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筆下的男人:“好人”和“真人”

張愛玲筆下的男人:“好人”和“真人”

博雅小學堂

給孩子受益終生的人文底色

文 | 許子東

來源 | 博雅小學堂

今天,我們來讀張愛玲的《紅玫瑰和白玫瑰》。這部中篇小說,寫的是一個男人和幾個女人的愛情故事,用現代的網絡用語來形容,這個男人就是一個“大豬蹄子”,但用張愛玲的話說,這個男人是做不了“真人”的“好人”。但此“好人”含義卻很豐富,請聽許子東教授的解讀。

音頻來自博雅小學堂《20世紀中國小說》

01

《紅玫瑰與白玫瑰》:

衣食住行的愛情故事

我們不知道張愛玲的創作在多大程度上受到胡蘭成的影響,但是當她認識胡蘭成的時候,她主要的作品《第一爐香》《傾城之戀》《金鎖記》都寫好了。

《紅玫瑰與白玫瑰》倒是在認識胡蘭成以後寫的,我們知道胡蘭成認識她是因為《封鎖》。

《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第一段非常有意思,它是有一個敘述角度的,有一個佟振保的侄子說我的叔叔以前怎麼怎麼,但後來她把這段刪掉了,去掉了傳統說書的架子了。現在的小說開始就是第三人稱: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很多女性讀者把這段話背得滾瓜爛熟,說你們男人就是花心,說得也有道理。

但是女的會不會也有類似的情況呢?

我曾經講過,女人一生總要遇見兩個男的,一個是流行樂隊的,留長頭髮,彈吉他的,另外一個是後來開跑車的。

常常有了這個卻沒那個,會不會坐了跑車就老懷念樂隊的人?而如果跟著樂隊的人,就怪人家買不到跑車?

張愛玲筆下的男人:“好人”和“真人”

《紅玫瑰與白玫瑰》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2年出版

《紅玫瑰與白玫瑰》的主要故事是佟振保喜歡上他朋友的太太王嬌蕊,他們的戀愛過程,我簡單概括就是衣食住行。

首先是衣服,為什麼?因為他第一次見這個女的,她剛洗完澡,穿了個浴衣,小說裡寫:

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繫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

然後她就寫她洗過澡的浴缸裡的水:

微溫的水裡就像有一根熱的芯子。龍頭裡掛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來,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裡去了。

接下來又寫他洗完澡以後把女人留在地上的亂頭髮撿起來放在手上。跟那個女的握手以後,他又覺得肥皂一直在吸引他的手指。

臺灣評論家水晶,把這段文字跟郁達夫當年《沉淪》裡面“那一雙雪樣的乳峰!那一雙肥白的大腿!”來做比較,當然那個是郁達夫比較差的文字,但相比之下的確女作家寫得比較微妙。

這是衣。

食是什麼?女的發嗲,叫男的給她往麵包上擦花生醬,說我不好意思擦得太厚,又想減肥又想好吃等等,講了一大通,反正就是調情。

住是什麼?住就是他們兩個人有一段試探。

嬌蕊笑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間招租呢?”嬌蕊卻不答應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嬌蕊哼了一聲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

張愛玲筆下的男人:“好人”和“真人”

電影《紅玫瑰白玫瑰》劇照

除了寫衣服,寫吃,寫房子以外,《紅玫瑰與白玫瑰》裡還寫了兩段文字是關於行,就是關於車。

這兩段文字都非常重要,我必須讀一下,這個時候男主角還沒有想好要不要跟朋友的妻子好,他總覺得這個女的有點放蕩,也許是在利用他,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樣。

有這麼一段文字:

振保抱著胳膊伏在欄杆上,樓下一輛煌煌點著燈的電車停在門首,許多人上去下來,一車的燈,又開走了。街上靜蕩蕩只剩下公寓下層牛肉莊的燈光。風吹著兩片落葉蹋啦蹋啦彷彿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

這世界上有那麼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著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靜,還有無論何時,只要是生死關頭,深的暗的所在,那時候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並沒有分明地這樣想著,只覺得一陣悽惶。

大家看,整個這段文字是從振保抱著胳膊扶在欄杆上展開的,換句話說,我們都會假想這些都是他看到的夜景:電車、樹葉……

我們也會假設這是這個男人的想法,世界夜深人靜,寂寞的時候,要有一個真心愛的妻

就在這個時候,作家突然告訴我們振保並沒有這麼想著,或者並沒有想得這麼清楚,他只覺得一陣悽惶。

我舉這個例子就是想說明這一段典型地體現了張愛玲很特殊的一個創作方法,她把主人公的眼光和敘述者的眼光混合起來,產生了一個很朦朧、很微妙,可以有錯覺的心理。

在這一段文字裡,她表達的是什麼?就是好像作家站在這個主人公邊上說,你看你只知道淒涼,你不知道你其實心中渴望著愛,你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麼,這就是作家在寫一個人物的潛意識。

男主角佟振保不知道自己無意識中在渴望著愛,或者在女作家張愛玲的意識當中,男人也可能有這麼一種對愛的渴望,只是他常常不知道罷了。

02

男人:傻而不自知

因為他不珍惜這段愛情,當王嬌蕊要把她的戀情跟她老公說的時候,男主角就害怕了,逃走了,用了很冠冕堂皇的“朋友妻不可欺”的理由後退了。

然後娶了一個一般世俗標準也不錯的女人孟煙鸝,但是他們沒有感情,結婚以後生活非常平淡,而且沒有“性趣”。

張愛玲筆下的男人:“好人”和“真人”

《紅玫瑰白玫瑰》劇照

這樣過了幾年以後,當他的生活陷入非常沉悶的時候又一次在公共汽車上碰到了嬌蕊。這是我們又必須要讀的文字:

振保看著她,自己當時並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

你看,“(他)自己當時並不知道”,這當然是敘述者在旁邊說的,一般張愛玲寫男主人公會這樣在旁邊說他,女主人公就算傻,就算七巧把酸梅湯向小叔子扔過去的時候,她自己還是知道自己在犯傻的,可是男的不知道。

嬌蕊道:“你呢?你好麼?”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裡,正在斟酌字句,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裡,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鏡子裡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裡,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麼,他也不知道。

這真寫得太好了,這個男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流淚,而且張愛玲一貫就是用一個鏡子來反襯他,而且因為在車上,這個鏡子是抖的,所以他開始以為是車子抖,沒想到是自己的臉在顫抖。

接下來男主人的獨白:

在這一類的會晤裡,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應當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她也並不安慰他,只是沉默著,半晌,說:“你是這裡下車罷?”

這一段裡最精彩的一句,就是“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

為什麼呢?這句話算社會規則呢?還是男主人公心裡的男人的意識呢?

總而言之,男的以為重逢是女人會後悔,女人要流淚,沒想到無意識當中自己在流淚。

張愛玲筆下的男人:“好人”和“真人”

電影《紅玫瑰白玫瑰》劇照

這個時候男主人公才意識到自己是愛這個女人的,腸子都悔青了。

一回家還發現自己老婆跟一個裁縫通姦,他就很絕望地跑了出去。

《紅玫瑰與白玫瑰》後來被關錦鵬拍成電影,關錦鵬非常尊重張愛玲,所以也不敢多改,很多場面索性把張愛玲的文字打出來,比方說電影結束的時候,用了張愛玲的原話: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03

張愛玲筆下的男人:“好人”和“真人”

在張愛玲筆下,她把男人就分成兩類——“真人”和“好人”。

遵守社會規則的是“好人”,追求自己慾望的,衝破世俗的是“真人”。

但只有在封鎖的車廂裡,一個短暫的、虛構的空間裡,才能做片刻的“真人”。回到正常世界,振保也好,《封鎖》裡的男主角也好,張愛玲筆下的很多男人都是隻能去做“好人”。

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裡對男人的解剖是非常之深的,張愛玲大部分小說是解析女性的,但是這一部真的是解剖男性的。

其實小說是有伏筆的,在《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初點,最早就是他在巴黎碰到了一個白人的妓女,但在那個妓女前面卻做不了事,這件事造成了伴隨他終生的恥辱感。

所以後來他一直想做主人,後來在英國碰到一個挺好的混血女人,人家對他挺好,可是他扮正經,好像說這樣的女的不適合於中國的家庭等等,活生生地把人家給拒絕了,其實潛意識裡是害怕再受到這樣的恥辱。

到了嬌蕊,那又是一個紅玫瑰,他其實是勝利了,可是心裡又害怕錯過了自己贏得愛情的機會。

最後到第四個孟煙鸝那裡,好啦,一個女的賢妻良母嫁給你了,不性感,又什麼都不追求,所以什麼都不需要證明,因此這個男的又“無能”了。

所以這個小說,我記得我們在美國討論的時候,李歐梵教授也說這個小說很難說。

張愛玲自己在別的地方倒是說過,她說什麼叫婦德?

“婦德的範圍很廣。但是普通人說起為妻之道,著眼處往往只在下列的一點:怎樣在一個多妻主義的丈夫之前,愉快地遵行一夫一妻主義。”

張愛玲把問題看得很透徹,她的小說寫愛情真是寫得很悲觀。

04

張愛玲的寫作特點

我之前提到張愛玲的小說在藝術上有兩個重要特點,一個就是她的敘述角度跟第三人稱的主人公常常有混合,利用中文有時候不大講主語的特點

我在日本講的時候,日本學者很容易理解,因為日文裡邊也是可以省略主語的,這麼製造了一個特別的效果,翻譯成英文就是不行的。

張愛玲的另外一個特點,她喜歡以實的東西來形容虛的東西,跟我們一般的文學手法不一樣,大家有興趣可以去看我專門論張愛玲的書。

張愛玲筆下的男人:“好人”和“真人”

張愛玲入讀港大的報名表

我順便還要提一下,張愛玲的散文其實也非常好,張愛玲後面的作品,50年代的《秧歌》與《赤地之戀》,包括70年代的《小團圓》,我不知道在我們這個節目的後面有沒有機會討論到,但是應該不會像現在這樣用專門的一集來討論。

順便提一下,這個作家也是跨時代的,從40年代出來,50年代的轉折,到70年代的晚期風格,一般認為她最閃光的是40年代的早期。

但是放在20世紀中國小說的發展脈絡來看,張愛玲真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個異數,太與眾不同了。

我們想想,在她前面讀的趙樹理的農村的敘事文體,或者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或者還有蕭紅的《生死場》,這跟張愛玲哪兒和哪兒啊?

張愛玲筆下的男人:“好人”和“真人”

張愛玲一九六二年於香港照

但是文學有時候就是這麼弔詭,這麼奇怪,張愛玲自己也說,五四的作家都寫超人,都寫革命,我就是寫普通的、日常的、瑣碎的、小市民的愛情。

可是隨著時代的發展,有些東西會過去,有些東西它卻一直在,你不喜歡也沒辦法,就像我們剛才講的男女戰爭這樣的題材。

所以,張愛玲我們常常還會再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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