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晨曦沐地後背起大刀鑄成的十字架,朱佔鰲將會不可避免的回想起十年之前首次相遇父親時的那個憂鬱潮溼而荒誕不經的晌午兒。
那時正值三伏天,大暑當家,紅盆子肆流七月火。黃泥地間滾燙的土塵兒熱浪一卷便噼哩啪啦的燃燒起來,揚落到黝黑厚實的膚表上“嗤嗤”的直躥著汗蒸的青煙,悶出一窩又一窩的紅點痱子。清稜稜靜悄悄的泗水河畔傍岸臨溪著一戶炊煙裊裊的楊柳人家。草棚茅舍的周遭,是用竹篾子扎繞著碗口粗細的楊柳棵子一環一環圍綴而成的柵欄籬笆。籬笆上五彩繽紛的開滿穠華嫵媚的繁花,豆角秧,粉牽牛,刺薔薇,白杜鵑,彩梅,紫梔,還有那見人就豔的六月紅。門欄左右,石柱兩旁,戍守疆門的是守土納蔭的楊柳榆槐四大將。巴掌見方的小地兒,也能長出遮天蔽日的葡萄架。石磙子大的冬瓜,人胳膊粗的蘿蔔,一碼子排列齊整的打著滾兒拔著腳兒偎依掛放在屋簷子底下。還有咧嘴的粉石榴,紅臉的肥肉桃,壓枝的甜沙杏,掛串兒的脆鮮棗。北面三間泥坯子壘砌的黃牆茅屋,算做人居的正房。東、西、南三處草棚是牲口歇槽的住所。正房的牆皮光光禿禿,碎屑頹撒零落,皴裂豁口的坯磚縫隙內生髮出無數藤枝根莖,爬山虎鑽天遁地勃勃昂然蔓延了一牆一垣一簷一廈的濃綠。綠掩門開,西廈是磨盤吱呀的豆腐坊,東廈是朱佔鰲與黑妮子的棲身臥榻,中間是鬥了一輩子的嘴打了一輩子的架兒的朱豆腐和李二孃的暖炕閣堂。
仲夏的烈陽酷暑難當,又毒又狠。西棚的大黃狗餓歪的獨剩一堆皮包骨頭,連四條腿蹍路也顫顫微微的踡著步打彎兒,邊走邊淌尿。之前朱佔鰲還打它的主意,嚷嚷著要宰了它吃狗肉,現在連碰它的心思都沒有了,只盼著老傢伙能夠快些的好起來。它俯趴在那隻生滿廢草荊棘和蒺藜的狗槽子旁納涼哈舌的時候,槽裡幾窪深深淺淺的臭髒水,淋淋瀝瀝的滲漫滴淌,遠看一灘黑,近看一碼黃兒。朱佔鰲每日必做兩件事:一件是晨起之後,衝朱豆腐釀黃酒泡豆子調滷汁沏茶湯的八卦井裡痛痛快快的撒一泡早尿,隨即轉軲轆提井水汲下滿滿的一桶送到豆腐坊去;一件是晚睡之前朝大黃狗東棚泥窩旁的狗槽子裡豁豁舒舒的解一次夜尿,立時吹一記響亮的口哨喚過它來吃食喝湯。狗槽子上那深深淺淺高低不平的坑窪窩子就是拜他恆志不渝的爽尿所賜。每回撒畢尿,藉著月光朦影,他總會低頭瞪睛仔仔細細的檢查一遭槽底那凹凸不平的細微變化,然後情不自禁感慨萬千的嘀咕一句:果不其然的滴水鑿石嘔!只要功夫真,鐵杵磨成針!
只是,自從朱佔鰲夜溺回屋,飢渴難耐的大黃狗不由自主的爬出窩兒來聞嗅一遍冒著白泡沫的狗槽池並悠悠樂哉的用長長的狗苔舌打著卷兒滋洇上幾嘴之後,它跟著他學會的“每日必做一件事”就這樣赤裸裸的把朱佔鰲給嚇傻眼嚇蒙圈了。這隻精神抖擻趾高氣揚的大黃狗,就像一個喝得爛醉的老酒鬼,一身尿騷氣,三步打滾兩步跌當兒,左搖右擺踉踉蹌蹌, 腳底下再也沒出個正準兒。一年半載捱過兒,彷彿是公畜日日夜夜下的都架著母畜殫精竭慮的交尾纏磨一樣:它那一身的精氣帶著渾體的膗膘子一塊兒割肥切肉的頹瘦下去,直落得只剩一隻癩狗皮包著一堆爛骨頭。如今他見了大黃狗首先想到的不是其瘦骨嶙峋的可憐樣,而是一家人用八卦井汲上來的水沏茶湯泡甜沫熬糊塗做豆腐後愜意而不失體統的小抿一口小酌一嘴的吮吸貪婪勁兒……從那以後,朱豆腐拎著柺杖敲腦門提著驢鞭抽脊樑,李二孃扭著耳朵轉大圈敞著嗓門罵他娘,黑妮子捏著臉皮搧大刮抓著辮子提頭髮也照舊我行我素、照尿不誤的“每日必做兩件事”,就這樣順其自然的在大黃狗的強大事實面前壽終正寢化作歷史陳跡成為過眼煙雲灰飛霧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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