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找不到另一個短視頻博主,能夠在不同人群,收穫同等程度的喜愛了。
文 ✎ 謝夢遙
2015年9月,萬眾創業的風勢正猛,一位創業者找到我,安利他正在籌備的一個項目,主營業務是為企業做員工離職預報,他堅稱市場前景非常可觀,問我要不要報道。閱世甚淺的我感到十分新奇,然後拒絕了他。
一定要注意,不要中暑,不要拉稀,不要抑鬱,不要打架受傷,不要吃不下飯,也不要吃得太多。儘管如此,華農兄弟還是能找到理由,然後吃掉你——如果你不幸生為一隻竹鼠的話。
竹鼠是一種行動緩慢、體型圓嘟嘟的動物,但在華農兄弟拍下的廣為流傳的小視頻裡,這些看起來蠢萌的小傢伙變成了烤竹鼠、叫花鼠、竹鼠湯、燜竹鼠......兄弟倆將以何種理由吃掉下一隻竹鼠,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這對養殖竹鼠的江西青年農民如今變成炙手可熱的網紅組合,每天在各大平臺收到上萬條評論。在主打鬼畜視頻與番劇的B站,粉絲已經超過260萬人,視頻播放量接近2億次。而在他們最初入駐的西瓜視頻的三農頻道——這裡的調性一如其名字一般質樸,也積累了187萬粉絲。知乎、微博上,他們也經常被討論。除了華農兄弟,再找不到另一個短視頻博主,能夠在不同人群,收穫同等程度的喜愛。
兩人中,劉蘇良是出鏡的那位。他是眉清目秀的小個子,有點話癆,他對鏡頭講話,對竹鼠講話,對他養的兩條土狗、一對小香豬還有十幾只雞講話,還經常自言自語。他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一天到晚笑嘻嘻的。他的詞庫有點貧瘠,形容什麼都喜歡說,“很漂亮”,竹鼠很漂亮,野果很漂亮,洗乾淨的鴨子很漂亮,炒出的菜漂亮。“很漂亮”的東西似乎最後都會被他吃掉。
唇上留著淡淡兩撇小鬍子的胡躍清是拍攝者,他總戴個漁夫帽,看起來很羞怯,偶爾出鏡的時候,基本上一言不發,目光也在閃躲。漁夫帽最初並不是一個刻意的形象設計,只是為了擋住陽光,好看清攝像機的屏幕。私下裡,他也是個非常安靜的人。
劉蘇良出鏡時穿得邋邋遢遢的,好像隨便找個衣服就套上了,天熱時候喜歡穿個拖鞋,上山也穿,依然健步如飛。胡躍清更講究,看見搭檔衣領沒翻好,就忍不住要提醒他。當漁夫帽成為他的標誌後,時刻都戴著。早期拍攝時,他還穿著薄西裝,那是他的日常裝扮,他覺得很體面。
但與大多數冠以“土味視頻”標籤的自媒體不同,華農兄弟從不刻意討好屏幕前的人。沒有喊麥與大口灌啤酒的表演,沒有殺馬特造型,生活中什麼樣,鏡頭前就是什麼樣。發源於快手的流行語“雙擊666”與“老鐵”,他們一次也沒有說過。拍攝主題是常態下的鄉村,抓魚,網蟹,採野果,餵雞餵狗,修圍欄,當然還有最為核心的,竹鼠的養殖——以及烹飪。
突破三農的圈層,看起來是個巧合,先是去年8月,B站網友將他們的烹飪視頻做成集錦,命名之“吃竹鼠的100種理由”。一輪爆發式的傳播開始了,他們被頂上了微博熱搜。國慶假期第一天,養殖廠門口聚集了幾十個陌生年輕人。都是看過他們視頻的網友,趁假期來參觀。這讓他們非常驚訝。他們所在的贛州全南縣不通火車,養殖廠在距離縣城40公里的鄉下,更何況,他們從未公佈過養殖場所在地。一問,原來是有報道提到了他們的村子,網友們循著這條線索,互相告知,按地圖找過來了。整個假期,他們每天都要接待一撥撥好奇的來訪者,總計上百人。
去年之前,劉蘇良從未去過北京,但短短几個月內,他與胡躍清接連去了好幾次,與西瓜視頻簽約,參加主題演講,他對順帶在首都任何付費景點旅遊並無興趣。下了飛機,有人認出他,他感到有點驚嚇,又有點感動。
三個留守青年
現在,如果你問劉蘇良,喜歡城市還是農村,他會毫不猶豫地說出他的答案。他和弟弟選擇不同。弟弟喜歡城市,出去就不想回來了。造成不同的原因可能是,弟弟跟著在外打工的父母長大,而他小時候交給在鄉下的奶奶,他對農村有感情。
和一般人說話習慣不同,劉蘇良用“上來”表述去到村裡,用“下去”表述去縣城。他很自然地這麼說。如果有什麼職業是令他從小即嚮往的,那就是農民了,“看到自己的爺爺奶奶耕田很辛苦的,我也想著辦法,如果以後的話,像機械化那種,肯定能夠沒那麼累了。”他自認為不是一個目標遠大的人,“只要溫飽解決了,條件在中等以上就好了。”
但有一點上,劉蘇良和弟弟以及村裡很多同齡人是一樣的,初中畢業就去到城市打工。他在東莞做機修工,每天上班10個小時。他從沒考慮過在大城市長久發展,但一直也沒有下定決心回來,直至一件事的發生。他的孩子出生了。
像大多數農民工的子女一樣,他的孩子成了留守兒童,由奶奶帶。夏天氣溫高達三十五六度,他母親還要頂著太陽揹著孩子下地幹活。妻子知道後,非常心酸。跟他商量了一次,決定就做出了。兩人提前寫好了辭職信,2013年底領完工資,就交上去。
剛回來時,妻子跟著父母在全南縣城賣菜,他沒想好做什麼。鄉下漫山遍野都是竹林,以前這些竹子砍下來拖到馬路上賣,一根賣5塊錢,利潤很低,人們都不願去幹這活。他想到了養竹鼠。那玩意兒他小時候吃過,膠原蛋白豐富,是南方餐桌上算不上稀奇的一道美食。村裡沒有其他人嘗試過,種苗很貴,要300元一對。這是一場冒險。當時他全部家當只有一萬元,他買了30多隻。
家人並不支持他。他父親是個夜裡一兩點鐘就要開著大貨車去運菜的常年缺覺的男人,他母親是個經常開著摩托車往返城鄉的風風火火的女人,但他們依然是傳統的農村人。“一年下來上班都那麼多錢,幹嗎非得養這個。”他們說。創業能否成功,也是一個懸在頭頂的問題。村裡曾有人養小龍蝦或者開餐館,大多失敗。但劉蘇良想著,“那東西是動物來的,除非整個中國都沒人養得出來,那我不行。別人養得出來,我為什麼養不出來?”
胡躍清與劉蘇良同為南逕鎮古家營村人,不同的是,胡家所在的村組由於未修道路,車輛無法進入,出行極其不便,人們逐漸搬去鎮上,如今那個原有著兩三百口人的村組一片破瓦爛房,只剩下兩戶人家了。胡躍清在鎮上長大,家人開了間小賣部。他算是小鎮青年,但生活軌跡與劉蘇良大部分是重疊的:小時假期就回到鄉下由奶奶帶;初中畢業去了深圳的電子廠;同樣是孩子的出生,令他決定擺脫流水線上的生活。父親聽到胡躍清辭職的第一反應是,“很生氣”。
那是2016年,胡躍清和初中同學譚海洋合夥包了一片地種鐵皮石斛。那是一種無土栽培、種植週期達兩年的中藥。
2017年,短視頻自媒體大爆發,可按流量從平臺獲得分成,十幾歲就接觸電腦並一直關注互聯網世界的胡躍清注意到,“(今日)頭條有拿了十億補貼。”他看了些三農題材的視頻,覺得自己也能上手。“就像業餘愛好,想記錄下小時候農村喜歡玩的一些事情。”他拉上譚海洋去水庫釣魚——釣魚是他們最愛的娛樂活動。譚海洋記得清楚,那個下午他自己釣到1條,胡躍清釣到了6條。胡躍清用手機拍下這一切。
第一個視頻就有十幾萬播放量,每萬次可賺到20元。嚐到甜頭,他開始日更,種草藥之餘每天和譚海洋出去拍攝,第二個月賺了2000多,第三個月上了萬。他為組合起名為“華農兄弟”,“華”代表中華,“農”代表農民。他花了一個月才想出了這個名字。
但拍了幾個月,譚海洋就退出了。壓力來自身邊人,“家裡面老是說你,說你天天都去外面去玩。傳來傳去,傳得不好聽了。”他和家人吵架,煩得不行,決定屈服。家人也持續打擊著胡躍清,覺得這塊收入不穩定,沒前途,天天勸他“趕緊出去打工”。
劉蘇良這邊也不好過,作為住在村裡唯一的年輕人,周邊鄰居有了風言風語。在贛南地區,留守青年這個標籤天然帶有恥感,幾乎等於無業遊民。“剛開始創業的時候他們會說的,像我們無所事事一樣啊,在家裡啊,看不到什麼前途的嘛。”劉蘇良能感到背後有人指指點點,“我不跟他們玩,不跟他們說,我走我的路。”
他想著,“他能看到我們掙了一筆錢嘛,他們就不會說我們了。”
鼠業有專攻
竹鼠不好養活,不能亂喂東西。這幾年來,劉蘇良經歷過幾次竹鼠批量死亡。焦慮到無法入眠。但他告訴自己,不用傷心,竹鼠不會無緣無故死掉,只要能找出原因,下一次就可以避免。他想要弄明白。
第一年等著種苗長大,完全沒有收入,壓力很大,他在微信上賣竹筍、香菇等山貨補貼家用。山貨從山上挖來,曬乾烤乾,再到快遞發貨,全是他一個人。竹筍要先蒸熟再曬,否則會壞掉,他經常忙到半夜一點鐘,一個月下來掙上幾千。如果這麼看,從打工仔變成返鄉青年,他變得更累了,但他有一種幸福感,所有的成果是屬於他自己的,“上班的時候就不一樣,上班的時候意味著幫別人去完成夢想。”
竹鼠養殖是一門生意,但在過程中習得經驗並培養感情,是一門藝術。劉蘇良成了一個痴迷者。大部分時候,他獨自住在鄉下的破破爛爛的老宅裡,將竹鼠分類,養在不同格子間。配對的放一格;懷孕的或者哺乳的,單獨放一格;斷奶的鼠仔,群養在一起。每天除了餵食與清潔工作,他還會花上兩三個小時與它們泡在一起,逐一觀察其飲食與活動。光是看視頻的人,不會知道,那裡味道有多麼腥臭。他不打牌不喝酒,觀察竹鼠,竟成了他的唯一愛好。
沒有人教,他自己摸索出“摸仔”技巧,摸母鼠肚子就知道懷了幾隻,準確率100%。他學會給竹鼠剪掉長歪的牙齒。原先他用大鐵鉗,抓住竹鼠的脖子,稍不注意就會被反咬,“它也害怕,我也害怕。”後來改用尖嘴鉗,“啪嗒”一聲,就剪斷了。
經過不斷地總結,他確認了答案:竹鼠不能攝入太多水分,幾次批量死亡都可歸因於此。若是喂淋過雨溼答答的竹子,竹鼠就會拉肚子,一旦拉肚子,十有八九都意味著死亡。他發現,將一種養殖菌液混入米糠,既有營養又可攻克腸炎,成本也便宜,那成了他的核心秘訣,一般人不告訴。
竹鼠也不溫馴,劉蘇良在飼養時經常被咬傷,“最少咬了幾十口了”。一口下去,就是一個血洞。最嚴重的一次,一隻四斤重的公鼠咬在他的拇指上,造成撕裂傷,縫了五六針,包了十幾天,那個疤留了下來,至今清晰可見。但他從未打過破傷風,“我們農村的沒那麼講究,我們從來不會去在乎這樣的東西。”
一次次被咬後,他找到規律,竹鼠發動攻擊前,牙齒會碰撞發出“噠噠噠”的聲音。但每天近距離與竹鼠相處,被咬是難以避免的,尤其是剛斷奶的小鼠仔,易受驚嚇的小傢伙發動的突然襲擊,總令他猝不及防。
前3年他都在潛心研究,直至第四年,終於算有小成。這期間,丈母孃借給他一筆錢買種苗,他後來又從銀行借貸五六萬元。雪球滾動起來,至2017年底,他有了近千隻竹鼠。除了養在自己家,他還租了鄰居幾間屋,每間每年200元。
飼養上千只竹鼠是體力活,它們每天吃上百斤竹子,二三十斤米。一同進食時,整個場房響徹密集的“嚓嚓”聲。每週做一次清潔,一次就要花上半天,掃出的糞便成噸,足足裝滿30個麻袋,5塊錢一包賣出去。
只是有一個秘密,深埋在後山。其實第一批竹鼠,在買來的當月就死了一大半。他發現是因為沒有做好防護,雨水從窗戶飄進來,引發了竹鼠大規模的拉稀。他生怕臭味傳出,走了很遠一段路才埋下屍體。那之後他買了新的種苗補數。直到今天,沒有家人知道這件事的發生,都以為他養著早先的那一批。一開始,他不敢告訴——他們本就反對他創業;後來,生活中還有太多令他操心的事情,那件事變得無關緊要,無須記掛。
合作
劉蘇良是在一場滿月酒席上看到那個舉著攝像機到處拍的傢伙。經人介紹,他們聊起來,竟是初中同學,但從未接觸過,還是同村的,“一個在上面,一個在下面,挨也挨不到。”那人自稱是做自媒體的。
自媒體?劉蘇良不知道是啥玩意,他猜是照相館拍婚紗的。“如果認識廣告策劃,幫我們策劃一下那個竹鼠怎麼樣推銷,那不是更好嘛。”他抱著這樣的態度和對方聊下去。竹鼠養殖規模漸成,他把微信名變成了“A竹鼠養殖”,微商都這麼幹,放個“A”得以在聯繫人列表排前。但“零售很少,賣不出幾個,沒人認識你,沒人知道”,主要靠經銷商上門批量地收,價格壓得很低,只有幾十元一斤,而且量少的話,對方還不來。
那個人讓他關注一下“華農兄弟”,就可以看到他拍的東西。
此時是2017年10月,失去了搭檔後,胡躍清的攝像機並沒有停。相反,“對自己要求越來越高,花的時間越來越多”。他向來如此,認定就堅持下去,不管別人怎麼說,一個例子是:作為一個極度內向的人,當年他卻靠著一股韌勁,花了一年追求到他的妻子,“她爸媽也不同意,死纏爛打。”
他到處尋找能拍的三農題材,拍過一陣妻子做菜。眼下的這場滿月酒,正是他想拍的鄉俗。他和劉蘇良聊起來後,一個更吸引他的題材出現了。“可以拍拍竹鼠嗎?”胡躍清問。“這個簡單,我做,你拍就行了。”劉蘇良說。
吃完飯,他們就去拍。劉蘇良天然對鏡頭沒有畏懼感,圍繞竹鼠養殖的注意事項講開來,想什麼說什麼,都是一條就過。拍了20分鐘,胡躍清回家去剪片子。
關於竹鼠的視頻非常稀奇。發佈幾個,很快達到了百萬量播放級,網友紛紛表示喜歡,還有人私信想購買竹鼠。劉蘇良需要打開網絡銷售的渠道,胡躍清需要一個搭檔,以及有趣的內容。他們一拍即合。
胡躍清住在鎮上,每次進村前會給劉蘇良打個電話,“有空就拍,沒空就明天來。”他靠著一輛摩托車,“颳風下雨都騎。”隨著時間推移,不只是技術推廣,他們將重點轉移到養殖場日常的方方面面,以及與竹鼠有趣的互動。題材亦不侷限於竹鼠。常常有意外之喜闖入鏡頭,有次打掃時發現了一隻大長蜈蚣,劉蘇良拿它泡了酒——那酒不是喝的,而是身上腫痛時敷的。
當兩人決定各佔一半股份,在一個廢棄的養豬場上建起竹鼠國——一個佔地300平方米的竹鼠養殖場,他們用視頻逐一記錄了那半個月裡,從拆磚、建池、安裝抽風機到搬遷等整個過程。他們達成口頭協議,劉蘇良負責竹鼠的養殖與銷售,胡躍清負責視頻拍攝、剪輯與運營,兩人在各自領域有話事權。
並不是關於竹鼠的一切都會被他們拍下來。交配不拍——涉嫌色情,屠宰過程不拍,竹鼠咬人不拍——涉嫌血腥。這方面他們吃過虧,騰訊曾刪過號,不給任何理由,溝通無效。謹慎一點是必要的,他們有共識。劉蘇良養的一隻兔子之前跳進竹鼠的隔間,死狀極慘。他們隱下了這個故事。
拍攝通常在下午進行,胡躍清在天黑前離開,但他的工作並沒有結束。到家他就鑽進房間不出來了,連晚飯都在電腦前解決,端著碗,一邊吃一邊剪片。孩子進屋叫他兩聲,都會打擾他的思緒。他像個創作中的藝術家一般,完全沉浸其中。牆上掛著兩塊牌匾,寫著,“勤奮”、“信心”。
剪輯是個枯燥的工作,素材要反覆地看,在同類的片段中挑出最好的。“磨你的耐心”,但他越來越覺得有趣。用過的素材,哪怕是空鏡頭,也不會再用第二次。每一個視頻,每一句話都要有字幕,這是他的堅持。視頻制好後,上傳各大平臺,“基本的媒體我都註冊。”他是全家最後睡覺的那個人,全部工作結束,在12點半以後。
最初用手機拍了半個月後,他花6000多元買了部4K高清攝像機。這個小鎮的平均月薪也就2000多元。當然是瞞著家人買的。視頻在手機上播放出來的清晰度最高只能達到1080,4K並無必要,他只是覺得,至少要對得起自己。他還花500元買了正版的剪輯軟件,盜版其實也能用,但他就是用著心裡不舒服。設備上的投入越來越大,後來他還買了無人機和水下攝影機,其實只用過幾次。
胡躍清的一絲不苟令搭檔感嘆。有次補鏡頭,劉蘇良穿在裡面的黑色衣服忘在了縣城,“怎麼搞都不行,他叫我去家裡找一件黑色的。”有一次,為了一個更完美的瀑布鏡頭,他專程又開車20分鐘,回去補拍。
他的努力獲得了網友的普遍認可。“初看華農兄弟的視頻可能以為是個什麼尷尬的土味視頻,其實視頻完成度是很高的。”“他們的拍攝和剪輯絕對比大部分業餘愛好者要高出一大截,鏡頭語言和敘事節奏什麼的都很完美,每個視頻看下來都流暢無比毫無拖沓感。”
其實,胡躍清只是專業攝影的門外漢。他並不知道空鏡頭的概念,只是覺得景色那麼好看,應該拍下來。他自學如何打光。他和紀錄片拍攝的所有交集,來自於《動物世界》,他自小愛看,幾乎一集不落。
鄉野之光
1月初的一天,華農兄弟上山,這次的拍攝主題是摘竹節果。野外拍攝遠比視頻所呈現的更為艱辛。山間小徑長滿雜草灌木,有時需要用鐮刀開路,一上一下,往往路上要花掉兩個小時,趕路過程最後只會變成幾秒鐘的鏡頭。
劉蘇良對這片山極其熟悉,他知道哪裡長著竹節果樹,奔著目標就去了。山上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種類的野果,任他採摘。小時候不比現在,一放假要早早上山,晚一點,野果就被其他孩子先採了。那時候家裡都窮,趕上過年過節才吃肉,更不要提買水果了,“吃點野果啊充充飢之類的很正常。”
如果你一直追蹤華農兄弟的視頻,你會發現劉蘇良對野外覓食非常在行,簡直是“貝爾荒野求生”的中國農村版。魚蝦蟹這些已算家常便飯,有一次,他在房簷下發現了一個螞蜂窩,蜂蛹被他生吃了一些,剩下的油炸。還有次他逮了只山老鼠,當即生火烤了。
最令人咋舌的莫過吃蟲子,從葛根裡挖出肉乎乎的“葛根蟲”,從竹子裡找長著好多腳的黑色“筍蟲”——這些名字不是學名,只是大家都這麼叫——或烤或炒或油炸,都進了華農兄弟的肚子。與純粹獵奇無關,吃蟲是小時的樂趣,“大人教過的。那時候沒什麼零食,一到秋天的時候就去搞那個蟲子,”劉蘇良說,“很好吃的。那一點點的瘦肉啊。”
他似乎有吃掉萬物的能力,但小時候大人們說給他聽的傳統規矩他一直記著。野外生火注意滅火。“不打三春鳥。春天三個月的鳥不要去打,它下著蛋呢。”如果捕到大肚子的魚,留條生路。不同在於,現在他放回溪水,小時候是放到自家池塘養著。
吃的重要一項自然是包括自家養的竹鼠。“吃竹鼠的一百種理由”如今已經成了一個網絡梗,實際上,華農兄弟總共也只吃了十幾只。一隻竹鼠零售價可達兩三百元,他們捨不得。那些被吃掉的竹鼠,理由其實並非無稽之談:長得太慢的公鼠浪費口糧;長得過胖的母鼠,經驗顯示它們難以生育;性情暴躁的,會咬傷配偶;還有傷重與患病的,與其等其不治,不如提前吃掉......它們被吃掉的理由歸根結底只有一個:被淘汰了。
走了半小時山路,劉蘇良找到了一棵竹節果樹。天空飄著小雨,此時溫度接近0度,他脫了外套,三下兩下,徒手就沿著溼漉漉的樹幹爬上去。他抓住樹枝一通搖晃,竹節果下雨般落下,滾得到處都是。他跳下樹,將果子撿作一堆,至少有六七斤。胡躍清舉著攝影機站在一旁,幾乎全程沉默,像個不做干涉的紀錄片導演。當需要特寫鏡頭時,他才會說兩句。
胡躍清看過李子柒的視頻,“像仙女一樣的”,鏡頭對準的同樣是鄉村,恍若世外桃源。他買過一臺3萬元的微單相機,有強制美顏,畫面也得拍得特別漂亮。他覺得太假,“我們這個農村生活差遠了”,將那臺相機退貨。
真正的農村生活其實很難和精緻掛鉤。下了雨道路就全是爛泥巴。劉蘇良吃的飯和竹鼠吃的飯是一起蒸的。母親將閒置房間用於養雞,那裡簡直成了髒臭的垃圾場。動物們不給起名字,“沒那麼講究”,香豬就是香豬,狗就是狗。竹鼠再可愛,除了一隻白色的被劉蘇良視為寵物,“其他的我把它們全部當成食物。”
另一個下午的拍攝結束後,劉蘇良決定去看望住在村裡的奶奶。奶奶不願和家人搬去縣城,87歲還能下地幹活。村舍裡雞犬相聞,但總看不到人,劉蘇良說,這裡多是老人,40歲的壯年人都少見。他試圖表達對農田荒廢、人口外遷的憂慮,論述無法超過三五句。那是一種很樸素的憂慮感。這個時代的大背景是,2018年底中國城鎮化率達到59.58%。
新的道路在修,村裡有了4G網絡。要感謝眼下短視頻風靡、移動終端觸手可及的時代嗎?當然。如果不是這個時代,很多事情根本不會發生。人們不會聽說華農兄弟,領導也不會來探望他們,竹鼠不會被那麼多人知曉,網絡銷售渠道也不會因此打開。一年下來,兩個人各賺了十幾萬元。胡躍清將摩托換成小轎車。劉蘇良在原有的麵包車外,又購置了一輛越野車。就連譚海洋也回來了,他現在幫忙負責視頻的字幕製作。
但生活在當下這個時代或者不在,不會改變他們熱愛生活的動力。劉蘇良與胡躍清都說,網絡關注不會永遠都在,但他們有一份實業,這讓他們踏實。
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實現。劉蘇良想攢錢給家人在縣城買套房子。他想給竹鼠造一個運動場。他想學習新的烹飪方法,比如白切。勞動者自食其力,他什麼都能做。
那天黃昏,劉蘇良帶記者去看他種植的象草地。遠處是山,近處是家。風吹過一人半高的象草,響起嘩嘩的聲音。“感到無限的欣喜與平靜”是到訪者才會說出的感受,他不會描述什麼,但那真是一個詩性瞬間。象草吃得很快,半片地被割了,他知道,一年長兩季,下一個春天它們就會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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