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系列五:王姓鄰居

故鄉系列五:王姓鄰居

今年,故鄉新修了水泥路。這條路右邊的不遠處就是王姓鄰居家。

王姓鄰居住在我家上方的另一個窪地,隔了大概不到一公里的距離。他去世時很年輕,只有30多歲。我對他的印象,是一個特別開朗並且聰明的人,瘦且高。

他的女兒跟我在同一個小學上學。記得是在五年級的某一個下午放學,當我經過外公家門口的時候,外公告訴我,這位鄰居因為去山上砍伐樹木,被塌下來的石塊壓死了,村裡人找了一整夜才找到。

他的葬禮全村人老老少少都去幫忙,因為是在外面離世,按照當地習俗,他沒法進家門。我從未接近過他的葬禮現場,因為害怕,一直呆在隔壁的另一戶女主人被我稱作“表嬸”的人家,不敢出門,隱約記得的就是一陣又一陣淒厲的哭聲。當時上小學的我呆在“表嬸”家,沒有任何心思去寫作業,只是在本子上胡亂塗鴉,我想那時的我應該也很難過。

故鄉系列五:王姓鄰居

故鄉的冬天。

他的去世給他的整個家庭帶來了致命的打擊。留下了體弱多病的妻子,三個還在上小學的孩子以及年邁的老母親。

聽我母親說,出事的那一天,天已經黑了,他沒有回家,他的老母親就意識到出事了,連夜在村裡一家家敲門,喊人去找他的兒子。深夜的秦嶺深處,村裡的人們打著火把和手電筒,在茫茫深山中呼喊他的名字,他的老母親哭得撕心裂肺,一整夜,仍舊沒有任何回應,眾人只好作罷,天亮了繼續進行地毯式的搜索。

第二天上午,人們在一塊大石頭下發現了他,卻已經早就沒有了呼吸。按照村裡人的推測,他當時應該是想砍掉石頭上方的一棵柏樹,但在砍倒樹的同時,石頭也鬆動了,他沒有發現,瞬間連人帶著石頭一起滾了下來。人們在他被壓倒的地方几乎沒有掙扎的痕跡。

那應該是2003年,在當時的陝西南部農村,外出打工的人還不多,大多數青壯年勞力靠著在秦嶺的高山上砍伐松柏賣錢,或者用一種名叫“鐵楊樹”的枝幹燒木炭。那幾年,村裡的男人一直都活躍在山上,靠著大山的給予維持基本的生活。直到後來,山上的大樹基本被砍伐殆盡,人們才想辦法出門謀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山阻擋了人們去往外地的心,也是所有悲劇的一切來源。

當人們發現可以考外出打工賺錢的時候,已經到了2008年左右,對於山村來說,消息總是滯後的。靠山吃山,靠田吃田的生活過得久了,外面千瞬萬變的世界就自動被隔離了。

故鄉系列五:王姓鄰居

王姓鄰居曾經的家。

還是說到他的家人,留下年幼的孩子和年輕的妻子,一家人頓時陷入了絕境。三個孩子中,最大的女兒上小學六年級,大兒子上小學四年級,小兒子上小學三年級,在那個時候,學雜費全免等政策還沒有惠及到窮僻的鄉下,家裡有一個孩子上學對於一家人來說是很大的經濟負擔,何況是三個。

一年後,他留下的妻子經人介紹另找了一個男人,男人姓何,是離我們村十多里外的一個光棍,一輩子沒結過婚。男人過來後,三個孩子經常跟著母親兩地住,直到大女兒上高中。

生活剛有改善,男人秋天去樹上用竹竿打核桃,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傷得很重,住進了醫院。為此,正在縣城重點高中讀高二的大女兒選擇了退學。

在我小時候的鄉村,核桃是一項重要的經濟來源,因為上樹打核桃摔傷摔死的事常有——鄰村的一個光棍就是因為上樹打核桃,頭朝下從樹上掉下來,當場就沒了氣息。

後來聽村裡人說,何姓男人在王家的那些年,靠著在煤礦挖煤,是賺了不少錢的。也曾聽說,他一心想要女人給他生一個孩子,但是終究沒成功。真實的境況是怎樣的,外人也不曾細問過。

男人與女人這樣的結合,在北方農村很常見,對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農村女性來說,首要解決的是生存問題。他們之間很難說有愛情,更多是迫於現實的選擇。

大女兒退學後,去了北京打工。出院後,男人也能幹一些零工雜活賺零花錢,生活朝著好轉的方向進行,但厄運似乎一直沒有放過這一家人。

我上大學時,從我母親那裡得知女人去世的消息,從我母親零零碎碎的講述中,我瞭解了大概的情況。女人病是突發腦溢血(她有很多年的高血壓病),腦袋裡的血管破裂了。那時已經快過年,臘月間,她的孩子們已經回來,一開始,家裡人沒有意識到嚴重性,等到女人開始失明,起不了床再往醫院抬時,已經錯過治療機會。

那時村裡尚未通水泥路,沒有汽車,只能靠人力。那一天,天寒地凍,村裡在外打工已經回家的男人們支起擔架把她往醫院抬,才翻過第一座山樑,人就已經沒了氣,又只好再往家裡抬。她的兒子放棄了傳統的風俗(人在外面逝世不能進家門),將母親放在正堂屋。

當在外打工的何姓男人從打工的地方趕回家裡時,見到的是已冰涼的妻子。雖是半路夫妻,村裡人碰到他還是禁不住感嘆,說他命苦,又說女人也命苦,男人只是點頭又點頭。在葬禮上,他還是以三個孩子父親的名義在操辦一切事宜,對於這個家庭來說,這似乎是最後一件他還有掌控力的事情。

故鄉系列五:王姓鄰居

女人去世後埋葬在路拐彎處的巖洞裡。

女人去世的那年,她的大女兒剛通過相親找到了城郊一個不錯的人家,正準備訂婚結婚。也正是因為,女人將最苦的日子已經熬過來了,兩個兒子一個上大學,另一個學了技術也即將可以工作。在村裡人看來,正是可以享福的時候卻撒手而去是最令人唏噓的。

我工作以後,村裡的情況基本都是母親跟我絮叨。近兩年我得知,王家的大女兒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大兒子大學畢業後已經結了婚,有了不錯的工作;小兒子也結婚有了一個孩子;姐弟三個在城郊也有了自己的房子。

在我的記憶裡,他們姐弟三個一直是村裡孩子的榜樣。通常我的母親教育我和弟弟時,都會拿他們姐弟三舉例。哪怕是現在也是,他們現在的生活為村裡很多人所羨慕,特別是那些自己子女還在單身的父母。拋去那些已經過去的事,命運終於為這個家庭的後代們添上了一抹暖色。

那個何姓男人在前幾年還偶爾回老屋看看,後來就很少有人見到他了。

故鄉系列五:王姓鄰居

我在2019年6月回鄉時拍攝的王姓鄰居家的照片,這棟見證一家人命運變遷的房屋已久無人居住。

本文圖片由作者本人和作者的母親共同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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