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對話任正非:我們沒有像外界想像中的那麼擔憂

「专访」对话任正非:我们没有像外界想像中的那么担忧

面對國內媒體,任正非談到了他對於基礎技術創新研究的看法,以及對於通信技術未來的展望。

華為的2018年,以一個難以被事前預料的方式走到了結尾。

來自國際上的壓力,突然打斷了華為此前順風順水的發展路徑。5G業務在全球範圍內遭到不同程度的抵制,讓華為賴以為根本的通信業務在未來的前景被蒙上了一層陰影。多國政府在網絡信息安全層面的步步緊逼,則在繼續壓迫華為在海外的業務空間。

公司的管理層同樣面臨著打擊。2018年12月1日,華為CFO、副董事長孟晚舟在加拿大轉機時,被加拿大政府代表美國政府,以違反美國對伊朗的貿易制裁法一事扣留。儘管目前孟晚舟暫時被准許保釋,但是否能夠順利回到工作崗位上,目前也依然是未知數。

以往,在公司高管甚少接受媒體採訪的情況下,人們只能從少有的幾次公開對話中獲知華為管理層的真實想法。在信息溝通不暢的基礎上,突如其來的變故都加深了外界對於華為這艘巨輪的擔憂。

可以想象的是,華為需要放下過去的謹慎,變得更加開放,更加頻繁地對外介紹自己,來將縈繞在它們周邊的迷霧撥除。

因此,在2019年的開端,人們看到,越來越多的華為高管在近期舉辦媒體溝通會,講述華為對國際事務的態度,對未來科技趨勢的展望,對業務發展的預測。從輪值董事長鬍厚崑,到董事長梁華,都已經站到過臺前,將華為真實的一面展示給公眾。

在此之上,作為華為的精神圖騰,創始人任正非的公開發聲,意義則更為重大。雖然華為內部依然群情激昂,但對於外界來說,只有任正非的表態,才算真正鎮得住人心。

為此,不久之前,任正非已經和國際媒體展開過一次採訪對話,解答了國際上對於華為出現的一系列問題。

在這場對話中,他公佈了他個人對於華為2019年的增長預期:營收增速可能會降到20%以下,全年營收目標為1250億美元。他將2019年稱為“華為艱難的一年”;但他也強調,華為不是上市公司,不需要漂亮的財務報表,“只要我們能夠存活下來,養活員工,總有未來等著我們。”

針對國際上對於華為網絡信息安全問題的質疑,任正非同時提到,華為始終堅持客戶第一,與客戶的利益站在一起,絕不會損害任何個人以及任何國家的利益。

而在1月17日,任正非在華為深圳總部舉辦了一場面向包括界面新聞在內的國內媒體的溝通會。和之前一場不同的是,任正非在這次溝通會上更多地提到了他對於基礎研究和基礎教育的重視,以及對於華為未來業務發展的看法。

75歲的任正非從來不吝嗇表達基礎研究在其心中的重要性。就在2018年7月,任正非在深圳總部會見5G標準中信道編碼方案極化碼(Polar碼)的發現者埃達爾·阿勒坎教授時就提到:“未來信息社會將會是無窮無盡的社會,我們現在才剛剛起步。基礎領域的突破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華為將繼續向基礎研究這條道路奮勇前進。”

在一次內部講話中,任正非曾經表示,華為要從每年的研發投入中劃出30-40億美元,用於基礎研究投入。“高科技不是基本建設,砸錢就能成功;要從基礎教育抓起,需要一個漫長的時間。”

任正非的這種態度貫穿了華為的整個公司組織結構:在華為的18萬名員工中,有超過1萬名員工所從事的是針對未來技術方向探索的基礎研究,“將金錢變成知識”;每年,華為用於研發投入的資金也已經超過100億美元。這些資源的投入,最終都轉化成為了華為在前沿技術上發展的動力。

除了技術研究之外,任正非同樣關注的還有基礎教育,他認為,人類社會的發展由基礎科學研究推動,而基礎研究的根本要靠基礎教育,“發展科技的唯一出路在教育,也只有教育。”

因此,在這次溝通會上,任正非也再次針對這兩個方面說出了華為目前的投入佈局。他強調稱:“我們支持給大學教授做基礎研究,他就像一個燈塔一樣,既可以照亮我們,也照亮別人。”

此外,任正非此次也談到了對於5G趨勢,對知識產權保護,對美國,對華為的未來等等諸多問題的看法。

以下為任正非在本次溝通會上的部分談話主題實錄,界面新聞整理如下:

談危機

記者:華為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難,請問華為內部是否系統地評估過,這麼多年的研發創新投入是不是可以抵抗這些困難?

任正非:應該說,我們今天可能要碰到的問題,在十多年前就有預計,我們已經準備了十幾年,我們不是完全倉促、沒有準備的來應對這個局面。這些困難對我們會有影響,但影響不會很大,不會出現重大問題。

記者:我想接著問一下,華為對這次反全球化浪潮所做的最壞的預案是什麼?

任正非:外面的變化對我們沒有這麼大的影響。因為我們有信心,我們的產品做得比別人都好,讓別人不想買都不行。

我舉一個例子:全世界能做5G的廠家很少,華為做得最好;全世界能做微波的廠家也不多,華為做到最先進。能夠把5G基站和最先進的微波技術結合起來成為一個基站的,世界上只有一家公司能做到,就是華為。將來我們5G基站和微波是融為一體的,基站不需要光纖就可以用微波超寬帶回傳。有人說過去這隻適用於廣大農村,但5G是超寬帶,微波也是超寬帶,這也適合廣大西方國家。因為廣大西方國家遍地都是分散的別墅,是要看8K電視、高速的信息消費,那就需要買我們的設備。

當然,它可以不買,那就要付出非常昂貴的成本來建設另外的網絡。我們在技術上的突破,也為我們的市場創造了更多機會,帶來更多生存支點。所以,我們沒有像外界想像中的那麼擔憂。

記者:雖然西方媒體也問過了,但是我們還是希望瞭解孟女士這個話題,希望您作為父親來回答。您第一次聽說女兒被加拿大扣留的時候是在什麼場合?您現在與她溝通渠道順暢嗎,現在情況如何?1月29日是美國正式引渡的最後期限,有沒有困難?

任正非:孟晚舟和我本來是去阿根廷開同一個會議,而且她還是會議的主要主持者。她是在加拿大轉機,不幸就被扣留了。我晚她兩天才出發的,是從另外的地方轉機的。我們會通過法律程序來解決這件事情。作為孟晚舟的父親,首先感謝中國政府維護孟晚舟作為中國公民的權益,為她提供了領事保護。我也感謝社會各界人士對孟晚舟所表達的支持、關心和關注。

我與女兒現在就是打打電話,電話上也僅僅是講講笑話,晚舟也很堅強。

談知識產權保護

記者:在現在的環境下,您怎麼理解自主創新對中國公司的意義?

任正非:我從來不支持“自主創新”這個詞,我認為,科學技術是人類共同財富,我們一定要踏在前人的肩膀上前進,這樣才能縮短我們進入世界領先的進程。什麼都要自己做,除了農民,其他人不應該有這種想法。

自主創新若是精神層面我是支持的。也就是說,別人已經創新,我們要尊重別人的知識產權,得到別人的許可,付錢就行。如果我們重做一遍,做完一遍,也要得到許可,還是要付錢,這是法律。當然科學家都是自主創新的,我指的是我們這種公司的工程創新。

記者:長期以來,西方對包括華為在內的中國企業最常見的指責就是盜竊知識產權,請問您怎麼看待這個話題?

任正非:我不能代表中國企業,只能代表華為。華為在美國經歷了幾場大官司,都獲得良好的結果。

華為現在87,805項專利中,其中有11,152項核心專利是在美國授權的,我們的技術專利對美國的信息社會是有價值的。我們已經和很多西方公司達成了專利交叉許可。華為不能代表別的企業,但是我們自己是絕對尊重他人知識產權的。

記者:為什麼中國沒有產生像高通那樣通過知識產權授權模式進行發展的企業?深圳有一些企業,他們有自己的知識產權,由於遭遇知識產權官司和國外公司的圍堵,他們沒有辦法,只好向產業鏈的下游下沉。想問您,中國知識產權體系應該要怎麼調整?

任正非:如果我們把知識產權當成物權,可能國家的科技創新發展會更加好一點。就是知識產權法若是物權法的一部分,侵犯知識產權就是侵犯物權,這樣的環境有利於原創發明。沒有原創發明,哪有未來的“高通”呢?

我們應該認識到,知識產權保護是有利於國家長遠發展的,而不是西方拿來卡我們的藉口。因此,我們國家首先要不支持假貨、不支持山寨,而是要支持原創、保護原創。有可能今天經濟發展速度會慢一些,但質量就會更好一些,就會出現越來越有競爭力的公司。

談科技產業新趨勢

記者:原本以為在5G時代,迎接華為的是世界廣闊的天地。但是目前為止,外界設置的障礙是比較多的,接下來華為打算採取哪些措施去突破目前的困局?

任正非:有個老師辭職說世界很大,她想去看看。我想說這個世界很大,還有好多地方我們可做5G的,我們暫時還做不了那麼多。少數地方的拒絕不能代表我們在大多數地方被拒絕。

而且5G實際上被誇大了它的作用,也被更多人誇大了華為公司的成就。因為我們跑得太快了,我們的年青人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一直講啊講,就把事情誇大了。

實際上現在人類社會對5G還沒有這麼迫切的需要。人們現在的需要就是寬帶,而5G的主要內容不是寬帶。5G有非常非常多的內涵,這些內涵的發生還需要更多需求的到來,還需要漫長的時期。不要把5G想象成海浪一樣,浪潮來了,財富來了,趕快撈,撈不到就錯過了。5G的發展一定是緩慢的。

記者:您在採訪中多次提到人工智能,我現在看到很多公司已經把人工智能當成一個主要的目標,言必稱人工智能。您擔心這個趨勢會導致人工智能形成一個泡沫嗎?

任正非:人工智能有可能是泡沫。但別害怕這個泡沫破滅,那些失敗的專家工程師,我們招聘,為什麼?我們需要改變我們的生產結構,改變我們在全世界的服務結構,我們需要這些人。

為什麼我要失敗的人呢?失敗的人就是理想太大,平臺太小。但是我的平臺很大,能夠容納你跳舞。為什麼人工智能會出現泡沫化?就是同一個東西,這個世界實際上只需要一家公司。比如說辦公系統,誰還能取代微軟?真正的機器人出來後,90%的機器人公司就困難了。

因此,我很難解釋人工智能是不是有泡沫。我們公司在工程上,比如新疆高山上的基站,是京東快遞小哥騎著摩托上了山,把設備按照我們的說明裝好以後,我們人在西安調測,調測通過就驗收了,報告、發票就出來了,錢就付給你了。

如果我們不是採用人工智能的方法提升生產效率,我們公司就不可能實現低成本,不可能獲得高利潤,也不可能加大對未來的戰略投入。

記者:您認為世界的通信市場包含著哪些重大的機會點?

任正非:網絡架構的重構,還有未來人類社會對於圖像的需求,都會給我們帶來巨大的空間。大家參觀展廳的時候看了8K的電視畫面,看了會喜歡吧?中國的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經濟已經具備這種條件了,那麼為啥不可以做到位呢?

談基礎研究與教育

記者:華為在基礎研究這方面投入了很多心力,國家大的環境也是提倡企業或者是高校做基礎研究,我想聽任總關於基礎研究這塊的想法。

任正非:在技術研究上,我們有一個說法叫做“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幹啥?就是我們向谷歌學習,谷歌的母公司賺了錢就去研究很難實現的東西,還研究長生不老藥,它也是為人類社會貢獻,把財富轉移到探索人類社會的未來去,我們也是一樣的。

所以我們講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就是向谷歌學來的。就是把錢投出去,探索人類未來。我們支持給大學教授做基礎研究,他就像一個燈塔一樣,既可以照亮我們,也照亮別人。但是我們理解比別人快,所以做出的東西比別人快,僅此而已。

我們自己在編的15000多基礎研究的科學家和專家是把金錢變成知識,我們還有60000多應用型人才是開發產品,把知識變成金錢。我們對外面科學家的探索,就是給予適當的支持。

記者:2014年您說過,“華為有什麼神秘的?揭開面紗就是皺紋”。五年過去了,您覺得華為的面紗真正揭開了嗎?現在國際上質疑的聲音好像更多了。

任正非:半徑越大,問題越多。如果我們縮到小小的一點,像農民種地一樣,只有土豆這麼大,外界都看清了,那誰也不會質疑。

半徑越大,越看不清,未來10-20年之後的探索我們更加看不清,所以大家的質疑會多一些,但是質疑並不等於有多大問題。

這個時代對一個國家來說,重心是要發展教育,而且主要是基礎教育,特別是農村的基礎教育。沒有良好的基礎教育,就難有有作為的基礎研究。給農村教師多發一點錢,讓優秀人才願意去當教師,優秀的孩子願意進入師範學校。

現在不是這樣,教師待遇低,孩子們看見知識多也掙不到多少錢,所以也不怎麼想讀書。這樣就適應不了未來二、三十年以後的社會,社會就可能分化。完全使用人工智能生產的可能就會重回西方,因為沒有了工會問題、社會福利問題、罷工問題。

完全不能人工智能的生產可能會搬到東南亞、拉丁美洲、南歐等人力成本低的國家去了。我們國家面臨著這種分化,就應該要把基礎教育提到國家的最高綱領,才能迎接未來的革命。

記者:您打算為這個事情做點什麼?

任正非:我們把華為公司做好,就給大家做了一個榜樣。華為有什麼?一無所有!華為既沒有背景,也沒有資源,除了人的腦袋之外,一無所有。我們就是把一批中國人和一些外國人的腦袋集合起來,達到了今天的成就,就證明教育是偉大的。

談華為的未來

記者:以華為目前的業務結構和體量,現在還有一個學習的榜樣嗎?

任正非:第一,亞馬遜的開發模式值得我們學習,一個賣書的書店突然成為全世界電信營運商的最大競爭對手,也是全世界電信設備商的最大競爭對手。第二,谷歌也很厲害,大家也看到“谷歌軍團”的作戰方式。第三,微軟也很厲害。怎麼沒有學習榜樣呢?到處都是老師,到處都可以學習。

記者:華為把網絡安全和隱私保護作為今年的最高綱領,這是基於什麼原因?

任正非:這是永久的要求,不是今年的。過去我們是普通的傳輸和交換時代,任何病毒都進不去,未來時代是雲時代,到處都是缺口,誰把網絡安全做好了,客戶就會買誰的。我們把網絡安全提升了這樣的高度來認識,是因為我們面臨未來要支撐雲時代。不是今年,是永遠的。

記者:華為的業務邊界在哪裡?

任正非:其實我們做的就是“管道”,給信息流提供一種機會。我們做的服務器存儲不就是“管道”中的一個“水池”嗎?終端不就是“水龍頭”嗎?所有這些技術都是一脈相通的。

為什麼華為終端的技術進步那麼快?是因為我們在管道技術上的戰略儲備很多,我們用不完,就把這些部門劃給終端,科學家都為它們服務,所以很快就躍上來了。

因此,跨界這個問題,我們是永遠都是不會做的。前天西方記者也問我“你們會不會造汽車?”我說,我們永遠不會造汽車。

我們是做車聯網的模塊,汽車中的電子部分——邊緣計算是我們做的,我們可能會是全世界做得最好的。但是它不是車,我們要和車配合起來,車用我們的模塊進入自動駕駛,但決不會造車的。

因此,我們不會跨界,我們是有邊界的,以電子流為中心的領域,非這個領域的都要砍掉。

記者:這次很多事情可能都是因為美國而起。如果想要借這個平臺對美國政府或者美國社會說一些話,您特別希望講什麼?

任正非:我認為,美國發出不同聲音的可能也是少量政客,他不能代表美國人民,也不能代表美國工業界、美國企業、美國科技界。

美國的工業界和企業界還是堅定不移支持我們,堅定不移加強與我們合作。所以,少數政客的聲音是會有很大的噪音,但是起到多大作用,最終還是要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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