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學者章學誠論及北宋以後南宋與金對峙局面時曾說:“當日程學盛行於南,蘇學盛於北。”(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五第九條)程學指理學,由楊時、尹敦傳入南宋,朱熹後來將其發揚光大,形成了後來影響巨大的程朱學派。蘇學指詩、文,它經由金朝著名的文學家如蔡松年,趙秉文等繼承和傳播,形成了一個文學傳統。正是在金朝這樣的文化傳統的薰染下,有著鮮卑豪放血統的元好問,又受北方雄健民風的影響,其“詩祖李杜,律切精深,而有豪放邁往之氣。文宗韓歐,正大明達而無奇纖晦澀語。”(徐世隆《遺山新生集序》)“上薄風雅,中規李杜,粹然一出於正。”(郝經《遺 山 先生墓銘》)同時,元好問又形成了自己的詩學理論。在二十八歲時,他作《論詩三十首》。受東方審美意識特有的古樸性、神秘性和感悟性影響,這些詩論體現著中國古代文論所具的民族特色:一是著眼於文學作品對讀者產生的直接效果。再者,受人物評品的影響,它們不是出於理智的分析批判而是出於直觀想象;不是藉助於抽象的概括而是訴諸具體的形象。就以詩論詩的形式而言,元好問效法杜甫。杜甫曾作《戲為六絕句》,為其濫觴。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的規模較杜擴展了五倍,其範圍上至漢魏,下迄唐宋,著名的詩人多有涉獵,且三十絕句有機排列,自稱機杼,比喻貼切,形象生動,語言雅暢。就其詩論所體現的美學理想而言,其詩美的綱領在“真”、在“天然”。這種美學理想源於元好問的莊佛思想。
道家推崇“道”,認為道先天地而生,無所不在,無時不在。天地間萬物榮枯,眾生生息,無不以道為轉移。道,只任萬物依照自己天然的本性而生而滅,此即為“無為”。人若為著某種執著而干擾客觀物體,必然破壞客體天然的個性,同時也相應的使自己受累而破壞主體天然的個性,此即“有為”。莊子的齊物論主張齊一自由,追求天然美或“真”,認為,道之所在即美之所在,得道之人便是最自由的人,便是美。“真者,所以受於天地,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莊子·漁父》)所以,“真”就是得道之人的真誠的天然本性的自然流露,是天然自由情態處於“無為”而不受任何損傷情況下的真實外現。元好問由此而受啟發。
此外,莊子還借庖丁之口指出:“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元好問據此生髮,“詩學亦有之,子美夔州以後,白樂天香山之後,東坡海南以後皆不煩繩削而自合,非近於道乎”,認為,詩歌創作時,既要吟詠情性又須排除主觀隨意性,要求真實情性的自然流露,同時要符合詩歌這種特殊的表現形式,不受準繩規矩的束縛而自由地表現。
元好問在詩論中構建起他的“真”與“天然”的美學理想。三十首詩中“真”字屢屢出現,這是他論詩的出發點,既追求詩歌內容的真實,又追求表現手法即藝術形式的自然。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要求作家本人表現其天然率真的思想感情。“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強調情感流露的自然無偽飾。表現真實和真實表現是“真”的第一層含義。
“眼處心生句字神,暗中摸索總非真。”元好問認為於“眼處”之外界所得,首先應是客觀景物之真。其次是由此真景所激發出來的真情。主體的真由客體的真激發而生,兩真又自然渾融,這樣方能得出“圖畫臨出秦川景”,才能“句自神”。正如查慎行所評:“見得真,方道得出。”(《十二種詩評》)“真”又包有主體自然真性與客體固有天然不期而遇自然融合的含義。
“真書今人不入眼,兒輩從教鬼畫符。”“真書”即正楷,比之詩,則是孔子提倡的“思無邪”說。這裡,他有兩重意義:一是內容上的“正”,儒家之詩教。二是表現手法的“正”擯棄“鬼畫符”的險怪詩風。
“真”還有精純之義。“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這裡他批評了黃庭堅“失義山之真,未得其精純。”(郭紹虞《中國曆代文論選》225頁)
元好問既提出了“真”與“自然”的美學理想,同時,較前代文論家更高明處,他又指出了達到這一目標的“坦途”。
首先是“心聲只要穿心了,布穀瀾翻可是難。”固守天然真誠。追求“心聲”的真誠,一方面要求創作主體提高自身的修養;一方面要接觸生活實踐。詩人篤於高尚的情操則會如陶淵明一樣“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保守其本性,就會“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要避免“暗中摸索總非真”,就應走進生活接觸社會,放棄“傳語閉門陳正字”的做法,那樣只會“可憐無補費精神”,就應該“親到長安”,身臨真山真水,這樣才能“畫圖臨出秦川景”。此外,作家“心聲”既是一己之心聲,同時,又非一己之心聲,其心聲應折射出時代的某一個側面,既顯示詩人的個性同時又帶有時代的色彩,反映出蘊涵著的多層次的時代情緒。
其次,“金入洪爐不厭頻,精真哪計受纖塵。”元好問在《陶然集詩序》中曾說:“文字以來,詩為難;魏晉以來,復古為難;唐以來,合規矩準繩尤難。……詩之目既廣,而詩評、詩品、詩說、詩式亦不可勝讀。大概以脫棄凡近,澡雪塵翳,驅駕聲勢,破碎陣敵,囚鎖怪變,軒豁幽秘,籠絡今古,移奪造化之工…..”這裡,他主張首先要澡雪主體情操,因為“風格即人”,譏諷了“文”與“人”乖離的“安仁拜路塵”。同時他又強調“冶煉”。這也源於其莊佛思想,莊子在《莊子?.大宗師》中說,要得道而自由須經過“損之又損”,“譴之又譴”。莊子稱之為“爐捶”。元好問由此啟發,提出以“修辭立其誠”為原則,磨鍊雕琢,達到既古雅天然,又符合規矩準繩而不見痕跡的境界。
最後,元好問主張擯棄“藩籬”,不主一途,不尊一家,不單追求一種風格,不拘泥於某一種體制。他在論詩時,表現出集大成的風度和氣派,既主張慷慨悲壯的建安風骨又不廢淡泊自然的阮籍陶潛;既批評“溫李新聲”“風雲少”同時又看到了“義山真”的一面;既肯定了蘇軾的縱橫之奇波詭雲譎,又指出了蘇詩“百態新”帶來得負面影響。元好問反對門戶之見,在前人創下的高峰面前,反對“窘步相仍死不前”,使得“俯仰隨人亦可憐”,相反,應視前人為可超越的敵手。不敢越雷池半步,拘泥一家之法,只作“江西社裡人”,詩歌會走向沒滅的死衚衕。
元好問,以其《論詩三十首》,既樹立了“真”與“天然”的美學理想,又,指出達到此目標的“坦途”,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繼承有所創造,形成自己的理論體系,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地位,同時,也使得百代而下,人們仍受其惠澤不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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