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是一個孤單長大的小孩。我也在成長中有很多的怨和不原諒,比如對我父親。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寫了一首詩叫《鐵青》,因為在我的心裡,父親就是鐵青的。但到了50歲的時候,那些從小孤單著長大的東西都已經慢慢淡去了,遠去了。所以當然是要感恩的。包括對我的父親,我把他的骨灰按照他的遺願灑在舊金山海灣時,正好有一對年輕夫婦推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走過來,正好就在那時候出現在鏡頭裡,而就在那個時刻,我已經原諒了我的父親……”
“如果有來生,來生年紀輕輕又回來,我還是想回到這個江湖……我覺得可能這世上沒有比我們這個江湖更好的地方,儘管很多人不喜歡,但我來生還會再來。”
2019年11月14日,是高曉松的50歲生日。路走了五十年,他的內心卻仍是此間少年。
十年前,他曾寫過這樣一段話:
“年輕的時候,每件事情你都想明白,因為老覺得,有些事情不明白,就是生活的慌張。後來等老了才發現,那慌張就是青春。你不慌張了,青春就沒了。”
慌張過後,從六十年代末尾走來的高曉松,最為可貴的是看盡人情冷暖後,身上仍然有一種少年意氣。
作為一個飽學之士,他所發表的言論,以及後來所造就的一系列文學音樂作品,其實都有著純藝術之外的意義。
五十而知天命,在經歷了半個世紀的沉浮之後,他活得比大多數人要明白,一言一語中,隨處顯現著歲月賦予他的智慧。
飛逝而去的是過往煙雲,坦然留下的是蓊鬱風景。即使山風吹過,恍若隔世,他依舊喜歡這匆匆而過的五十年。
高曉松的前半生已經度過,他內心的波瀾壯闊,早已隱匿在自己的年月深處。
從理想主義時代走來的高曉松,不可避免地與許多有趣的靈魂有了契合的連結。
在白衣飄飄的年代,大家為了音樂,不惜推著自行車走十幾里路,只為駝回一隻音響。
那時的高曉松燙著一頭時髦的捲髮,穿著一尺寬的喇叭褲,沒事的時候就和老狼跑到北大的草坪彈琴。
1990年深秋,高曉松與女友“紅”相識並相戀。之後,兩人租了一間民房。
一天清晨,高曉松為紅梳頭,寂靜之中他突然大喊一聲“有了”,只見他迅速放下手裡的梳子,來不及找紙,就在一本書的封底上,記下了瞬間的想法。
這段突如其來的文字,就是歌曲《同桌的你》的初稿。
1993年,高曉松終於完成了整首歌的創作,他邀請讓老狼來唱這首歌。
那個時候,他們一起在校園舞臺唱歌。停電了,便從牛仔褲的口袋中拿出一隻打火機打火唱,直到整個學校的體育館被星星之火照亮。
高曉松是個在人群中長大的人,所以他永遠離不開人群的熱鬧,他孜孜不倦地尋覓著同類。
1994年,一首《同桌的你》讓二十幾歲的高曉松幾乎收穫了當年所有的音樂獎項。而彼時的朴樹,只是一個喜歡音樂的輟學青年。
這一年的一個晚上,高曉松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用很結巴的聲音問:“你是高曉松嗎?”高曉松說:“我是。”他說:“我叫濮樹,我想賣歌。”
高曉松也隨著對方的話順下來:“那行啊,我去找你吧。”
就這樣,兩個原本素不相識的人產生了交集。朴樹當時唱了《火車開往冬天》,他的嗓音脆弱動人,聽得高曉松渾身上下亂掉雞皮疙瘩。
由於對朴樹的欣賞和惜才之心,高曉松拉著剛回國的師兄宋柯成立了麥田音樂,自掏腰包,先幫朴樹錄了兩首歌。
就連“朴樹”這個名字,其實也是高曉松給改的。
朴樹的原名是濮樹,但這個字生僻又難記,於是高曉松就把“濮”變成了“樸”。
為了讓朴樹的才華發光,高曉松盡力了。
朴樹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好在高曉松懂他。對音樂共同的純粹追求,成全了兩個人的友情。
他最初成立麥田音樂是為了兩個人,一個是朴樹,還有一個是葉蓓。
1995年的某天夜裡,高曉松和鄭鈞、謝東一群人來到酒館,圍成一桌,喝酒聊天。他偶然聽到了葉蓓的歌聲,覺得有些驚訝,便通過音樂總監找到葉蓓。
後來高曉松寫了一首《白衣飄飄的年代》,葉蓓身上的脆弱感,配這首歌剛剛好。
葉蓓後來說,高曉松是她的伯樂。
2016年高曉松寫下“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這樣的歌詞,歌唱的人兒正是許巍。
許巍一直是高曉松的粉絲,所以當高曉松找到許巍時,他看詞寫得不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不喜歡上網的許巍,過了很長時間之後才知道《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這首歌已經火遍四方了。
高曉松說總有些人批評他的詩與遠方,說父母尚在苟且,談什麼詩和遠方。但他們不知道他的那個年代是真的有詩和遠方。
中國八十年代民謠的土地一大塊都讓高曉松佔領了,從朴樹、葉蓓、老狼到尹吾、周深……看海天一色,聽風起雨。
2012年的時候,在北京萬事達中心舉辦了“此間的少年”-高曉松校園民謠作品演唱會,老狼和高曉松在結束的時候,合唱了他們最愛的《戀戀風塵》。
那真是絕無僅有的一場演唱會,高曉松就是那個從來沒有失去過自我的少年。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
這句話如今在網絡上已成為人人皆知的箴言。後來,高曉松多次說過,這句話源於自己的母親張克群。
高曉松生於1969年11月14日,計劃經濟時代長大的孩子,這個出身於書香門第的音樂天才,一路名校,擁有著別人無法複製的人生。
用高曉松的話說:當你的爺爺是清華大學校長,外公是熟操四國語音的科學家,舅舅是科學家、教授兼博導,媽媽是建築學家,你要是不能當上個什麼專家、學者,就會有一群人說你“長壞了”。
是的,在清華大院兒裡,碩士在他們家等同於文盲。
有了自由和文化的基石,高曉松接下來的人生故事便都順理成章了。
自小是學霸的他,在19歲那年以超出分數線60分的成績考上了清華大學最好的專業—電子工程系。
出身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高曉松的父母早就替他規劃好了人生藍圖:讀完清華,就到國外留學讀博,然後成為某個領域的學者或科學家。
然而高曉松不願走父母為自己鋪好的平坦大道,他想去追尋自己的音樂理想。
1988年,他與老狼、蔣濤組成了青銅器重金屬樂隊。幾個年輕人在北京各種地下搖滾音樂會,與崔健、唐朝樂隊、黑豹樂隊同臺演出。
大二那年,高曉松跟家裡說以後要專心做音樂,家裡沒有人支持他。高曉松就跟他媽媽打賭:我要是能用吉他養活自己,你就同意我退學組樂隊。
於是高曉松被扔到天津,他唱歌賣藝,結果一天下來賺了五毛錢,便灰溜溜地回了家。
這次經歷並沒有澆滅高曉松對於音樂夢想的熱愛。
1990年暑假,海南一歌廳竟給他們發來邀請:“希望你們能到我們這裡來演出。”
樂隊的其他人都因為海南太遠而心生畏懼,只有21歲的高曉松和老狼背起了吉他,遠走海南,唱一晚,給20塊錢。
高曉松從無數人夢寐以求的清華退學,徹底走上流浪歌手的道路。
他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打的士,第一次吃菠蘿。然而,詩和遠方的路並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
海南毗鄰廣東,當地人都喜歡聽粵語歌。高曉松和老狼的校園民謠根本無人問津,唱了好幾天也沒拿到工資。
兩人囊中羞澀,剩下的錢只夠一個人買票回北京。高曉松毫不猶豫地把這張票讓給了老狼,自己則輾轉到廈門,在廈門大學待了半年。
在那裡,他結識了一群玩音樂的朋友,每天聚在一起唱歌寫詩,過著從前慢的日子。
高曉松後來在回憶裡寫:一生當中,再沒有哪一年像1990年那樣漫長、歡樂和憂傷。
“我媽說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生活還有詩和遠方。
誰要覺得你眼前這點苟且就是你的人生,那你這一生就完了。”
長大之後,高曉松對母親說的這句話越來越深信不疑。
迄今為止,高曉松大概去過三十多個國家了。每到一個地方,就買一輛車,玩一段時間就把車賣了,再去下一個地方。
他在旅途中碰上一堆人,很快成為朋友。甚至跟著人家一起組樂隊賣藝彈唱,到荷蘭,到西班牙,到丹麥……
旅程左右萬里,護照四十八頁,每個終點高曉松都會有不一樣的收穫。
很多人說:“還不是因為他的生活足夠富足,所以才能做到。”
其實,這都是在他一窮二白的時候“玩的”。而後來,他竟然因為這些“玩”,成為了自己最初想要成為的人。
談及自己這一路,高曉松說自己的瀟灑,歸功於“聽媽媽的話”。他從小接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被一些所謂的財產困住,他的母親至今還揹著揹包在世界各地流浪。
高曉松從來不怕隨遇而安,所以當他做唱片公司賠了錢,就跑去周遊世界,“哪怕錢全花光也沒關係。”他就抱著這樣的想法出發了。
這才有了他後來在《曉說》裡感慨:世界不是苟且,世界是遠方。行萬里路,才能回到內心深處。
從南極到北極,從東方到西方,從所有自己夢想要去的地方,到自己沒有想過要去的地方,高曉松都去了。
另一段在外人看來難熬的時間,就是他因為酒駕坐牢的時候。但高曉松卻說,那是一段最特別的時光。
他明白了很多。比如,生命、自由、珍惜……
未來不是歲數,未來是迷霧,讀萬卷書才能看清皓月繁星。
近些年,網絡脫口秀、《曉說》、《曉松奇談》、《奇葩說》讓高曉松這位音樂才子以口才征服觀眾,奇聞說古今,談笑有鴻儒,大概說的就是他這種樣子。
半生履歷的沉澱,造就了他在各個領域中對古今文化談笑風生的樣貌。
面對外界對他的大力褒獎,他只是淡淡地說道:“你沒空讀閒書,我來替大家讀書;你沒空聊天,我來替大家聊天;我讓大家工作之餘過得更有趣一點。”
高曉松還和朋友開了兩所書館,並出任館長。“雜書館”和“曉書館”都是免費的,幾乎每一本書都是他精心挑選。
他為雜書館開館撰寫序言:
以史為鑑,無非再添幾分偏見;以夢為馬,最終去了別家後院。不如大雪之後,清茗一杯,雜誌兩卷,聞見時光掠過土地與生民,不絕如縷。
歲月長,衣衫薄,高曉松只想不負時光不負卿。
由於從小生活環境的影響,高曉松總是以一種積極樂觀的心態,面對時代的每一場變革,他可以隨時做出自己的改變。
以至於他一度自嘲:“家庭出身決定了我只能寫知識分子的無病呻吟。”
高曉松的確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1993年10月,詩人顧城自殺。他的死,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一代文學青年的理想,似乎在聽到噩耗的一剎便戛然而止,高曉松就是其中一個,他只看到報紙上寫了四個大字:詩人死了。
為了懷念自己的精神支柱,他寫了三首歌,《白衣飄飄的年代》、《月亮》和《回聲》。
“顧城是我最熱愛的詩人,我覺得一個時代都結束了,我那一天就寫了三首歌,組曲都是寫給顧城的。”
顧城的母親給高曉松打來電話,表示感謝:“謝謝你啊,曉松,謝謝你讓我知道這個時代還有人記得顧城。”
他是一個內心有真實、清澈的東西的人,無論被世俗怎麼折損,都堅持自己一貫堅持的。
高曉松是什麼時候開始老去的?
據他自己回顧,應該是2009年6月25日,邁克爾.傑克遜離世的那一天。
在他眼裡,整個大師輩出的八十年代,終於崩塌。
環顧身邊曾經唱歌的白衣少年們,早已褪掉身上的青澀,成為一個又一個溫和的中年人。
隨著被歲月摧殘,那些激情都已經慢慢消失在推杯換盞、杯觥交錯的時間裡,高曉松懷念著曾經的那些清白麵龐。
2017年,他在致敬李宗盛的《越過山丘》中寫下這樣的詞:
“無論相遇還是不相遇,都是獻給歲月的序曲。就讓我隨你去,讓我隨你去,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向著開滿鮮花的山丘,揮揮衣袖……”
歌詞中瀰漫著窮途末路又一意孤行的氣息,喚起少年時強烈又無望的流年過往。
這又何嘗不是高曉松寫給自己的歌。
走過人生五十餘載,他見證了太多人或高光、或低谷的時刻,心裡難免感懷萬千。
他常常自嘲:“老天真的待我不薄,所以給我這麼一張臉我也認了。”
半生而過,想做的事都實現了,心裡的洞也補上了。那些心裡積鬱了多年的水,也逐漸被陽光蒸發。
高曉松認為自己的人生不深刻,但還算龐大。他感恩寓居於斯,成長於斯的江湖;感恩一切或激情、或迷茫的歲月。
十年前,高曉松為好友譚維維寫了一首歌,名叫《如果有來生》,裡面有幾句歌詞這樣寫道:
我們去大草原的湖邊,等候鳥飛回來,等我們都長大了就生一個娃娃,他會自己長大遠去,我們也會各自遠去……
或許這首歌寫的就是高曉松的心聲吧,這個中年男人的內心始終停留在他的白衣飄飄的年代,從未離開。
他雖然老了,不再呼喊奔跑,卻默默生出許多根,記住許多事,刻下年輪,結出果實。
偶爾有風吹過,想起初來時世界的模樣,欣喜萬分。
活到這把年紀,高曉松已然知道自己能獨善其身,也知道如何度過後半生,所以他不會著急,他要在這個江湖上,努力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
50歲生日那天,高曉松發表了一篇名為《半生倏忽而過》的文章,裡面有段話這樣寫道:
“如果有來生,來生年紀輕輕又回來,我還是想回到這個江湖。我活到了50歲,看過了許多行業,也親身參與不少,我覺得可能這世上沒有比我們這個江湖更好的地方,儘管很多人不喜歡,但我來生還會再來。
真的讓我來選,一萬次我都還是會選要生於1969年11月14日,我要來經歷人類歷史上最波瀾壯闊的這半個世紀。”
每個人,都會受到命運的饋贈,同時也難以躲開命運的傷害。看似一帆風順的高曉松,也並不是毫髮無損地過了50年,他的內心深處,有深埋的傷疤。
但如今,他帶著感恩,回首曾經不願面對的過往,於是這篇《半生倏忽而過》的文章裡,出現了令人淚下的一段:
“感恩把我生到這個世界來的爸爸媽媽,感恩給了我那個時代最好教育的一大家子人。曾經,我遺憾自己沒有像很多孩子一樣,有那麼親密、那麼溫暖的家庭。知識分子家庭通常會比較冷漠,加之我父母都忙,常在國外,我其實是一個孤單長大的小孩。我也在成長中有很多的怨和不原諒,比如對我父親。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寫了一首詩叫《鐵青》,因為在我的心裡,父親就是鐵青的。但到了50歲的時候,那些從小孤單著長大的東西都已經慢慢淡去了,遠去了。所以當然是要感恩的。包括對我的父親,我把他的骨灰按照他的遺願灑在舊金山海灣時,正好有一對年輕夫婦推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走過來,正好就在那時候出現在鏡頭裡,而就在那個時刻,我已經原諒了我的父親。我現在的微博頭像,就是我英俊的爸爸和漂亮的媽媽。”
如果人生是一個過程,那麼,應該是一個不斷告別、學會放下、學會原諒、學會擦乾眼淚的過程。回首身後倏然而過的50年,高曉松的眼睛裡透出的是:無悔。
回望高曉松的前半生,發現他已經去了該去的地方,做了想做的事,活出了想要的生活,同時影響了與自己相遇的每個人。
那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那是生命最渴望的模樣。
50歲了,半生倏然而過。生命來來往往,沒有來日方長。
如果有來生,依然要活出生命最好的模樣,即便有傷痛,也要學會原諒,然後轉身前行,去看草長鶯飛,去看萬物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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