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荒煤走了很多年,还有多少人记得他?

荒煤走了,已经好多年,我知道,时代隔膜;我问过,现在很多年轻电影从业人员,甚至根本不知道对八十年代新时期电影,有一位作出过很大贡献的文化老人叫陈荒煤。我也许不应该心有悲凉。在许多电影人心中,荒煤的背影渐行渐远,似乎淡疏和远离了影坛现世的喧嚣。可是我们却掀不过抛不开他和年轻人共同进入八十年代电影这一页;他温厚炽热负重前行的电影界老领导人形象,并不是在我修订这篇文章时,才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而是多年来,在对中国电影历史和现状的感喟中,情不自禁,荒煤的身影经常会在同事同辈人们的话题中鲜活起来,似又走到我们面前。

陈荒煤走了很多年,还有多少人记得他?

陈荒煤

我最初结识荒煤同志,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他召集的原文学艺术研究院(现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研究所的会议上,并有了第一次较长时间的接触。这次会议的主旨,是讨论电影研究所与电影资料馆合并,成立新的机构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在这之前,中国电影资料馆的资料库仅仅是保存、保管资料,“内参片”也只是供少数有一定级别的特权人物观看,更谈不上什么有的放矢的研究。荒煤同志强调资料必须为研究所用,研究必须与创作实践相结合。记得会上争论异常激烈,甚至不乏反对之声。尽管荒煤当时是主管电影的文化部副部长,但他不急不躁仍是认真听取不同的意见。

我是小字辈,在电影研究方面是新人,虽心有所思,但觉得还没有自己发言“参政”的份儿,自然是静坐一隅缄口倾听。殊不料,荒煤忽然点我的名,让我发言,说想听听年轻人的意见。我一时不知所措,也有点激动,部长点将不能不说话了,还是鼓起勇气发了言。现在,已完全记不清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当时太年轻,胸无城府也没什么纠结与负担,不知深浅,竟有些慷慨激昂,口没遮拦地表达了年轻电影从业人员的理想与渴望,无非是还没脱学院派气息的艺术青年追求的电影梦,发言充满热情而已。现在想想我都会汗颜的,当时发完言也是心存忐忑。想不到的是,荒煤很是赞赏,高兴,他说电影事业要发展,就要有这种激情和闯劲!我心中阵阵温暖,并不是我的发言有什么水平,我感觉到,那是一位

长者对后辈人的期望与鼓励。老人容易受感动。

其实,当时我对合并成立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的措施,以及荒煤内心的深意,和他在时代大背景下对电影事业未来的思考,并没有深刻认识。这之后,由于工作关系与荒煤同志接触多了起来,我才逐渐懂得荒煤的苦心。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成立伊始,果然就有不同凡响的大动作,在荒煤同志亲自主持下,开展的第一项工作,便是把电影研究人员集中住到西山脚下的宾馆,从电影资料库选调出100来部中国影片,用近半个月的时间观摩学习。秋天的西山,景色怡人;每天看片讨论,也常如秀色可餐。每每会惊讶于发现中国电影史上尘封的瑰宝,如《我这一辈子》、《小城之春》等影片会让大家兴奋讨论到深夜。当然也看到了一些新中国成立十七年来被批判封杀,打入冷宫的影片,如《武训传》,如《早春二月》等,都会给我们以震撼。荒煤只要有空,就到西山来和我们一起看片子,他从不带秘书,没有随从,尽管他已年过七十,生活上也没有任何特殊要求,无非是每餐要一小碟醋。荒煤常在饭后与人们三三两两漫步在西山小路,倾听着与会者从来没有过的这种大规模看片会的喜悦、激动和心得。这对电影研究人员的素养,对理论队伍的组建和形成,对以后的电影美学研究,都起到了开拓性的巨大作用。

在看片会期间的一件事,令我至今难忘。那一天我发现了另一个荒煤,并不是人们常常以为有些严峻,不苟言笑的“荒煤部长”,我看见了他的眼泪,他的伤感。

记得好像是看过影片《五朵金花》或者是《阿诗玛》之后,荒煤曾约我一起散步,与他踏着满地落叶,走在小路上。我说了不少青少年时代看片的往事,还是一个中学女生的时候,曾追着看过好几遍《五朵金花》,为杨丽坤的青春靓丽着迷。荒煤几乎无话,似是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我又说起曾读过前些年他发在《人民日报》上的那篇文章《阿诗玛,你在哪里?》印象特深。可是荒煤没有回应我的话,默默走着,脚步却加快了几步,终于停下身来,别过脸去。我一下怔住,看到他眼中泪光闪闪。半晌,他一声叹息,只轻轻一句“好好一个人……被毁了,废了……”我不敢再问什么。此时,他不是“部长”,我看到是他的眼泪,他心中的痛,他的心是柔软的,他是一个伤感的老人……

陈荒煤走了很多年,还有多少人记得他?

电影《阿诗玛》

我一直力图读懂陈荒煤,读懂平日寡言少语的老人内心。尤其是我被任命为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主办的《当代电影》副主编之后,主编正是我敬重的荒煤兼任,我很高兴能在他直接领导下工作。我知道他是作家、文艺理论家,而且,解放前就主编过几个大型刊物,有丰富经验。他支持改革开放,鼓励年轻人不要保守,大胆往前闯;但在有些大的理论问题上,他也会很谨慎,认真细致地推敲。他经历过世事风云多变,荒煤老人是有担当的,他有责任呵护年轻的编辑和影片编导们,他要保护《当代电影》这个改革开放的平台。

荒煤喜欢年轻人,支持年轻人探索创新。那时荒煤很忙,他用行动实践着自己支持年轻人的诺言,青年导演请他看片,他几乎有求必应。《小花》《一个和八个》《如意》《黄土地》《青春祭》等等一批片子,他都曾给予过热情的鼓励与支持。有的片子个性鲜明较为前卫,一时审查遇阻,甚至都是由于荒煤的力挺和斡旋,才得以通过发行。郭宝昌、黄健中都写过文章讲述他们亲历的过程。荒煤在老骥伏枥的晚年,要再拼搏一次,开创电影事业新局面,为了未来重铸辉煌。我们的《当代电影》义不容辞,要站在新时期文学艺术的前沿,成为改革开放的阵地,为电影人提供一个创新开拓的平台。我们为年轻导演的作品开影片讨论会,在《当代电影》上发表他们的创作札记、导演阐述,许多当时已崭露头角的年轻导演,团结在《当代电影》周围。这可以列出现在已成著名导演甚至大师级的长长名单:吴天明、张暖忻、郭宝昌、谢飞、黄健中、丁荫楠、陈凯歌、张艺谋、黄建新、李少红、胡玫……

青年学者李陀就电影创作应推进情节剧研究的课题,给荒煤写了一封信,让我转交荒煤。荒煤很快就回了信,明确表示支持这种讨论,并让我组织这次活动。我们首先把荒煤与李陀的通信发表在《当代电影》上,并邀请叶楠、陈建功、乌热尔图、张承志、郑万隆等一批知名作家参加讨论会,适时引进“作家电影”的概念。及时传递和交流着文学、电影界创作前沿的新观念,新动态。

荒煤重视剧本的文学性,同时重视理论研究的作用,文学界的作家们介入电影领域的同时,我们又联络和结交了社会上不少新锐的理论家,钱理群、黄子平、赵园、陈平原等人,为我们刊物写稿。请他们来中心看片,座谈,畅叙文学与电影,提高品位,增强《当代电影》的理论和学术性的厚重度。那时的座谈会真是热闹,人才荟萃,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有时能从早到晚,甚至开到半夜仍辩论正酣,外面早已飞舞起了鹅毛大雪,人们竟浑然不知。散会竟是深夜大家踏雪步行回家,仍延续着一路热议不止……那是《当代电影》八十年代一个充满激情、理想、追求、使命和信仰的丰收季节。至今想起仍让人怦然心动,更加怀念荒煤同志。

今天回想起来,荒煤同志作为一个从三十年代走来的文化老人,“文革”之后复出工作,身居高位又已是古稀之年,为什么他能保持良好的心态,旺盛的精力,燃烧着热情?为什么他坚决支持改革开放?为什么他旗帜鲜明地批判极“左”路线与思想,身体力行地反对保守鼓励创新?为什么他生前身后,能得到那么多不同年龄的电影人的喜爱与敬重?他曾经的那些大段理论问题的阐发,我虽没记全,但有些话我印象深刻,是平时在不同场合断断续续听荒煤说过的。他说:其实,大家对过去“左”的思想的批评,也是对我个人的批评……回顾过去,我虽然挨过整,但自己也有“左”的思想,也打过棍子,也曾过多干预创作……对某些影片简单粗暴批评,也伤过不少人,挫伤创作人员的积极性……为此我至今都深感内疚……荒煤这些坦城的自责与反思,形成文字写在了他文章里。

陈荒煤走了很多年,还有多少人记得他?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陈荒煤(左)与巴金(中)和冯牧在一起。

一个能真正反思历史的人,一个能真正镜鉴历史的人,能为精神上的欠债而内疚的人,那心该是多么坚强,必有伟岸的胸怀和人格,是有力量的表现。荒煤是一个负重前行的老兵,他燃烧的是自己的灵魂,燃烧着周围跋涉奋斗的年轻人;荒煤,他是一块炽热的煤,为热爱的电影事业燃烧至灰烬。

陈荒煤走了很多年,还有多少人记得他?

我们不会忘记他,在历史的长河中,荒煤与八十年代电影永存。

行文至此,我忽然记起,写回忆荒煤文章时,想到了白桦,他是了解荒煤并与他很亲近的人。受《当代电影》编辑部之托,我代向他约稿,也请他写点纪念荒煤的文章。二十多年未见,电话拨通,接电话的正是白桦本人。他说,今年已八十多岁了,现在思想成熟,语言上也更加丰富,他很怀念荒煤,有很多话想说,有许多不为外人知道的往事,有许多感受可写;但近日疾病缠身,不能坐立握笔,他很遗憾,也很抱歉。听着他亲切但有些苍老的声音,想起了当年他的神采飞扬,恍如昨日,不免有些惆怅。但又遇到一个深切怀念荒煤的人,顿感释然,在很多人心中,荒煤是和他们在一起的。重新修订此文时,白桦也于前月仙逝,天堂有路,想他们可以在纯净的兰天白云之上,又可以聚首畅叙,美好的理想,美好的电影梦……

作者 _ 沈及明

欢迎分享,留言交流。转载请注明出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