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濤是現代中國卓有成就的花鳥畫大師,創作上主張“師法造化而抒己之情",擺脫了明清花鳥畫的僵化程式,創造了清新靈妙,雅俗共賞的鮮明風格,對我國小寫意花鳥繪畫做出了突出貢獻。下面是其有關花鳥畫創作的一些體會:
如何畫畫?怎麼畫好?是很多人關心的。有些人來看我作畫,用心臨寫,以至將如何畫花,如何畫鳥等等,記成文字,視為定法。這是否能畫好畫呢?技法不是一成不變的,如何畫,要解決。如何畫好,更要刻意探究。
王雪濤 花鳥
花鳥畫是以描繪花卉、禽鳥來表現自然界的生命力,體現欣欣向榮的生氣,從而給人以健康的藝術感染。它描繪的對象是大自然,因此培養對自然界的生命力,訓練觀察力的敏銳是主要的。不少前人也是這樣作的。傳說一位畫家,為了體驗草蟲的形態,經常趴在草叢中觀察,以至露水打溼了衣裳,可見觀察之認真。
王雪濤 秋江春豔
我小時生活在農村,對自然界中的一情一景十分偏好,幼時養成的觀察和寫生習慣,對我一直影響很大。要認真地瞭解物象的結構、特點、習性和生活規律。畫時才能作到心手相應。特別應當提到的是,有些人對所謂“寫意花鳥畫”有一定的誤解,以為“寫意”者,不必求其形似,只圖練習筆墨,這是把對現實的觀察、提煉、概括與不必研究對象的生活習性和結構特點混為一談,其結果便是把生動、多樣、變化豐富的大自然,不是畫得千篇一律,就是非驢非馬。有些畫出自不注意觀察人的手筆,是一眼可以看出的,這是畫不好畫的。花鳥畫的源泉是生動的大自然,而不是他人的筆墨,提煉與概括也要源於對自然的觀察。因此對自然界的觀察是訓練心眼的基本功。
王雪濤 蔬果圖
不注意對物寫生,把握不住對象形體的特徵,就失去了藝術再現的能力。寫生不是畫蟲鳥標本,不但要能準確刻劃形象,而且特別要強調概括能力和捕捉對象瞬間的動態,我對自己的速寫總是以這樣來要求。手眼的敏捷是速寫要解決的問題,畫面的生動,離不開速寫的鍛鍊。
王雪濤 花卉草蟲
默寫比速寫更重要,我講的默寫,實際是默記。憑眼睛看,用腦子記。速寫再快,也常侷限於一時一物,而認真觀察後印在腦子裡的形象,則更為完整、生動,待到運用時自然發於筆端。我的老師王夢白是近代畫家中十分注意寫生的,其主要方法是默寫。他喜歡看描寫動物的影片,有一次一起看電影,見到猴子結成一串下來喝水,他很激動,不斷捏我的手,讓我注意觀察。他的猴子畫得很好,抓得住神氣,有生活氣氛。
王雪濤 花卉草蟲
今天的美術發展,已遠非過去的任何時代所能比擬,不少青年繪畫者得到過造型能力以及色彩、速寫等方面的鍛鍊;如果把速寫的技巧與默寫、默記結合起來,對於對象的特徵和生活環境的掌握就會更深入一步。默寫的能力提高了,也有助於速寫時捕捉對象的瞬間動態。默寫的好處很大,也更難。
陳淳 墨牡丹
臨摹是重要的,早在六朝的謝赫就列為“六法”之一而得到重視。但寫意畫的臨摹卻為不少青年朋友所忽視。他們學畫,也並非全然不臨,但重視的多為畫法問題,卻未認真研究作品的精神氣質。臨摹主要是要理解畫理,既可忠實於原作,也可改動它的缺點。林良的《雙雁》,用筆洗練,章法飽滿而完整,對之令人感到增一分減一筆都是不適宜的。我在臨摹時,自然而然的要求以努力忠於原作的畫法去體會畫家的用心。相反的例子,如王一清的《雙鷹》,也畫得很好,只是兩個鷹的頭分向兩側而分散了畫面,當我臨畫時,筆筆對臨,但卻把一個鷹的頭部扭轉過來,這樣改動看來可使畫面更為集中。臨摹要解決的問題必須明確,收穫也就更多。
林良《蘆雁圖軸》
筆墨技巧要因其自然筆墨是為表現對象服務的,要自然形成。明朝人講筆墨,講用中鋒的多,但其效果,正如黃賓虹所說,比較孤禿,行筆短促,顯得太乾澀。
徐渭《河蟹圖》
畫畫時,什麼筆鋒都可通用,只要較好的表現對象即可,日久天長,自己的筆墨風格也就會自然形成。切記在畫畫的初始階段就一味追求筆墨,而放鬆對自然對象的生動表現。筆墨掌握的難易順序是筆、墨、水。其實,水分淋漓的畫法是較易表現的,而乾枯見筆處才真正需要功力。筆墨表現,對繪畫意境有很大影響。徐渭的畫有好的一面,但也並不十分高超。他善於以膠調墨作畫,如《河蟹圖》,任伯年也用這種方法。用膠的方法比掌握水容易,效果比較潤澤,缺點是墨色單調。以王夢白的《石榴》和徐渭的《石榴》相比,則前者是形神兼備,一點雕琢氣沒有,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可見筆墨表現的重要。
王夢白 石榴小鳥
不大瞭解的人常以為中國畫筆墨可取,而色彩則不講究,其實不盡然。中國畫的色彩是有傳統、有特點的。數千年前的彩陶藝術,至今能給人以美的感受,不僅因為圖案和器形的完美結合,也因為繪製流暢線條的黑紅色與陶器燒製後的表面色彩相協調,形成了色彩、圖案與器形的統一。其後,從戰國、秦漢的漆器,漢代的壁畫可以看出,美術創作中色彩的民族特點已經形成。謝赫總結的“隨類賦彩”說明千餘年前色彩問題已經提高到理論問題而加以重視了。
馬家窯文化 雙耳彩陶瓶
不強調特定時間和環境下的視覺感受,採用高度概括的藝術加工方法來表現,是中國繪畫色彩運用的特點。
表現的方法,一是墨與色相結合,或以墨代色;一是表現對象固有色為主。墨畫是色彩表現上的精練概括,所謂墨分五色,運用得好,很多時候可以起到使用色彩也達不到的藝術效果。不少黑白照片的表現力很強,可以使顏色準確的色彩照片相形見絀。也沒有人認為卓別林的影片因為無聲而成為缺憾。在這裡,黑白與無聲成為藝術感染力的手段。以墨來概括自然界的色彩就是中國畫色彩表現一大特點。同樣,墨與色結合使用,時常也可以得到豐富的表現力和更好地表現特定的情感。以色助墨、以墨顯色,一向為人所重視。
齊白石白菜
齊白石以濃墨畫白菜,旁邊並列二個帶有黑蒂的深紅小辣椒,色彩感覺十分鮮明。他畫的黑白蠟臺,插上紅色蠟燭有著同樣的效果。紅黑二色產生的藝術感染力,古代人就很熟悉,如中國的漆器、希臘的瓶畫。它有鮮明的對比,而又莊重飽滿。我自己也有一些感受。牡丹是人所喜愛的一個花卉品種,唐代人賞牡丹成了長安、洛陽的一大風尚。歷來文人、畫工以此為題寫詩作畫的很多。然而封建文人是把它作為富貴象徵來描繪的,今日人民對它的愛好、感受全然不同。我曾試以墨色描畫枝葉,襯托紅色花頭,突破了紅花一定要綠葉來扶的格式,除卻了柔媚富貴之氣。用色雖然減少,但整體效果突出而莊重;運用得好,色彩感覺未必是單調的,同時也更能在枝葉上發揮筆墨效果。
齊白石 老鼠 蠟燭 葡萄
中國畫的色彩表現與西洋畫全然不同,雖說誰都瞭解中國畫以表現對象固有色為主,問題就在於如何巧妙利用自然對象的固有色來豐富畫面。西洋畫中總結的色彩規律對了解這一點是有幫助的。白色的玉簪上落上一個瓢蟲,活躍了過於淡雅的色調,對比之下也更增添了花的晶瑩。生就有著兩種顏色的螳螂,在一幅畫上為赭黃色可能更協調;另一幅中,畫成石綠色,則在對比之下可能更突出。色彩的巧妙運用可以為畫面增添音樂感和韻律。我畫過一幅“戈鳥尾”,其上補什麼飛蟲頗費不少腦筋,主要從色彩上考慮,添加了飛蛾才覺比較滿意。整幅畫是所謂偏冷一些的溫色調,比較明快、淡雅,同時又不過分的使用了對比,造成統一而悅目的效果。整體色調是由畫在泥金底上的草綠和青紫的花形成的,而花頭與飛蟲的紅翅造成對比。同時青紫、灰紅、黃綠三種色調又能協調為一體,色彩感覺就豐富些。藉助外國的色彩經驗,用來豐富以表現固有色為主的傳統技法,我看很值得鑽研。
王雪濤 花卉草蟲
引人生情的意境創造從總的方面講,中國繪畫傳統是注重寫意的,如同京劇藝術一樣。不拘於機械的再現對象,更要把握對象的精神氣質,著意於創造意境以感染觀者。清末廣東居窠,居廉的草蟲有寫生功夫,但缺少內在的精神,形同標本,也就失卻了感人的意境。
居廉 富貴蜂湧
中國畫講畫理、畫情、畫趣。一幅畫的內容是好的,但總要有情趣才能打動人心。要畫得引人生情,善於體現自然界中不大為人注意,或者是可能會發生的一種機趣,從而給人一種意想不到的感受和回味想象的餘地。雛雞爭食是生物的自然現象,而在齊白石筆下的“他日相呼”則傾注著人類的情感,和使人聯想無窮的意境。一支咬破了草籠爬於其外的紡織娘,有時不是比藏在瓜藤中的更多一番情趣嗎?
齊白石 他日相呼
誇張的手法在花鳥畫中使用最多。鳥類由於眼睛的視角廣闊和體態的靈活,一般眼球的轉動是很少的。但八大山人的鳥,眼睛是會說話的,這在他生活的時代,或可說是代他自己在說話吧。我畫過的許多鳥,眼眶往往大於真實,眼球也隨視線而轉動,在與前者不同的意境中,則體現了生機,在情感上具有了一種擬人的味道。有些人很重視誇張,但卻作得過分,看上去不舒服,這在於沒有了解到,誇張是要根據意境創作出發,仍是藉助於形態而傳神的,誇張與漫畫不可等同。
八大山人 花鳥
刻意表現自然界的生機勃勃,抓取生活中的瞬間來表現動勢,是意境創作的重要因素。飛鳥固然有著千姿百態,但欲飛將落的瞬間,可能會使人想到一種聞聲索侶或覓食才歸的意趣。寓動於靜則是含蓄表現動勢的另一種方式。踞伏草中的雛雞動態很小,但在空靈數筆的脖頸上和轉折有力富有彈性的背部曲線上,蘊藏著力量,不難使人想象,在它靈活的軀體上可能預示著的動勢。總之,感人的意境是要作者傾注感情去探索的。
王雪濤 紫藤雙鳥圖
章法佈局歸於立意佈局結構決定整幅作品的基本形式。古人強調意在筆先,立意就是總綱,其基本思想就是用什麼去打動人心。立意飽滿方可氣脈一貫,即使面對小幅紙,也要站著畫才能縱觀全局。由於中國畫工具紙張和創作上的特點,不能要求有百般推敲而成的草圖。在經營構圖時,有自己的獨到之處。我初次見到有人用剪貼的辦法設計構圖時,真使我驚訝不已,談何意境呢?花鳥畫要求畫前有腹稿,但它只能確定大致面貌,重要的在於落筆後能隨機應變。石濤講“一畫”,在畫法上,這初始的“一畫”決定風貌,筆筆相隨,才能貫通一氣,這或可稱之為“始於一”。這樣的畫氣脈流暢、結構完整。不可不顧落筆後的實際情況而堅持原有的構圖設想,以致使畫面零亂,這是不同於西畫的重要特點之一。
石濤,八大山人 芙蓉野鳬圖
中國繪畫注重線條,構圖中以線型的安排為主,大致可有主、輔、破線三種類型。主線是確定型式的主導,輔線加強主線的氣勢,而破線一方面打破單調的佈局,同時又以對比的方式再次突出主線。草蟲雖小,在花鳥畫中卻並非是點綴,體態短小的一隻蟬,有時可以視為一塊必要的墨色;而生性敏捷的螳螂,在構圖中往往是作為有折曲的線型來對待的,連那長長的觸鬚,是低是揚,也要安排得當,細心的人仔細琢磨是不難領會的,至於疏密、聚散、動靜、虛實等等,只起豐富主體的效果。金農的梅花有功力。但過於散漫一片,章法上是失敗的。規律要注意總結,但不可為法使。只需刻意於畫的中心,古人稱之為氣的結點,筆筆都要考慮這個中心,章法自然奇拔。
金農 墨梅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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