我也跟著勸,她卻死活不肯。看她豬肝一樣青紫色的臉,我估計這腳上的扭傷已算不得是病了。回下村的路上,我說嫂子真應該住幾天,好好檢查下。她笑笑說,你也看出我全身是病了,老毛病了,看不好的,人早就折騰乏了,現在一心只等著閻羅王的召喚。她輕描淡寫地說著,好像病痛是家常熟客一般,是可以怠慢的,矯情就顯得多餘了。後來老凡說,嫂子是家族遺傳的肥胖病,前幾年還好些,後來越來越嚴重,現在是糖尿病、高血壓、膽囊炎等等什麼亂七八糟的病都來了,治好了這個病,那個病又犯了。就像他家那破房子,補好了東牆,西牆又倒了,乾脆懶得理它。老凡說完,竟嘿嘿嘿地笑了起來。我詫異地看著他,一個把悲苦看得如此輕描淡寫的人,該具備何種的通達與智慧啊。
叄
這天中午天氣晴好,母親比往常表現得更積極,和我說了不少話,三嫂帶來的瘦肉粥也吃了大半。我的心情大好,見母親睡去,便掏出隨身帶來的書看起來。正看著,老凡夾著一大本書進來(老凡看護的老者已出院,他又換到其它科室病房。)。我知道這本書,此前我見他煞有介事地埋頭研讀著——封面“黃帝內經”4個加粗黑體字,裝潢與書名倒還搭配,金光四射如袞冕龍袍。可惜徒有其表,翻開它,碩大的3號仿宋字異常戳眼,不僅排版稀疏,字裡行間竟還躲著不少錯別字,讓我“不忍卒讀”。那天見他專心致志的樣子,我心裡還暗自擔心,生怕他走火入魔,誤入旁門左道從而貽害眾生。
他走進來,一臉正色,從書裡翻出300元鈔票,說,“200元是我媳婦看腳的錢,另外這100,是媳婦告訴我的,幾根蘿蔔,沒這個道理。”我極力抵擋,最終還是招架不住,臉卻燒得發慌——因蘿蔔而起,嫂子腳扭傷的責任沒讓我承擔一分,現在,這張被我稱之為“道德試金石”的100元鈔票,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把我解剖得體無完膚、原形畢露。
肆
在隨後母親住院的日子裡,每天我都去找老凡聊天。一般是在中午或黃昏,那個時候患者飯飽睏覺、他也正好忙裡偷閒。他得閒也會來找我,但時間很短,像打蘸水。這天是正月十五,想著給老凡買點什麼過節的禮物。他告訴我,醫院就是家了,除非有特別重要的事情,這十多年就沒吃過一頓正經的年夜飯。我下到醫院超市,轉了幾圈依然是兩手空空——因為送禮的對象太過特殊——我設想過,我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去到本不屬於他的患者的病房,患者或者患者家屬見到我的時候,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我——我是去看患者呢?還是看護工老凡?——天!這場景,我想想都會不自覺地發笑。考慮再三,我買了個恭喜發財的紅包,裝了錢,心想找機會塞給老凡。
今天午飯後我又去找老凡。才進門就見他抱著那本盜版書,手裡多了一支鉛筆和一本厚厚的硬殼筆記本。見我進來,放下手裡的東西,對我笑,眉角笑紋褶起來,能夾死一隻甲蟲。他其實沒有多少時間看書,除非患者病情不重、患者睡著和患者親屬不在,而且三個條件要同時具備,否則就會背上不盡責之罪名而被開牌。前幾天我去心內科找他,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我,他很抱歉,說這幾天基本沒睡覺,心內科大部分是病重老人,來不得半點閃失。他說心內科活最重、最煩心,沒人願意去,但由不得自己選擇,好比是抽彩票。今天我來到內分泌科,看病床上那位他照顧的患者鼾聲如雷,知道他中獎了。
“又在修煉啦!”我小聲調侃道。上次與他聊天,他說他最大的理想就是當一名中醫,要求不高,考一個醫師從業資格證,然後在村裡開一個小診所。當時我看他毅然決然、胸有成竹的樣子,又想到他那本金光四射的《黃帝內經》,恍然有一種唐吉坷德就在眼前的隔世之感。
他嘿嘿嘿地笑,扭捏著。小朋友做了好事被老師表揚時,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我暗自好笑。
“還做筆記呢!”我拿起那本厚厚的硬殼筆記本,翻開。我的天!即將脫口而出想繼續調侃的話又咽回肚裡——通本隸書寫就,病種、病因、症狀……條分縷析、工工整整,令我這個自持還有點書法功底的讀書人汗顏;分欄處還配有草藥圖,是當地常見的植物,如蒿子、蕁麻、夏枯草、燈籠草、水芹、節節草等,看得出是先用鉛筆打底,然後再用碳素筆描實的痕跡,一絲不苟、惟妙惟肖。我想《本草綱目》不過如此。
我被這本沉甸甸的筆記本震撼了。見我低頭不語,他說道:“我在村裡當過幾年赤腳醫生,哪些病吃什麼草藥我還是有譜氣的,你媽媽的病單靠西醫解決不了,氣虛心衰而溼邪偏盛,只憑西醫消炎補氣的療法,必然會加重心臟負擔,溼邪更盛……”
說起與中醫有關的話題,老凡像換了一個人,沒有理會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依舊滔滔道來。我像個小學生,應付著潮潮湧來的中醫生澀詞彙。我不知道那天在病房裡呆了多長時間,只記得後來他小兒子用保溫盒送來飯菜,有半隻涼雞,說是簡單過個節,還招呼我一起吃,我客氣地謝絕了,臨走他又給我寫了一張“處方單。”
伍
這以後的一週,他好像又換了病房,他應該很忙,沒來找我,我也沒去找他,直到母親出院我們都沒有見面。說實話,我是羞於見他,就像那個代表我虛偽與渺小的紅包,最終沒敢掏出來一樣。毛姆說:苦難激發人性善是假話,幸福有時會,但苦難大多讓人狹隘和怨毒。我曾經視此為人之皆準的“方程式,”但套用在老凡身上明顯無解,而恰恰適用於我這類裝模作樣無病呻吟的人!從認識老凡那天起,我就自恃清高,總覺得高人一等,還試圖用被我稱之為“萬能之物”的鈔票,贖回我那僅存的一點自尊心,現在想來,實在是可笑至極!有時我在想,我就是老凡手裡的那本盜版書,絕對“如真包換!”但對老凡來說未必,他眼裡有陽光,看什麼都是真的。
這幾年,每到節假日,我們會在電話裡互相問候幾句。他總會說,得閒來醫院看他,我們就會會心一笑,看來他真是以醫院為家了。末了他必定會問母親的情況。我說你開的方子一直都在泡水喝,母親好好的。
他開的“處方單”一直夾在那本《月亮和六便士》裡。方子很簡單,只三味:丹參、黃芪、麥冬,每天泡水喝。母親出院那天,我就拿著“處方單”去藥店開藥,駐店醫生問我治什麼病,我說是肺氣腫,他說差不多,大不離此。於是我又開始懷疑老凡這本《黃帝內經》是否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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