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寧城三十里外有個小鎮名叫烏家集。烏家集緊挨著運河,是出運河入大江口的一個港口小鎮。從前南下的客商進大江南行前會在這裡歇腳。北上的商旅過了大江之後,也會在鎮上停留幾日。所以烏家集雖小卻很繁華。
南北劃江而治之後,烏家集並不冷清。水軍與南征軍進入湛寧城後實行了宵禁。白天有士兵巡邏設卡。遇兵禍多,軍紀再嚴明,住在城裡日日戒嚴宵禁日子也不好過。有條件的人家都選擇遷至烏家集。
對北魏軍充滿信心的選擇了暫住。以防南魏軍打過江要留個後手的便尋著船北行,離事非之地越遠越好。
一時間烏家集客棧人滿為患。運河上的船隻往來頻繁。一些賺錢行當便興旺起來。如下苦力的挑夫,出租車馬騾轎的車行,買賣房屋經手典當的掮客中人,以及街頭巷尾的乞丐。
不棄靠坐在離碼頭不遠的街角屋簷下。身前擺著只缺了幾個口的破陶碗。她身邊還有一對乞討的兄弟倆。一個十三歲一個六歲。大威跪著,小威呈挺屍狀。大威見著有穿著齊整的人經過,便扯開喉嚨抹起眼淚乞討。一會兒是弟弟病了,一會兒是弟弟餓暈了。翻來覆去離不開一個騙字。
不棄有錢。從朱府出來時,她就隨時替自己備好了救命銀子。有過她那種經歷的人,無論走到哪兒,什麼都忘帶,銀子卻是不會少的。
朱府的四海錢莊垮了。她也沒想到莫若菲還會重新把方圓錢莊開起來。所以四海錢莊的銀票等於白紙一張。不棄也不相信亂世裡的錢莊。所以,她出行時內衣裡縫著兩顆東殊,十顆金豆子。把褲帶拆開,裡面能抽出一條純金絲編成的帶子來。
如今她脖子上還吊著三件寶貝:九叔的黑玄珠,東方炻的玉牌和私印。
她摸了摸臉,陳煜臨走時塞給她的人皮面具繃在臉上。她現在已經變成了個髒兮兮的少年。齊腰的長髮剪去了一半,用根汙濁的破布在頭頂繫了個亂蓮蓬的髻兒。為了遮住自己的雙眼,額前頭髮也被她剪成了狗啃似的流海。
她嘴裡含著顆光滑的小鵝卵石,應景似的偶爾對行人有氣無力的呻吟一聲:“大爺行行好,給一文錢買塊餅吃。”
如果不是大威兩兄弟也選擇同一個地點行乞,她恐怕連這聲呻吟也不會擠出喉嚨。她不併想讓出這個好地盤。
雖已入了秋,日頭還是明晃晃的。碼頭風大,吹散了酷熱。擁擠的碼頭會帶來南征軍和第一手消息。她給自己弄的窩就在碼頭不遠的破船下。這個時代沒有工業汙染,運河水清花亮色,渴了她還能就近喝水。
河風吹來,不棄舒服的眯上了眼睛。她靠在牆上,兩條腿伸直了。多久沒有擺過這種姿勢了?
此時耳旁突響起一陣譏諷聲:“多悠閒的乞丐啊!大哥,我最恨這種乞丐了。明明可以去酒樓打下手,去碼頭扛行李貨物,卻只知道伸手要錢。別給!”
不棄心裡奇怪,她不過是做做樣子,愛給不給,誰勉強討了?她睜開一條眼縫嚇了一跳。眼前的公子明明是藥靈莊的大公子和二公子。看到熟人,她有些心虛,乾脆又把眼睛閉上繼續躺著。
大威埋怨不棄牽連了自己兄弟,知道眼前的公子爺把自己和不棄當成一起的了。他膝行兩步眼淚汪汪的說:“爺,我哥哥得了癆病,都是照顧我們兩個小的累的!”
不棄大汗,這小子真會撤謊。她只能應景似的輕咳兩聲,勉強撐起身體跪伏在二人面前,含著石子兒虛弱的說:“公子行行好,給我兩個弟弟買個饅頭充飢。”
十幾枚銅錢叮噹扔進了她面前的破陶碗裡,不棄與大威連聲道謝。
等到人走了,不棄把碗推向大威道:“快收起來!”
大威想了想,拿了一半道:“一人一半!”
不棄便笑了。
接下來兩人開始聊天,聽大威說他二人的娘早死,老爹從軍後就沒了音詢。他便帶著弟弟一路南行,想到軍營裡找父親。兩人沒了盤纏,便在烏家集乞討。一心等著戰打完找到老爹。兄弟倆也在碼頭不遠河灘上的破船裡棲身。
藥靈莊林氏兄弟怎麼會到烏家集?不棄起了好奇心。與其說她關心林氏兄弟,或者林丹沙,不如說她關心雲琅。聽說雲琅沒有隨南征軍去江南,而是帶著三萬飛雲騎留在湛寧城做後備援軍。
不知道當年那個英俊的少年變成什麼樣了,不棄微笑著想。
她所在的地方能看到碼頭。沒過多久,林氏兄弟便護著一頂轎子帶著挑夫下了船。不棄下意識的多看了幾眼。轎子後轉出一匹馬和幾名侍衛打扮的人。馬上坐著個穿著石青色寬袍的男子。
一行人慢慢從碼頭往鎮上行來。大威也瞧見了,回頭就喝斥了不棄一聲:“你還不躺下!”
不棄一愣,順從的倦縮在牆邊。透過髮絲睜開一條眼縫注視著離她越來越近的英俊男子。
兩年,他幾乎長高了一頭,英氣勃勃。不棄第一次覺得雲琅像個男人了。腦子裡瞬息之間掠過在海棠樹下舞槍的雲琅。跑來凌波館給她掛滿花燈的雲琅。以為她快死了抱著她傷心欲絕的雲琅。在蘇州府黯然離去的雲琅。
彷彿只在昨日。
雲琅偏過頭和轎子裡的人說話,臉上掛著明朗的笑容。轎簾被掀起一半,扯著簾子的手嫩如青蔥。翠玉鐲子掛在腕間襯著一截手腕雪也似的白。
似乎感覺到什麼,雲琅下意識的往四周看。不棄驀得閉上眼睛,心砰砰直跳。她告誡自己現在的雲琅已不是從前的那個雲琅。他能用元崇的性命要脅陳煜。她又感慨,他真的和林丹沙好了?
萬般思緒掠過腦海時,蹄音得得已在身邊。大威磕頭道:“多謝公子爺憐惜!小的替哥哥弟弟謝公子賞賜。”
林氏兄弟見大威還記得剛才的打賞,心裡也格外舒暢。林丹沙顯然才下船,心情大好。聞言便笑道:“這小子倒還有幾分良心。不枉哥哥們發善心。”她從懷裡荷包裡拿出一塊碎銀子以巧勁扔在那隻破陶碗裡,脆生生的笑道,“給你弟弟買些好吃的吧!”
大威磕頭如搗蒜:“多謝小姐!”
雲琅往四周一看,這邊三個,不遠處還有不少乞丐,便皺眉問身邊的親隨:“江北從不撓民,為何會有這麼多乞丐?”
那親隨笑道:“將軍莫擔擾。太平盛世也有乞丐。這烏家集往來人多,好討銀子罷了。並非世事艱難!”
大威聽到將軍二字,眼睛一亮。仰起頭便問道:“你是大將軍嗎?我們是從荊州一路找我爹的。我爹叫石軍,他是荊州水軍的伍長。在湖州和江南水軍一戰後就再沒了消息。大將軍能不能替我們找到爹?小子給你磕頭了!”
雲琅憐惜的看著大威,想了想吩咐身邊的親兵道:“既然是水軍伍長,又有姓名。查一查吧。”
大威高興得扯起小威向雲琅磕頭道:“多謝將軍!”
林二公子把臉一沉道:“你這弟弟沒病!你哥哥也沒病?!雲將軍,莫要被他們騙了!先前他說他哥哥得了癆病,小弟又餓暈了。這小子說話不盡不實的!
大威呆了呆,急得眼睛汪汪:“對不起公子,我怕你不給錢,所以才騙了你。我兄弟二人真的是來尋父親的!這位乞哥兒不是我哥哥,但他可以作證!我和弟弟在這裡討了半個月了。”
不棄抽搐了下。只得跪伏在地上順著大威的話說:“他兄弟二人年紀尚小,孝心可嘉。望將軍能體諒!”
她含著石頭壓低了嗓子說話,頭也不敢抬起。
隔了片刻,雲琅掏出碇銀子給大威道:“如果有你父親的消息,去哪兒尋你們?”
大威沒想到雲琅真心替他尋父,顫聲道:“碼頭外的蘆葦攤,堆破船漁網的地方。”
雲琅嗯了聲,護看轎子與林氏兄妹離開。
不棄鬆了口氣,抬起頭望向雲琅的背影。大威和小威歡呼雀躍不已。等到兩兄弟平靜下來,大威便道:“大將軍真好說話啊!他真的要幫咱們找爹爹呢!”
不棄心裡一動,怔立當場。她站起身對大威小威道:“這地方就讓給你們啦,我要挪地方了!”
大威心裡感激,覺得有今天的際遇也和這個懶洋洋的乞哥兒有關,便誠心說道:“這位哥哥,咱們也算有緣,何不結伴一起?”
不棄心想,我還怕雲琅殺回馬槍呢。她把眼一瞪道:“你撒謊騙人,差點連累我。萬一那位將軍惱了,一刀砍了我的腦袋怎麼辦?我自討我的飯,最煩有人跟著!”
她回到破船下,望著藍天犯愁。和東方炻的一月之期過了一半。烏家集已經來過好幾撥眼神警覺的人,都沒注意到她。搜過的地方不會再搜,可是留在再呆下去,烏家集就這麼大。再遇到林氏兄妹和雲琅能繼續裝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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