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个秘密的容器,里面有你永久珍藏的情感。长大后兄弟姐妹有了各自的家庭,聚到一起时偶然说起童年共有的家庭回忆,是亲人之间最为自然的纽带。回忆大多是快乐的,也有少数的心酸和些许的埋怨。求学时你还会向同学好友说起,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独特的记忆。作家是幸福的,就如井上靖《我的母亲手记》,用细腻的笔触,回忆、梳理以致铭记和母亲间的情感,普通人办不到这个,东方人特别是亲人之间又不擅表达,只好就此掩埋进岁月里,消逝不见踪迹。
原本代际间的传承记录保留了这些点点滴滴的家庭记忆,那是一串串情感的独有符码。小津的《东京物语》说的是儿女去了大城市后,家人间的情感淡化了,城市化、经济形态和教育观念的变化,加深了代际矛盾,疏远了曾有的情感,世界如此广阔,我该怎么带着他们一起去看,他们是留在过去的人,不再对周遭的世界抱有什么希望,只剩下对你的爱,而我憧憬着未来和远方,不满生活的现状,越是如此越让我回想起过去,那时的欢乐无可替代。
特别是我的母亲,她不识字,有的只是勤劳的记忆和孤独,年纪尙小她的父亲就过世了,她的母亲裹小脚干不了重活,家庭有欠债还有三个弟弟,母亲一人挑起了家庭的生活重担,下海耕作上山砍柴养猪种田,肩上的扁担使她身材矮小,她希望我读书,哥哥从小自觉不用操心,不记得几岁时,有一天早上闹脾气,父亲吓唬我以后不让我去上学,我害怕极了,母亲说别吓我,她一直站在我这边,初考时父亲和哥哥骗我考的分数不够上中学,我躲到房间的床上哭了,那天我和同学去中学的树上抓蝉玩刚回来,母亲看起来比我还着急,催促父亲去学校再问问是不是分数搞错了,中考时考砸了,到县城去读高中,得比别人交更多的钱,母亲拿出了她的私房钱,平时节省的她此时却很大方,她可以一连几天喝粥只配姜丝酱油,母亲总是说,只要你把书读好就行,我辜负了她,一直在心里感到歉疚,但她从来不责怪我,现在电话里她会一直说工作顺利就好,生活要吃好点但也不要乱花钱,多年来,母亲的背有点驼了,她经常自言自语,特别是拜佛的时候,内容除了祈祷儿女平安应该就是她的不少心里话,我想那是她所能构建的一个自我的世界,她在里面感到安心。小的时候我常要打断她,母亲会因此有些暴躁,后来我懂了。
回想起母亲,都是全家人夏天躺在家门口的竹席上纳凉、母亲给我讲薛仁贵的故事、农田里的树荫下憩息喝水,和到离家几里远的水井去挑水,母亲做饭不好吃,做什么都很随便,所以上学时早餐都是父亲起来给我们做的。
有时爱使人怯懦,恨意却自有它的力量。《记我的母亲》说的就是这个,5岁时作家感到被母亲抛弃,记仇支撑了他后来多年的写作,给了他奇怪的力量,他也因此变得很强势,觉得自己用勤奋写作养活了一家人,母亲曾说他靠写作养活不了自己,现在他成了最卖座的作家,他的女儿们觉得他过度保护,让人喘不过气来,害怕他,小女儿琴子性格比较叛逆,时常反抗他,她爱好摄影,对父亲和奶奶之间的感情深感困惑和好奇,一步步窥探年岁渐长的父亲和年老渐渐失忆的奶奶间多年来的情感纠葛,琴子的妈妈其实早在刚结婚时就知道奶奶当年“抛弃”父亲是出于无奈,但她从没对父亲提起过,因为这是他写作的动力。母亲失忆了,几乎忘记了和厮守一生的老伴的所有,唯独记住了儿子小时候写的札记,令人感动。到老她都一直在心里寻找自己的儿子,执念于当年把儿子一个人留在伊豆,她怕海,因为不会游泳,现在儿子把她背在身上,他们要一起跨越那不存在于地球上的小小的新海峡......由年老的母亲去和儿子和解,也是一种完满,最后的几年,原本脾气并不好的母亲变得平和,因为放下了心里的歉疚。
琴子是三代人情感承接的那条线,是一生直到死亡都无法割舍的情感羁绊。爷爷刚过世,奶奶就跟孙女们说起自己年轻时的恋人,孙女们听得哈哈大笑;父亲的妹妹常年照顾年老的奶奶,却被奶奶说成是佣人,不满意可以走;琴子和奶奶也生活了一段时间,也会受不了她,奶奶随口就说走好不送;琴子和纪子说起过度保护的父亲有一次强行把她们俩从电影院拉出来,当时放的是《处女泉》,父亲一听吃惊地问是色情电影,纪子抽泣着愤愤地说是伯格曼的电影,父亲扔掉手上的烟盒生气地走开了,除了写作父亲真是不了解电影啊......后来琴子常跟拍父亲,慢慢走近父亲和奶奶的内心,她是见证。宫崎葵演得很有生气,个性独立又精灵古怪,役所广司自是演技老到,树木希林演的母亲更是出神入化,那些细节和动作、说话的口吻,不经意间打动你间或妙趣横生,每个人都不错,组成自然流动的家庭纪念册。
日本导演总是不厌其烦地拍那些家庭的琐事和生老病死,小津、山田洋次、是枝裕和、河濑直美......家庭是社会的最小单位,那里有着全部的离合悲欢。
人生真是虚妄,母亲和父亲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他们只是拥有全部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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