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感情上的自虐
9、少女的心事谁能猜透
从打汪恩甲家要求退婚后,张家大院一刻也没有平静过。
父亲总觉得汪恩甲退婚的理由实属荒唐,有辱张氏名声,他心犹不甘,曾经托人撮合婚事,说明萧红意欲出家的因由原本是她想继续求学,而家里觉得她老大不小了,应该完婚,不应再继续念书了而引起的。父亲振振有词说,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乃莹毕竟读了两年书,女大不该留,早日嫁过去,为汪氏家族延续香火才是。但萧红执意求学,父亲不依,祖父支持,家中意见分歧。后来,闹得她去天主教堂想当修女,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何必小题大做?尤其家中已经妥协让步,平息此事。这件事,并不曾伤害别人,为何以此为理由退婚呢!
汪恩甲的父亲尽管是一介武夫,指挥过一支颇有规模的部队,南征北战,有些见识。他因一场大病去世后,主持家事的是哥哥汪大澄,他听了撮合人的理由,微微一笑,有意搪塞地说选三(字)老先生长女确实是一个很有性格的孩子!可是我弟弟又那么懦弱,两个人性格不合啊!
“他俩关系一直挺好,荣华又对他特别有感情,单凭她一时气盛,就认为婚事不妥,显然于情于理说不通。汪先生,还是三思而后行才是啊!”
汪大澄斟酌良久,心里也萌动许多的感叹。若说萧红尽管很任性,几次来家串门儿,言谈举止颇为得体,看出是大家闺秀,潜在一种高贵的气质。老爹去世,萧红也以汪恩甲的未婚妻身份披麻戴孝,并没有失格之处。他决定退婚,完全出于母亲的意思,否则也不会拖很久才正式向张廷举提出。虽然退婚对女方会产生不利的影响,时间总会弥合内心的伤痛。
撮合人没有达到目的,汪家依然决定退婚,只好向张廷举说明汪大澄的意思。
张廷举且恨且恼又无奈。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怨谁?他更觉得失面子。他大骂一场,当然骂女儿不听话了。吓得继母搂着小儿子,一声不吭。
家里一片愁云惨雾。祖父轻轻叹息,见摆在柜橱上的陶俑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嘲笑什么,黯然地摇摇头。大孙女在他眼皮底下长大成人,他最疼她了,希望她嫁给好人家,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汪恩甲是一个挺不错的年轻人,会来事儿,能说会道,他挺认可的。汪恩甲每当来呼兰走亲戚,老爷子准要亲自出门割肉打酒,款待这个未来的孙女婿。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汪家竟然以萧红想出家当修女为理由退婚,这对老张家打击颇大,既丢面子,又伤了和气,再说怎样对萧红说呢?张廷举吩咐,此事先不让她知道,让事情随着时间慢慢淡化罢。
休寒假期间,萧红回到家,没有昔日的气氛,连祖父对她也显得很客气。萧红想,一定发生什么事了,而且与自己有关。萧红就向小姨套近乎,终于从她的嘴里知道了婚事的变故。尽管她觉得意外,甚至轻蔑地笑了笑,仍然觉得脑瓜里一片混沌。“痴情女子薄情汉”,古语说的何等准确!事情看来无法挽回了。自己当初何必那么痴情呢!一场荒唐梦云消雾散了。她打来一盆水,拼命地冲洗脸颊和男人接触到的地方。这些地方,汪恩甲吻过,亲过,她要用洁净的水冲洗掉一切痕迹。洗罢,头脑渐渐清醒,她一边用手巾擦着面颊、嘴唇和眼窝,委屈的泪水竟溢了出来。
恼人的爱,让她伤心。暂短的爱,让她恼恨。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结合?真的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吗?她弄不明白。她默默垂泣,肿眼泡愈加明显浮肿了。
发泄一番情绪后,萧红的心情略有好转,又开始寻找一切与汪恩甲有关的物品,寄来的情笺,几首古体诗词,还有许多书报及一方香帕。她愣怔着想,往事渐渐掠过记忆中。一次,还是他们刚刚订婚不久,汪恩甲串门。新姑爷上门,按当地风俗要杀鸡的。老厨子用很钝的菜刀宰鸡,刀不快,割破了喉管的公鸡扑楞翅膀挣扎着到处飞。汪恩甲与陪伴他说话的父亲谈着家事国事,喝茶多了些,顿感“内急”,便要小解。父亲让秀诃陪他去茅房“方便”。汪恩甲恰巧看到被宰杀的公鸡悲惨的样子。说鸡鸭也珍惜生命,何必为了款待我而索取它的命呢!坐在隔壁屋里,扒开窗帘看着他的小姨说:“荣华啊,你的男人倒是读书人,一副菩萨心肠哩!”
萧红穿得光鲜,头发梳得丝毫不乱,低垂着头,一语不吭。其实,她心里像擂鼓一样“咚咚”跳个不停。小姨逗她,说你看,姑爷真的不错呢!萧红羞臊得脸通红,拳头擂着小姨的肩上,说:“鬼丫头,你真够坏的!”
那时候的汪恩甲,心就像湛蓝的天,透明得一丝云朵都能看到。
社会在变,人也在变,人的变化更是不可触摸了。
萧红要把汪恩甲送给她的所有东西付之一炬。她把两个人来往的信件扔进火盆里,火光熊熊,烧了一堆纸灰,袅袅的烟升腾着。萧红心里十分沉重,感情竟然那么脆弱,说拉倒就成了陌路人了。或许烟灰呛的,她眼睛红虚虚的。祖父知道她心情不好,担心她想不开,问荣华啊你干吗呢?萧红故作轻松说:“没有用的东西全烧了!”
“有灶坑嘛。火盆里烧东西,弄得乌烟瘴气的,呛人。”祖父咳嗽起来。
萧红忙用雪压住火盆,里边又滋滋地冒出灰尘与热气。
回到学校,萧红竭力想忘掉那个瘦弱的且又始终笑眯眯的脸,她把精力全部用于学习上了。班里的同学惊异发现,萧红变了,除了学习,她偶尔还习惯托着腮沉思,两只眼睛晶亮。现在她明白,汪恩甲不属于她的了,内心那份爱也随着时光而消融失散,变成破碎的记忆留在心间。
当然,萧红这期间情绪变化很大,偶然的一件小事她会发火。梁玉芬对其他同学说:“乃莹心情不好,咱们别惹她生气。”
至于萧红的心情为什么不好,大家不得而知。
春天悄悄来到北国这座大城市。寒冷的积雪融化了,街树抽出绿枝,早晨浓重的烟雾罩着索菲亚教堂,并清晰传出鸽哨的回音。又过了许多天,阴霾的天开始转晴,不知从何时开始,女人们早已穿上旗袍了。萧红的心情像初春的天空,明朗而没有丝毫的纤尘。星期日对于她来说,是梳理心情的最好时候,一群女学生“叽叽喳喳”上了路,去江边踏青。从南岗的东省特别区区立女中到松花江边,经由霓虹桥,看见站台里停着的客车,她的心又萌发了一层莫明的悲情。她知道,呼(兰)海(伦)铁路全线贯通,只因松花江大桥缺少资金而无法修建,至今仍然没有通车,她每次回家极不方便。
大家继续往前走,姑娘们就像一群彩蝶,翩翩而至;笑声就像一串音符,透明而开心。萧红突然在前边的行人里认出表哥陆振舜,他与一位个头适中的年轻人款款而行,似乎在逛大街,观西洋景。萧红不知道表哥忙什么,她记得表哥在北平读书,为什么回到哈尔滨呢?
萧红紧走两步,追赶上陆振舜,并激动地说:“表哥,你这是干啥去呀?”
“小妹,真巧,碰见你啦!”陆振舜十分高兴。正值英年的他有飘逸的长发,瘦削的脸颊和女孩子所喜欢的懦雅的气质。
萧红的童年时代,表哥常去她家小住,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现在年纪稍大一点,反而有一些拘谨。萧红见表哥人高马大的,充满激情,很有亲切感。她就介绍自己的同学,有徐薇、沈玉贤、梁玉芬,每一个女同学都如翩翩的蝴蝶,美丽可爱,让陆振舜心花怒放。
“这位是我的同学、朋友李洁吾。”陆振舜介绍说。
“你就是李洁吾?”萧红冒冒失失问。
徐薇说,对哦,他是哥哥的老同学嘛!
李洁吾微笑着说:“对,本人就是李洁吾。”
萧红腼腆地笑了,说在我的印象里,你是一个挺有才华的青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看来我还不如你听说的那么好呢!”李洁吾开玩笑说。
“不,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萧红认真说。
“表妹,你们去干啥呀?”陆振舜问。
“去江边玩。哎,表哥你们呢?”
“同行。”
“太好了!”萧红十分高兴。
他们一块儿去松花江上划小船。两个男青年划船,四个女生嬉水,或者叽叽喳喳笑哇唱哇,无拘无束,十分的热闹。划船累了,他们到太阳岛上去野餐,喝格瓦斯,吃香肠、俄式列巴圈(一种面包)和油炸包,很尽兴。然后,他们又在浴场游泳,让凉丝丝的江水洗掉浑身的热汗,再趴在沙滩上晒太阳,困了睡一觉。萧红觉得大学生确实十分浪漫,问李洁吾在北平读书有什么感想。李洁吾说:“接受新知识、新思想,比哈尔滨快。这里思想太封闭,缺乏新思潮。比方说,给人的感觉仿佛还生活在前清年代,一切都是那么按部就班,还是老一套,让人受不了!”
萧红心头的阴霾似乎消失了,她憧憬着北平古老的建筑和开放的社会风气,说我要是能去北平读书,那该多好哇!
陆振舜从表妹的面容看出昔曰他与她“两小无猜”的童年,他产生了一种感觉,那是成熟的男人所具有的感觉。他凑到她面前,说:“小妹,你家有那条件,干吗不念大学呀?”
“爹不会同意。”萧红面露难色。
“他为什么不同意呢?”陆振舜好生诧异。
“我能念上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就烧高香了,去北平念书,可真算做梦了!”萧红有点烦躁地说。
萧红习惯拿别人家的父母对待子女与自家父母对待自己相比,愈比愈觉得悲哀,也愈觉得内心不平衡。她已经处于青春期,对男女之间的事有一种朦胧的渴望。婚事亮起了“红灯”,让她内心或多或少产生惆怅与失落感。两位大学生,一个还是表哥,帮助她实现念书的愿望并不难,而且也会排遣退婚带来的不快。她突然发现,去北平求学对于她,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了。
“表妹,你不就是想求学吗?那好,我给你出个主意……”陆振舜似乎胸有成竹了。
10、真情让她进退两难
表哥并非戏言,他觉得萧红踏上求学路,凭她的悟性与灵性,日后必有所作为。
陆振舜在大学读书,知道学费和其他项开销很大,一般人家供不起。但萧红家里条件优裕,供一个大学生还是不成问题。只是,他没有想到,张廷举心里“重男轻女”思想浓厚,女儿大了总要嫁与他人,莫不如把供养的钱变成嫁妆,外人看了也称道。基于这种思想,张廷举本意不想让萧红读中学,岂料萧红大闹一场,祖父又帮她说话,张廷举才违心地让她上了中学。
萧红心里也清楚,对于她来说,上大学简直是痴想。她要完成学业,成为知识女性,偏偏父亲急于嫁女。陆振舜几度与张廷举说,让萧红去北平求学,而每次答复都让萧红绝望。
当然,萧红很要强,她想马上要毕业了,无论如何也要继续求学。她筹划着如何弄到钱,有了钱才能继续求学。
这念头一旦萌生,经久不息地占据她的脑海里。
原以为与汪恩甲订婚后,按照当时的风俗,婚前男方要“过彩礼”,像两家的经济条件,几百块大洋总断断少不了的。现在,这条门路死了,真气人!萧红甚觉无计可施,来到了同学徐薇家。她进了屋,徐妈妈告诉她说徐薇不在家,便想离去。沙发上坐着的李洁吾正与徐长鸿下棋,见外边进来的女学生剪着整整齐齐的短发,大大的眼睛特别有神,穿着白褂裙,白袜子青布鞋,举止大方,突然愣住了。徐长鸿说她是妹妹的同学。
李洁吾说:“我认识你,你不是陆振舜的表妹张乃莹吗?”
“你--哎,李洁吾大哥,在这儿干什么呢!”萧红也认出了他。
“上学的事儿怎么样啦,有谱了吗?”李洁吾问。
萧红低下头,叹口气说:“家里不同意,我没有别的办法。”
“家里有钱,凭什么不供你念书呢?”李洁吾关心地问。
萧红凭直觉,感到他目光大胆而火热,头垂得更低,又黑又硬的短发遮住面庞。她的家庭现状是别人所想象不到的。尽管父亲有稳定的收入,可毕竟有限;偌大的一大家人口,还要供几个上学的弟弟妹妹,确实再也无力供她上大学。
怎么办?李洁吾挺同情亦无计可施。
徐薇这时回家了,听后说道:“你表哥家里不是挺有钱吗?”
“毕竟不是一家人嘛!”李洁吾叹息。
踌躇两难的时候,萧红突然眉头一皱,她高兴地说:“有了!我有办法了!”
两天后,萧红邀汪恩甲在马迭尔西餐厅见面。他们一边吃着西方冰点,一边互相望着,萨克斯独奏曲轻柔舒展,令萧红心头萌发无限的感慨。她说:“我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但有一点儿小小的事情求你帮助我……”
汪恩甲似乎很意外,他注视萧红撩起散发时优雅的样子,说你客气啥呀!咱俩还分谁和谁呀!
萧红苦涩地笑道:“汪先生挺幽默呀!你知道我求你什么事吗?”
汪恩甲用小勺慢悠悠搅动冰点,略瘦的腮抽动一下,笑了,两枚金牙闪烁着光泽,说:“媳妇找我,当然是问何时结婚啦!”
“别开玩笑,我已经被你休了,还拿我开心干什么!”萧红认真地说。
“什么,谁把你休了?--胡说什么呀!”
“别跟我扯了;这些天,我够痛苦的了,你还往我心里塞把盐吗?”你装哩!你说,过年为什么没到我家串门?
见萧红一本正经,汪恩甲若有所思地说:“乃莹,家父过世后,我倒听哥哥唠叨,说家里一致同意让我和你解除婚约,我并没有同意哇……”
“你当教员,眼眶高了,瞧不起我了!”萧红艾怨地说。
“不、不,决无此事!”汪恩甲急忙说,“自从爹去世后,家里一直是哥哥主事,他觉得你性格没有温良恭俭让的贤淑,恐怕我以后不会幸福,所以……”
“所以你就想退婚,另择新娘了!”萧红冷冷地一笑,说,“罢了,反正这个娃娃亲也只是一场游戏,我依了你家的主张;不过,请你暂时帮我一个忙,就假话说你不同意退婚,并说订了婚期,我朝家里要一些钱,好去北平求学。”
汪恩甲此刻认真地看了看萧红,他发觉她并非是他想象中的平庸女人,而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儿,他急忙分辩说:“乃莹,休婚是我家做的主,我根本不同意!可你也知道,我在滨江小学当教员,校长就是我大哥,有些事不能弄僵了!再说,寒假时我把父亲灵柩送回老家,没来得及看你!”
“所以有的事你就妥协了,就让步了,就默认了?”萧红表情极冷漠,“你还算个男人!你连想你爱你的未婚妻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感情!”
萧红苛刻的话刺痛汪恩甲的自尊心,他嗫嚅地说:“那你说我怎样办?”
她有自己的打算,强调说:“我要去北平求学,需要钱。汪先生,你帮我扯个谎,就说咱们结婚,家里会给我一笔嫁妆钱。以后,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的,各奔东西……”
“假如我不同意呢?”汪恩甲不紧不慢地说。
萧红瞪圆了眼睛,说你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呀?是你家先提出退婚的!我是我,你是你,各走各的路,谁也别难为谁!汪先生,咱们还要上法院不成吗?
汪恩甲突然表情痛苦地说,乃莹,你太不了解我啦!他告诉她,两个人互通的情书,他一直保存着,并用红丝带封得妥妥帖帖,每当思念她都要打开一封读两遍,那种感觉如吃了蜜一样甜,顿时令他心情激奋。萧红讽刺着说,你完全在说谎话!假如你真心想我,顾乡屯距离这里并不远,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避而不见呢!再说,去年秋天你说过年串门,忽然就没有了你的音讯。家里却收到你家退婚的消息,害得我六叔多次去你家说好话,想维持这个虚伪的婚姻。哼,男人怎么偏偏都善于说假话呢!
萧红的话让汪恩甲十分激动,他从兜里取出一枚校徽,说乃莹呀,实在冤枉我了!我读法大夜校,哪有时间呀!我想法大的文凭弄到手,寻找一个理想的工作,我经济上独立了,也有能力接你一块儿生活了。
汪恩甲说得言辞恳切,而且掏心掏肺地表白心迹。萧红深思着想,恩甲父亲亡故一年有余,兄长当家,他不得仰人鼻息,想起自己家有继母,凡事都不能自作主张,对汪恩甲又多了一层同情与理解,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态,让她觉得自己错怪了他,见他言辞诚恳,表情真挚,死灰一样的心又活泛了。谁都不容易!汪恩甲言之确凿,情有可原。她禁不住说道:“你说的情况我真不清楚,你说怎么办吧?”
“对婚姻,我坚持自己的态度:尽管我们订的是娃娃亲,我经过接触,发现你是我最理想的意中人,只要你不变心,我还是要非你不娶的!”汪恩甲坚持说。事情的转机让萧红措手不及,也是她始料不到的。她甚觉两难。一方面,双方家长为这桩婚事已经反目,维持下去也难,断了也可惜;另一方面,萧红下定决心继续求学,可婚事又在这时候出现转机,让她无法抉择了。她说:“恩甲,其实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好人。你性格懦弱一些,那不算什么毛病。我想,现在的女孩子条件好的有的是,选择的机会很多嘛!至于我,只有念书的份儿啦!其实,我做不成一个好妻子,我可以做你最好的朋友。恩甲,我们的事就算了吧……”
“那不成!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汪恩甲着急了,他的脸色有些焦黄,一把拉住萧红的手,眼睛热盼地注视着她,“乃莹,我的好妻子,我死也不能丢弃你!”
萧红的眼角突然滚落一滴晶莹的东西,从未有过的感动掠过她的心。毕竟是初恋,又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忽隐忽现的往事敲打她的神经。她有些手足无措了,世上很多事情都让人意想不到,大悲大喜常常结伴而至。怎么办?她没了主意。她叹息地说:“恩甲,至于感情上的事,还是往后搁。去北平读书,我的主意已定!”
“你去学习,也得征求我的意见呀!”汪恩甲半真半假地说。
“我个人的事,也得经你同意?”萧红睁大了眼睛。
“告诉你,我汪恩甲不是喜新厌旧的负心汉。我喜欢你,我可以掏出心向你表白,你还不满意吗?”汪恩甲注视着她,眼里发亮,只有相爱的人彼此才能感受到他的心情。他的真诚与专注搅乱了她的情绪,她毕竟还很年轻,无法权衡利弊。她犹豫着,心乱如麻,她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他成了她继续求学的障碍了。
“恩甲,你的心我知道……我去北平上学,原本为了换换心情。这些年,我太苦闷:家里缺乏温暖,在社会又受到歧视,婚姻也挺折磨人……我真的必须去北平学习。”
“是不是那里有你的心上人啦?”汪恩甲尖刻的目光充满酸溜溜味儿。
萧红恼了,她的心是透明的,没有纤尘,说:“不要胡说八道!我是那种人吗?”
汪恩甲忽然又露出笑容,说:“我就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更让人心动。不管怎么说,我告诉你的一句话:我心里是舍不得你离开。我再有一年半就毕业了,我想,那时候我牵着披着婚纱的你,走进结婚的礼堂;谁也没有能力让我们分开。这个世界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幸福地生活下去,白头偕老!”
他抒情般的语调让萧红心动,她太容易受感情的渲染了,眼窝潮湿了。尽管她陶醉在他的磁性的语言中,还是很理智地抽回她的手,任性地说:“无论怎么说,先决条件必须让我念书。你从法大毕业,我也要念北师大。那时,我要当教授,讲绘画或者文学课,培养一大批艺术家。”
汪恩甲发觉萧红矢志不渝的志向,在当时是所有热血青年的追求目标,他很难让她改变主意,便采取妥协的态度说:“那样吧,咱们再商量,还不行吗?”
11、祖父死了
张廷举从打汪家提出退婚,心情一直很烦躁。这并非出于关心女儿的婚事,更主要的原因他视自己的名誉胜过生命。但那年的初夏,他没有料想到,汪家又改变了主意,并捎信说,汪恩甲和萧红年纪老大不小了,张家如没有异议,觉得婚事可以成立,汪家便想择期成婚了。
大女儿完婚,不仅了却他一桩心事,对亡妻也算一份安慰。张廷举接到信笺,眼前浓雾消失,内心格外舒畅,遂给滨江小学校长汪大澄修书一封,表示张氏家族一直以信誉为重,既然已经应承下的婚事,决不反悔。至于婚期,尊重汪氏家族选择的吉日。云云。
信寄出后,张廷举露出少有开晴的脸,有时还逗逗几个孩子,偶尔也去茶馆听几段评书。
萧红获取这消息后,心里透出快慰,便请远在北平的表哥给她联系学校。
1929年6月7日,阴历五月初一,祖父死了。
祖父一直盼着萧红过门,他这个老爷子要吃个喜,冲冲他老病缠身的身子骨,硬朗起来,多活几年,也看看儿孙们过上好日子。祖父的愿望没有达到,他终于死了。萧红匆忙赶回家,她是乘坐马车往家赶的,远远就看到家门口挂的丧门纸、灵幡,吹鼓手见来了奔丧的人,忙吹起丧调,悲咽的喇叭声,萧红当然想起了祖父宠着她、娇惯她的往事,她无比的悲哀。祖父死了,人世间又少了一个疼她爱她的人了,她觉得内心孤苦。她匆匆奔进停尸棚里,见祖父的遗体停在那里,蒙着盖头纸,她不顾一切冲上前,跪在灵前失声痛哭。
她的哭真实而悲切,充满了对亡故的祖父悲悼的心情。她的哭声也让所有的族人响起一片唏嘘声。老人这一辈子与世无争,他的善良是众人共知的。
祖父的葬礼十分隆重,最后埋葬在自家土地的一棵树旁。
丧事办完后,父亲哽咽着告诉她说:“荣华啊,你爷爷一心巴火想吃你的喜酒哩!他这一走哇,也惦记着你的婚事……依家里人打算,毕了业,就成亲罢!”
萧红这次出乎父亲的意料,竟点了点头同意了。
父亲突然觉得心里像开了一扇窗,感到一切都那么如愿。他对继母说:“还是出门读点儿书有用。你看荣华,对家里老人的话也听了!”
继母说:“女大十八变。荣华只是性格像你们老张家人,倔性。她懂事儿还不好吗?女大不中留。家里添一笔嫁妆,出了门,你们爷俩也省着总拌嘴。”
虽然祖父故去,家里却充满了和睦气氛,似乎埋在每一个人内心的阴霾已经消失了。
祖父一死,萧红见丧事办完了,她就返回了哈尔滨。
这期间,她为求学积极做准备。一方面,让陆振舜替她联系学校、住处;一方面,又极力安抚汪恩甲,不让他把事情闹大了,绝了她求学之路。
作为年届20岁的女青年,在当时已经算大姑娘了,为什么还要求学?她的想法单纯又简单。她觉得,与其守在家里嫁人为妻,平平淡淡活着,莫不如到外边的世界闯荡一番。当时,外国列强野心勃勃,觊觎着中国的领土,国内军阀混战,对于有志青年来说,寻找救国救亡的真理,成了他们热衷的追求。萧红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有什么作为,她未必不想学业有成?未必不想干一番事业?尽管一切在她意识里都是朦朦胧胧的,她抱定信念,通过求学,扩大视野,达到寻找一条自己走得通的道路。
当然,汪恩甲没有那份远大抱负。他除了教课,上法大夜校班,再就是要求哥哥汪大澄为他盖新房,留日后结婚用。
从打祖父过世后,萧红很长一段时间也高兴不起来。
这期间,陆振舜的信出奇的多,他在信里用描绘的语言介绍当时北平的风俗,政界动态,民众心态和有着众多外国人使馆的情况。陆振舜说,北平这个故都是美丽的,盛夏时垂柳依依,红墙飞檐的古建筑随处可见。人们变得格外开放,毫无顾忌地谈论社会变革,谈论政界要人的秘闻……
萧红看罢信,挖空心思也想不到北平有多大规模,故宫又是什么样子,那里的人又该怎么一种生活方式。愈是想不通,想亲自体验一下的念头就愈强烈。但是,汪恩甲对她的爱显出更加热烈了,经常约她逛大街,谈他们美好的婚姻。萧红抢白说,你家不是反对这门婚事吗?你怎么又热心起来了呢?爱是一种承诺一种约束也是一种自私的行为。汪恩甲暗自担心她把握不住自己,成为别的男人盘中餐,因为她经常提及陆振舜和李洁吾,让他心头很不是滋味儿。她哪里知道汪恩甲为此付出多大代价。汪恩甲逗趣地说:“你是汪太太,汪先生怎么舍得你呢!”
“恩甲,说一句正经话:你能把工作做到这份上,家里肯拿嫁妆钱,不容易了!我感谢你。可你要明白,咱们的婚事先搁一搁,至于将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按老话说,随缘罢,等到我学业有成后再谈。那时候,你兴许找一个比我强的女人结婚,我祝福你!”萧红这么说。
汪恩甲说:“我是非你不娶了!乃莹,你还不了解我的心吗?”
“我谁的心也不想了解,也不了解你的心。”萧红说,“现在的人,说的假话太多,真话真情有几多?全靠不住。我想好了,还是靠自己,把文凭学到手,才不至于让人瞧不起。”
汪恩甲发觉她的观念与自己差异太大了。
父亲对萧红依旧表情冷漠,对萧红很难说几句话。他告诉萧红说,汪恩甲对你挺不错,要不是他抗辩,婚事早就吹了!父亲说,今年快毕业了,你从母亲那里要一些钱,做几套衣服。嫁出去的女儿要体面一些,别让人家笑话。
“爹,给我多少钱?”萧红迫不及待问。
父亲注视着她,觉得奇怪。女儿从来对钱很淡漠,就是去哈尔滨念书,除了学杂费她很少有零用钱。他说:“你想用多少钱,冲母亲要。结婚前,汪家也要过彩礼的。”
“我不想用他家的钱。”她任性说。
“咳,傻孩子,男方花钱娶媳妇,天经地义!我和你母亲结婚时,在厚德福(一家饭店)就摆了三十多桌,花费颇多。”父亲露出少有的悦色,“娶妻是添人进口,喜上加喜,多花他几个钱也是应该的。荣华啊,他哥们儿早晚要分家,多花几个钱,也给你们攒家底了。”
萧红没有表态,她从继母那里取出一笔哈大洋,全部兑换成银元了。她去了哈尔滨,找到徐薇,提出想去北平求学的想法。徐薇说:“家里同意吗?”
她摇摇头,脸色顿时阴晦了,声音低沉地说:“家里让我结婚,怎么会叫我上学呢。”
“汪家不是反对这门亲事吗?”徐薇关切地问。
“计划没有变化快。我不知道他们家抽的什么邪风。”萧红慢声说。
“乃莹,说明你对象爱你呀!”徐薇激动地说,“为爱而活着,是我们女人的幸福。我真的好羡慕你啊!”
“得了吧!还不是看我老爹有个官位,他那个当校长的哥哥想巴结爹,才改变主意的吗!”
萧红的话也许很有道理,门当户对的婚姻很流行,尤其张家殷实的日子,还有父亲的教育局长的社会地位,足以吸引别人的眼珠子的。汪家老爹逝世后,家道中落,门可罗雀,显然不如过去了。世俗讲究这一套,萧红对此嗤之以鼻,她要靠自己努力获取爱情,获取别人的尊敬。单凭哄人的话,实在不可靠。
尽管她倔强地想依靠自己获取事业的成功和爱情的圆满,不可否认的是汪恩甲对她的一片衷肠,海枯石烂心不变的爱情表达,又让她无所适从了。
1930年的暑假对萧红来说,是她最后的选择。她知道,毕业回到家里,只有选择结婚;表哥陆振舜一封又一封的来信,让萧红两难。那天,她和徐薇回到徐宅,恰好李洁吾在那里。李洁吾和她们吃了一顿饭,李洁吾说:“乃莹,想好了吗?想去北平,你表哥说了,让我们一块儿走。”
原来,李洁吾的学校快开学了。
萧红十分着急,说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完呢!
李洁吾惋惜地说:“那我实在等不及了。”
几个人用罢饭,徐妈妈说,下午没有什么事儿,你们看看电影吧。
徐薇很高兴。那时也没有什么值得玩乐的去处。徐长鸿、李洁吾、萧红和徐薇几个人去了马迭尔影院。尽管天气闷热,放映大厅里很凉爽,观众并不多,他们随便找个座位坐下来。
萧红挨着李洁吾,她问北平学校的教学质量,还问了表哥在北平的情况。当她听说东北人在北平很多,显得十分兴奋,撩动额发说:“我去那里先读预科,什么时候招收啊?”
李洁吾马上喜欢上这位单纯可爱的女生了,青年男女的接触,都具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愉悦感,神秘里透出新鲜,欢乐里透出好奇。他们就如一部刚放映的新影片,一边是吸引,一边是展示魅力。他说,预科就是为进入大学做准备。像你的基础,很快就会被学校录用。
尽管电影院里人很少,他们高谈阔论还是不准许的。影院管理人员过来警告说,你们再谈,到外边,不要影响别人看电影。
萧红说:“无声影片,反正也听不着,有啥影响的!”
“乃莹同学,别这样任性,不行吗?”李洁吾觉得应该遵守公共道德。
徐长鸿插话说:“低点儿声不就妥了吗?”
总之,萧红对电影上演的是什么内容都不清楚,她仍然沉浸在兴奋里。
12、捅了“马蜂窝”
转眼,盛夏的哈尔滨一片绿意,而且又十分的闷热。
萧红在计算着时间,匆忙做着走的准备。那时,她是欢乐而开朗的,哼着东北小调,去中央大街一处服装店做了两件衣服,那是阴丹士林布的蓝旗袍,她还不知道北平早已经不兴这种过时的衣服了,反正要去学习,总要有换洗的衣服。接着她又还了借同学的书,有鲁迅的作品,还有国外的著作。她生性习惯特立独行,虽然是女性,对缠绵悱恻的爱情题材小说缺乏兴趣,她关注民众生活疾苦题材的小说,读着让她感慨,难以放下,心里也装满了侠心义胆的念头,可惜她又是一位感情脆弱的女生,心里还装不进去这些复杂的道理。
整理行装,又发现汪恩甲发给她的两封情书。大概是从哪本书里摘抄的句子,很精美,却不着实际。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把“爱”总挂在嘴边,有点肉麻。她不喜欢诸如此类的表达方式。爱是什么?爱是两只栖鸟,是风雨同舟的旅人,也是患难夫妇的心心相印。萧红希望的爱是互相理解,互相的支持,还有彼此的信任和鼓励。这次,汪恩甲挺通情达理,同意了她的北平求学计划。萧红挺高兴。汪恩甲对学业抓得很紧,白天教课,晚间听课,确实十分辛苦。萧红对他刻苦学习精神挺满意,只有一点,总觉得他身上缺乏点什么,是共同的志趣,还是性情不符?她顾不得细想。
汪恩甲见萧红执意去北平求学,没有刻意挽留她,因为他对萧红的任性还是很了解。他送她一包水果,还嘱咐说:人在外边,事事难,自己要照顾好自己。萧红点点头。她的目光充满快乐,甚至还有对美好前程的憧憬
“有什么困难一定要给我拍电报。”汪恩甲又一次嘱咐说。
萧红望望他,突然产生别离的惆怅感,就这么离别吗?以后还能见面吗?他真的很爱我吗?一串疑问就如同闪烁不定的珠粒坠进她的心头。
还没检票,旅客也不多。在兵荒马乱的年头,一个年轻女性单独外出很惹人注意。只因为萧红求学若渴,尤其她冒险走出这一步,所以也顾不得这些了。
“你回校吧。”萧红对他说。
“没有别的话要说吗?”汪恩甲问。
还有什么需要告别的呢?萧红似乎整个身心都飞到北平了,冷淡了汪恩甲。
“乃莹,家里房子已经盖好了,就等你回来完婚了。”他再一次嘱咐。
“我走了,原订的婚礼无法举行,你怎么交待?”萧红开始设身处地替汪恩甲着想,沉吟地说,“那你就抱一只红母鸡拜天地吧,那就是我!”
“不,我一定等着你,心不悔。”汪恩甲说。
萧红很受感动,在世间,有这么一位疼我爱我的男人,足矣。她上了车,发现汪恩甲仍然站在那里向她挥手,这时她想,她选择去北平上学是否对头……
那天很晚,汪恩甲才回到家里。哥哥汪大澄端坐太师椅练小楷,闻着一股酒味儿,就生气地斥责他说:“马上就要结婚的人了,好没出息,又在外边喝酒了!”
“结什么婚。哥,你不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吗?--她走了!”
汪大澄注视汪恩甲,很奇怪,搁下毛笔,走到他面前,问道:“你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呢!”
“我是说,乃莹生气走了……她说,你一直瞧不起她……”汪恩甲舌头有点硬了。
“混帐东西!”汪大澄恼了,说,“我不承认你们的感情,为什么给你们张罗婚事?”
“那还不是我争取来的吗?”汪恩甲小声嘀咕。
汪大澄踱了几步,他隐约发觉事情有点蹊跷,已经择定婚期,突然女方又出走了,是否另有隐情?眼看婚期将至,万一新娘接不来,那可留下笑柄。他心不安,便给张廷举写了一封信,查证婚事是否可办。
自从萧红从继母那里拿到一笔钱,说是到哈尔滨买嫁妆再也没回来。继母总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头。一次张廷举从省城(齐齐哈尔市)回来,继母悄悄对他说:“荣华这姑娘去哈尔滨好些天,眼瞅婚期快到了,怎么不见她影呢!”
“大澄已经来信,那个不要脸的东西跑了!”张廷举表情阴沉沉说。
“你说什么,她跑啦?”继母甚觉不可思议,瞪着眼睛说,“她能跑到哪儿去呀?”
“跑哪儿去也得饿死!”张廷举心里发痛,为管教不当而难过。他长出一口气,说道,“杵逆啊!我们老张家咋生出这样一个下贱的东西!”
继母见他老泪纵横,取出毛巾,替他擦眼睛,小心地说:“老汪家朝咱们要人怎么办?”
“随他们便!”张廷举怒气冲冲。
“荣华结婚的日期已经通知亲友了,她这一走,婚事还咋办哪!”继母也着急了。
张廷举说:“马上通知亲友,就说婚事推迟了!要快……”
萧红的出走,在呼兰小城里引起不小的震动。县城很小,互相都认识。她的出走,也流传着各种说法。有的人说她是逃婚,说家里给她找一个她所不爱的纨绔子弟;有的说,家里人虐待她,歧视她,致使她离家出走的。其实,这一切与事实不相吻合。尽管张廷举因女儿出走,婚事推迟,感到压力很大,甚至觉得丢够了人,萧红则没有那种感觉。她需要为自己的追求而活着,为她憧憬的理想而活着,至于因此造成的负面影响,她才不考虑呢,因为她看重的是自己的理想,而不是所谓的世俗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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