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賞析:詩中有畫之“動畫"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辭書 蘇軾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這一首並不是蘇軾最好的作品,在全部宋詩中,也不算神品,但是代表了一種風格,一種寫法,非常典型,不僅僅是宋詩的,而且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其特點,就是全詩都是寫景。詩中有畫,是蘇軾稱讚王維的詩,其實蘇軾自己也經常詩中有畫。何止王維和蘇軾,整個中國的絕句和律詩都有這樣的風格。這和西方的抒情詩歌不一樣。西方的浪漫主義詩歌,更多是採用直接抒情的方法。前面我們已經說過,同樣是寫眼前的悵惘失落化為未來的親切懷戀,李商隱和普希金不同,一個用圖畫,一個直接抒情。當然,這樣的區別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我國的古體詩,如《古詩十九首》,就是以直接抒發情感為主的。這種手法在唐以後的古風歌行體中,仍然有相當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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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一首,則是以視覺圖畫為主的絕句。整篇就是一幅圖畫,也沒有在第三句、第四句讓句法發生變化,更沒有從描繪轉入抒情,可以說是典型的詩中有畫的傑作。當我們說詩中有畫的時候,意思是,詩與畫作為藝術形式,其規律有共同性。但是,任何共同性中必然包含著差異性,統一中必有矛盾。德國文論家萊辛在《拉奧孔》中早就論述過詩與畫的矛盾。現代藝術理論一直強調:畫是視覺藝術,是共時直觀的;詩是語言符號藝術,是歷時的,二者的規律有所不同。所以在蘇軾說了詩與畫的同一性以後,明朝人張岱也說,詩中之畫,畫中之詩,都不一定好,而且有些好詩也畫不出。他說“藍田白石出,玉川紅葉稀”還可以畫,而“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就難畫了。

詩與畫的矛盾,主要是詩的歷時性和畫的瞬時性的矛盾。畫只能是靜態的,而詩則可以是動態的。蘇軾這首詩,當然是一幅圖畫,但是他的追求似乎就是突破圖畫的靜態。

第一句,“黑雲翻墨未遮山”,倒是一幅圖畫,大致符合靜態的規律。好在很有特點:黑雲黑到像打翻了墨水一樣,應該是很濃重的。但又不是,只遮住了一部分山。這說明雨勢來得很猛,還沒有遮住全部。下面的“白雨跳珠”,很明顯,是用色彩上的對比,寫雨的特點。不僅僅是雲黑,而且有雨白,其最白者為雨珠。“亂入船”,活蹦亂跳著,闖進船來。這裡有一個疑問:船從何來?題目上寫的是“望湖樓”,不是在樓上嗎?應該是亂入“樓”才對。但是,文獻沒有給我們支持,只能設想,這是詩人的想象,或者是他在望湖樓上喝醉時想起當時乘船遊湖時的情景。好在詩的空間想象性是比較浮動的。但這卻是畫所不允許的,在船上是一種畫法,在樓上又是一種畫法。這就說明,雖然是詩中之畫,所遵循的卻仍然是詩的規矩,好就好在以詩的規矩突破了畫的規矩。如果一味拘泥於畫,就不但這一句成了問題,而且下面的詩也沒法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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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第一、二句的“黑雲翻墨”與“白雨跳珠”,是比較微觀的對比的話,那麼第三、四旬“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則與前兩旬明顯形成宏觀景觀的雙重對比。第一重仍然是色調的對比,濃黑的雲忽然消失,變成了明亮的天。這個對比是比較強烈的,因為“水如天”,不但和原來的濃雲遮山形成對比,還寫出了水天一色,分外透亮。但光是這樣的對比,還不能算是很傑出,因為這在宋詩中,是比較普通的技巧。蘇軾的才華集中體現在第二重對比,就是從相對靜中有動的視覺畫面,經過大動態的風雲變幻,最後又定格在靜態的“水如天”的畫面上。這樣的轉折,之所以給讀者以深深的觸動,是因為這裡有一個心靈感應的動態過程。從色彩的黑白對轉,到心靈的由動到靜的變幻,使得本來靜止的畫面,變成了詩所同化了的“動畫”。而這種“動畫”,對於詩人的內心來說,是非常微妙的剎那。這是畫所無能為力的。外在的大變動,隱含著內在的隱秘的顫動,這就以詩的優長克服了畫的侷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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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中國古典式抒情來說,直接抒情是比較少見的,情常常與感聯繫在一起,“情感”一詞可能由此而生。而詩緣情,情的本性就是動的。詩之感,與畫之感的不同,就在於動。情之特點,在感而能動,故有“感動”之說(感動比之感觸,更有情感的內涵)。感覺或者感觸只有“動”起來,才能表現感情,動有“動情”或“情動”之語。《詩大序》日:“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情要“動”起來,才能借語言而成形。蘇軾在以動畫寫情方面,似乎是有意為之的。他的《有美堂暴雨》絕句有云:“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句旬都是畫面,幅幅畫面都是“動畫”。沒有動態,就沒有蘇軾豪放派的氣概了。這樣的“動畫”藝術,在宋詩中也不少見。王安石有《書湖陰先生壁》一詩,也是詩中有畫的代表作:茅簷長掃淨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第五章古典詩詞美學品評 357前面三句幾乎都是靜態的畫面,當然,其中多少有些動的暗示,如“掃”、“栽”、“護”,三字都是動詞,但均為靜態畫面,可以忽略;到了最後一句,寫的是門外的青山,明明是靜止的,但王安石把它寫成了動的,而且是大幅度的運動:遠遠的青山居然主動闖進門來。這更可以說明:詩中有畫,應該是心靈之“動畫”,絕非僅僅是可視之靜畫。心靈之動畫,更妙在可視之靜態中蘊涵著不可視之“動感”。這種動感是“動情”(或情動)的結果,也是讀者“感動”的由頭。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劉長卿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這首詩只有二十個字,全部是描繪,提供了一幅圖畫。《大曆詩略》說它:“宜人宋人團扇小景。”意思是隻有圖畫、視覺形象,沒有直接抒發的成分。但是,這首詩的好處,肯定並不是只有視覺形象,如果只是畫圖,只是視覺的美,就膚淺了。這是中國古典抒情詩歌中的一種風格:通過圖畫來抒情。正因為抒情不同凡響,這首詩才經歷了一千多年的歷史考驗,今天的讀者仍然不難受到作者情緒的感染。類似這樣全篇都是圖畫的絕旬名篇舉不勝舉,王維的《田園樂》就是一例。此外,杜甫的《絕句四首》之一:兩個黃鸝嗚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也是以圖畫來抒情的,卻並不能列為上品。那麼劉長卿這一首的好處究竟在哪裡?在這首詩的視覺畫面中,有沒有超視覺的因素?有沒有一種特別的情致,隱隱滲透其間?要把這些說清楚,相當不容易。歷代詩話,對之讚不絕口。有的贊其“清”“卻不寂寞”(《批點唐音》),有的稱其“悽絕幹古”(《唐詩正聲》),有的更說“無限悽楚”(《唐詩選脈會通評林》)。所有這些評論,儘管看法各異,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除了《大曆詩略》認為它是一幅畫圖以外,其他都認為此詩中有一種情致,挺精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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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究竟是什麼樣的情致,卻不很容易說得清楚。

“日暮蒼山遠”,關鍵在一個“遠”字。蒼山為什麼遠?如果認為只是寫景,就只能說,這是寫實。青山由於日暮,光線暗淡,而變得模糊了,這是光的效果。但是這句話中,還含著更多的意思,這就要聯繫詩的題目“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來思考。“逢雪”,這是很重要的。日暮,而且又下雪了,蒼山,青色的山,當然就模糊了,產生遙遠的感覺。在這樣一幅圖畫中,那暗淡的光線,是不是暗示著心情的暗淡?下雪了,天快黑了,在這一幅圖畫中,空間那麼廣闊。遠景鏡頭,是不是暗示著,人在這樣闊大的空間中,顯得比較dx?是不是感到有一點壓力?投宿何方呢?是不是有一點四顧茫然,甚至有點焦慮的感覺?所以這第一句,並不是純粹的描繪,在畫面上隱含著隱隱的茫然、焦灼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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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白屋貧”,又是一幅圖畫。從句法上來說,和前面那一幅是並列的。但是,它們不是分裂的。因為兩幅圖畫,在形態上是一致的。白屋,一般註解,都說是貧寒人家的屋子,但是不是還有一點雪下在屋頂上的效果?和日暮蒼山一樣,同樣是大空間,冷色調,暗淡的情緒。從標題上“逢雪宿……”,就可以知道,這是投宿了。在一片蒼茫、在冷色調的圖景之中,從散文思維的角度來說,這多多少少應該有一點安慰吧。然而,詩人卻迴避了這樣的情致。為什麼呢?好像覺得還有比這更有特點的,也就是更重要的:柴門聞犬吠。在這一片冷色調的畫面之中,突然來了一聲狗叫。意脈在這裡發生了默默的轉折,是不是可以意會得到?本來視覺畫面不但是冷色調的,而且是無聲的。這一聲犬吠,帶來了一點熱鬧,視覺畫面就轉向了聽覺,無聲就轉向了有聲。“犬吠”在漢語裡,是屬於“雞犬之聲”,其文化韻味是人世的生活氣息。這種頗具熱鬧氣息的聲音,打破了視覺的冷清,意脈的內在蘊藏,就暗暗地轉化了。這就是一聲狗叫之所以能感染讀者的原因。接下來:風雪夜歸人。這一句,從直覺來說,更加精彩。為什麼呢?第一,剛剛感到聽覺美好的讀者,又一次被詩人帶進了一個畫面:歸人,是在黑夜和風雪交加的背景上出現的。第二,詩人不讓這個場景發出任何聲音,卻把默默的安慰、無言的溫暖留在畫面之中,於結束旬,不作結束之語,以延長讀者的想象。《唐詩箋註》說:“上二句孤寂況味,犬吠人歸,若驚若喜,景色入妙。”由此可知,雖然是一幅視覺圖畫,但其中隱含著的情感,不是直線式的,而是視與聽、寒冷與溫暖、孤寂與安慰的意脈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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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畫面和聲音交織而取勝的唐詩絕句,還可以舉出王維的《鳥鳴澗》: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也是一幅圖畫。前兩句寫靜,細細分析,有兩種靜,一種是外部的景物靜,一種是內在的心靈靜。內心不靜,怎麼會感受到桂花落下來?這樣的內心,不但靜,而且是不是和春山一樣有點“空”?下面兩句,還是寫靜,但如果還是從畫面上、視覺上去寫,就可能是動,以動襯靜,這就可能缺乏變化,陷入單調了。王維轉向寫聽覺之靜,不是以動來襯,而是以聲來襯。“月出驚山鳥”,很精彩。精彩在什麼地方?精彩在月亮出來了,月光移動了,本來是沒有聲音的,是靜靜的,卻驚動了山鳥。這就是從視覺之靜,轉入聽覺之靜。視覺之靜,是相對於物體之動的,而聽覺之靜,是相對於聲音之動的。春山安靜到月亮稍有變化,就會把小鳥驚醒。小鳥不是被聲音驚醒的,而是被月光的變化驚醒的。這種效果說明,山裡是多麼的寧靜。“時鳴春澗中”,“時鳴”,是斷斷續續地叫,以有聲來襯托無聲,在一座大山裡,有一隻鳥叫起來,整個山裡都聽得很清晰。可見山裡是多麼靜謐了。同時,不可忽略的是,能夠聆聽這麼精緻的聲音的人,他的內心又是多麼寧靜,多麼精緻,多麼空靈。

這裡,人的感受和大自然的狀態是高度統一的。這種統一,不僅僅是詩學的,而且是佛學的。這種狀況,是內心沒有任何牽掛,沒有任何負擔的人的生命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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