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祁东县的李良毛，在申报“淘汰落后产能奖励资金”时因涉嫌虚假申报，拿到手的钱被公安局追回了。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4月11日《南方周末》）
在写有“招待国家审计署领导”字样的相关凭证被销毁之后，审计署长沙特派办领导宣布，对祁东县淘汰奖金实行审计延伸，范围从上级规定的2011年的项目延伸到历年全部项目，同时审计内容从政府的资金发放延伸到申报资料的真实性等方面。
10年前，受益于一项中央财政补贴政策，湖南省衡阳市祁东县二十多个老板因为关停自己的企业而得到一笔数额不菲的奖金。然而没过多久，这笔钱却成为一笔“阎王债”，让他们由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夜之间沦为“诈骗犯”。
一直到2018年，他们才意外得知，自己命运的转折与当年的一次“审计风波”直接相关。而由这次风波引发的连锁反应，也让祁东县经济科技和信息化局遭受“灭顶之灾”——除了多人被双规、免职之外，该局原局长被判刑，一名副局长在接受纪委调查期间坠楼身亡。
虚报材料多拿补贴顺利通过四级审核
事情要从2012年底一次审计说起。根据一份落款单位为祁东县经信局的汇报材料，2012年12月，接到审计署驻长沙特派员办公室发至湖南各地州市的一份文件后，衡阳市要求对全市各县财政发放的2011年“淘汰落后产能奖励资金”进行专项审计。
2013年1月，审计署驻长办环资处副处长何正祥带一名工作人员前往衡阳下辖的祁东县，进行了为期5天的例行审计，主要是看“淘汰奖金”是否给企业发放到位。
这原本是一项常规例行审计。“淘汰落后产能奖励资金”（以下简称“淘汰奖金”）始于2007年的一项中央财政补贴政策，为了鼓励地方政府和企业主动淘汰落后产能，财政部拨出专项资金，给予企业相应补贴。根据中央文件，企业享受这项政策，需经县里申报、市里初审、省里审核，再报财政部终审，前后要经10个环节。
“（审核专家）要看现场，拆了（设备）才给钱。”原祁东县造纸厂法定代表人李良毛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李有两个厂先后被县政府列入申报名单，共拿到310万余元淘汰奖金。后来因为涉嫌虚假申报，两笔钱均被县公安局追回。
李良毛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当时企业所得到的淘汰奖金数额跟产能挂钩，比如造纸厂，每1000吨产能得35万元淘汰奖金。为了多拿钱，有的企业就会尽量多申报。后来，上面设置了门槛，规定造纸厂要5000吨以上产能才有资格申报，结果有不达标的企业也申报为5000吨。
不过，即便有大量企业虚报，审计署驻长办对祁东县的初次审计结论仍然是“合格”。
时隔6年，何正祥回顾那次审计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因为地方想多争取点资金，经常会“以小报大”，“这个在全国都比较普遍”，作为审计署驻长办环资处工作人员，他们主要看厂子关掉没有、对环境有没有影响，至于产能，审计人员很难认定，所以就以地方政府职能部门核定后层层上报的数字为准。
但是，审计署也接到针对祁东县人民政府的举报，指其非法“调控”资金。所谓“调控”资金，其实是县政府截留淘汰奖金的另一种说法，即政府职能部门与申报企业约定，淘汰奖金下来后，企业需要将其中的23%交给政府，政府用这笔钱用来补偿那些同样也应“淘汰”但不符合申报条件的污染企业。此外，企业还需要给县经信局一笔两三万元的“工作经费”。
为了防止企业主拿到钱后变卦，祁东县对每笔淘汰奖金分两笔发放，每次发一半。第一次发了之后，企业主只有在交了“调控资金”和“工作经费”之后，才能从县财政局拿到另一笔钱。
回头看，发现12万元招待费
被举报在申报淘汰奖金时有问题的还有永州祁阳，这是祁东的邻县。接到举报之后，审计署驻长办兵分两路，一组由投资处处长曾崇荣带队，对祁阳进行审计。一组由审计署驻长办另一领导带队，对祁东进行“审计回头看”。
祁东县的“麻烦”出现在“回头看”即将结束之时。汇报材料显示，经过4天时间看账，审计署驻长办带队领导认为祁东没有多大问题，走之前招呼说曾崇荣从祁阳过去，就本次“回头看”交换意见，没什么大的事，他们准备撤队。
2013年3月1日上午，曾崇荣带领3名工作人员从祁阳赶到祁东，祁东县经信局将有关情况报告了主管领导，并反馈说县里领导中午会陪同，地点安排在一家排档吃土菜。结果一直等到下午2：00才吃饭，相关领导也没露面。后来了解到，县领导缺席主要是因为那天召开县委常委会，研究财政预算工作。
汇报材料称，吃午饭时“气氛十分凝重”，审计工作人员举了亲身经历的两个例子，一个是某县虚报母猪生产奖励资金，因细节问题，导致该县常务副县长等官员被处分或免职，另一个是审查某县移民搬迁项目资金时，其拆迁办主任配合不够，被他们审计出经济问题，进了牢房。“晚上，我县工作人员去宾馆送烟和水果都被拒绝了。”汇报材料中如此写道。
2019年4月6日，曾崇荣在电话中否认了祁东因“接待不周”才出事的说法，直斥此说为“胡说八道”：“我们都是自己住、自己吃。”
针对材料中提及的祁东方面曾试图给审计人员送礼的说法，曾崇荣的回应是：“怎么会收他们的呢？就不能收，我们的纪律很严的。”
此事虽然时隔多年，但曾崇荣还记得一个细节，时任祁东县常务副县长刘兴中曾到长沙向他们解释过，意思说他是刚到祁东工作，淘汰落后产能的工作不是他分管。
按汇报材料中的说法，这次“回头看”，审计署驻长办的5名工作人员花一周时间查了祁东县财政局和经信局的账。
结果，审计组在经信局的财务凭证里，发现了一张写有“招待国家审计署领导”字样的票据，这显然指的是招待第一拨审计人员的费用，金额高达12万多元。
对于这笔记在自己头上的12万元账单，负责第一次审计的何正祥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不可能”，“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就待了两三天时间，吃饭能吃多少？”
汇报材料中称，发现这笔账单后，审计署驻长办工作人员当即用手机拍照并发给审计署驻长办领导，后者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并找何正祥谈话，责令其立即赴祁东改正。
曾参与接待审计署驻长办审计组的祁东县某局官员王伟（化名）对何处长的遭遇十分同情。据其介绍，何正祥因为在前番审计中的过失，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后来赋闲在家，仕途由此终结。
“组织怎么处理，我都认了。”何正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个事情后来“变味了”，而现在他也不好说得太多。
“何处长走后，审计组领导批评我们的做法严重损害审计署驻长办的形象，责成我们立即改正错误，并要求当场销毁写有‘招待国家审计署领导’字样的相关凭证（在财政局大会议室，我们将凭证撕粉碎还不行，要求用打火机烧成灰，他们将整个过程用手机录像，发给了领导）。”汇报材料中如此写道。
曾崇荣对南方周末记者确认，那次审计时确实发现了一笔挂在审计署领导头上的12万元招待费账目，后来单位曾派调查组去祁东调查，查明是祁东县经信局“想借这个契机把一些不好处理的账处理了”。“我们没有认这个钱，让他们把账调掉，跟他们说如果是给人家花的钱，就按正规的渠道去报，不要打我们的牌子。”
至于那12万元招待费的真正用途，曾崇荣说他们并没去查。据一位知情人士的说法，这笔账是因为原来的经信局局长周新民在竞选县政协副主席时，花了单位很多钱，实在没法报销了，就以招待审计署领导的名义报账。“人家审计署吃饭就三千块钱，加上住宿费一千多块钱，一共四千多块钱，他写了个12.8万。”该知情人士说。
后来，周新民落马，其在参选祁东县政协副主席时用公款给相关领导“包红包”的做法被查实，周新民因此被法院以贪污罪判刑一年六个月。
周新民向南方周末记者承认，当时确实曾给县领导包过红包，原因是自己竞选县政协副主席时要跟另外两个参选人“PK”，“后来我选上了，我们（经信局党委）书记说这不仅是对你个人的肯定，也是对我们局工作的肯定，要给县领导们表示一下。”
周新民强调，给领导包红包是经过局党委书记和主管财政的副局长一起研究过了的。按他的说法，这笔钱最后主管工业的副县长给报了，并没有花局里的钱。法院将这笔钱定性为贪污，他表示不服。他认为，自己的问题属于违纪，他将为此申诉。
至于县经信局那笔记在审计署领导身上的12万元的账单，周新民表示“不知道”。
审计延伸
据汇报材料，在写有“招待国家审计署领导”字样的相关凭证被销毁之后，审计署驻长办领导宣布，对祁东县淘汰奖金实行审计延伸，范围从上级规定的2011年的项目延伸到历年全部项目，时间跨度从2007年到2012年。同时审计内容从政府的资金发放延伸到企业的资金使用、申报企业的合法性、申报资料的真实性与可行性等。
延伸审计过程中，审计署调阅了所有企业的申报资料，去电力、工商、税务、环保等核实情况，“寻找突破口”。
李良毛的申报资料中确实有一部分不真实，他说，自己是让会计按县里提供的“模板”做的，当时还受到了上级表扬。因为有成功申报经验，李良毛的会计还帮另外几个企业老板做资料，每做一个，老板给会计发3000元的“加班费”。
汇报材料中写道，通过一个多月的“内查外调”，审计工作组的初步结论为祁东所有35家企业的申报材料全部不合格，涉嫌套取国家专项资金。“仅从申报资料上找漏洞，全盘否定了我县的淘汰落后产能。”
后来，被认定不合格的企业确定为24家，涉嫌问题资金3300万元。对于祁东涉案企业主的行为如何定性，当时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是诈骗，一种认为是虚假申报。“通过讨论分析，审计组认为企业钻了政策的空子，政府也知道这一行为，还调控了部分资金，最后就事论事定性为‘虚假申报’。”
二次审计工作结束后，审计署驻长办以《审计要情》形式将祁阳和祁东两县的审计情况捆绑报送国务院、财政部和中纪委。
2013年6月，祁东县纪委牵头成立联合调查组，以“追赃挽损”为主要内容开展立案调查，绝大部分淘汰奖金都被追回。有可靠消息源透露，由于一直没有结案，这笔资金至今仍“暂存”于祁东县纪委，而为了便于办案，纪委还从中拨付了100万元给祁东县公安局。
据李良毛介绍，他那天是接到警方电话通知后去的公安局，之前他已经听说有老板因为诈骗淘汰奖金被抓的消息。但他并不害怕，“我这个厂是真的，我怕什么？”
结果“一去就出不来了”，他在看守所关了57天，直到交出第一笔30万元的淘汰奖金之后才办了取保候审出来。之后又分若干次将到手的淘汰奖金全部退回，才没有被起诉到法院。其他企业老板的情况也是类似，他们几乎全因为涉嫌诈骗罪被祁东县公安局刑事拘留，闻风跑掉的则被网上追逃。
一个叫张喜雨的老板因为没有退钱而获刑，另一个叫唐三元的造纸厂老板，只退了一半，同样获刑，但刑期比张喜雨还长。
再发酵
随着大部分淘汰奖金被追回，县政府出台整改措施，以及部分领导被县纪委诫勉谈话，此次“审计风波”于2013年底暂告一段落。
然而到了2015年，此事再度发酵、升级。据一位当地政界人士介绍，当时的背景是，湖南省委巡视组到祁东后发现数起涉及县级领导的案件线索，其中就包括县经信局前局长、时任县政协副主席周新民。
2015年4月22日，祁东县经信局出纳徐志军被“双规”，按汇报材料中的说法，他之所以被审查是因为被《审计要情》点了名。
一个月后，2015年5月21日，周新民被衡阳市纪委“双规”。据周新民介绍，纪委最初找他就是了解淘汰奖金的事情。“查来查去，我确实（在这件事上）没有问题。”周新民说，“第一，老板的钱我一分钱没收，第二，确实有这个厂，都拍了照片的。”
至于申报的企业合格就合格，产能有多大就多大，应该给多少钱，周新民认为都是上面审核过的，“怎么责怪到我县里来了？”
周新民被双规后不久，祁东县经信局副局长彭瑛也被市纪委叫到衡阳协助调查。2015年6月22日早晨七点多，彭瑛接受纪委调查期间坠楼身亡。
“彭瑛是为了我（而死）。”周新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彭瑛在经信局并不分管淘汰奖金。周新民解释，没淘汰奖金这个事，纪委就不会叫他去，如果不叫他去，也就不会叫彭瑛去，彭瑛也就不会死。
在彭瑛坠亡之前三天，李良毛也曾到衡阳纪委接受过调查，后者主要是想了解申报淘汰奖金的过程中是否有干部受贿，并告知他过几天再去一趟。结果再去时，对方连连摆手，“说不要来了不要来了！”
知情人士透露，包括主要领导在内，衡阳市纪委共有8人因为彭瑛坠亡受到处分，并和祁东县纪委共向彭瑛家属赔偿110余万元。
至于已经被双规的周新民，衡阳市纪委坐实了他参选县政协副主席时给县领导送红包的事，周新民也因此获刑。
随着彭瑛坠亡、周新民被判刑，以及多位干部受处分，再次发酵的祁东“审计风波”告一段落。然而，包括李良毛在内的部分民营企业主，却又开始讨要被追缴的淘汰奖金。
在李良毛看来，他的造纸厂和水泥厂均真实存在，符合申报淘汰奖金的相关政策，即使存在虚报产能，也不应全部收缴。
而据祁东政界一位知情人士透露，县纪委当时追缴淘汰奖金时，初衷是先把钱收上来，然后再根据各个企业的实际情况，该扣的扣，该发的发。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因为一系列的人事变动，再也没有人愿意管这桩事情。
李良毛则试图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因为被关押过57天，并经过祁东县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李良毛于是申请国家赔偿，获赔一万四千余元。
拿到国家赔偿之后，李良毛信心大增，又继续讨要淘汰奖金。在此过程中，祁东县公安局2018年底再次以涉嫌诈骗罪为由，将他移送至祁东县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
2019年4月3日上午，面对南方周末记者，祁东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蔡艺坦陈，检察机关在如何处理李良毛等人的案子上面临难题。
蔡艺说，李良毛等人的案子，公安机关2013年立案以后，一直没有撤案，检察机关也没有提起公诉，就一直“摆在那个地方”，将来怎么结案还不清楚。又由于是纪委督办，办轻了纪委要追责，办重了于法来讲不公平。
就公安机关对李良毛等人所定的“诈骗罪”，蔡艺也提出了质疑。他认为如果追究企业主的诈骗罪，那牵扯其中的干部就涉嫌职务犯罪。此外，由于是政府组织安排的申报，有关职能部门、领导也参与了造假，所以同样难逃干系，“政府定什么罪呢？政府也是诈骗吗？”
对于追缴回的淘汰奖金，蔡艺说，等到结案之后，将一分不少地全部退给国家。只是，这起案子究竟何时能结案，蔡艺也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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