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史上的经典碑帖,我虽不能尽详其美,但绝大多数都是见了顿生欢喜心的。有一个人的作品例外。他就是元人杨维桢。说实话,有很长时间我费尽心力,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无法从他的书法中,读出几多美感来。
如果那时候,有“丑书”的说法,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一顶大帽子,咣当一声扣在他的头上。
杨维桢《真镜庵募缘疏卷》 纸本,行书,纵33.3厘米、横278.4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好的书法不外乎技法纯熟,格调高雅,气韵生动,特色鲜明。
书法如人。年轻时识人,多重外表,中年以后识人,更重内心。
秀外慧中固然人见人爱,而外丑内美的的高人却非常人能识。
在元朝,赵子昂就是秀外慧中的书风代表,他以一人之力横扫南北,一统书坛。言必谈王羲之的时代,杨维桢以一笔“丑”字异军突起,竟然也牢牢地占据了书法史一席之地,岂不怪哉!
元朝只有一种赵子昂的二王复古书风,显得过于单调,没有杨维桢的搅局,元代的书坛就不完整。
一位大师的艺术对立面,一样会走出另一位大师。和赵子昂对着干的杨维桢,确实干出了自己的名堂。
在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有豪放,就有含蓄;有冲淡,就有纤秾;有绮丽,就有自然;等等。艺术的美,向来不是只有一条标准。
杨维桢显然走的不是寻常路。他以无招之招,无法之法,一支秃笔,左刷右抹,终于把自己炼成了一代宗师。
他哪来的这么大胆子?细细地帮杨维桢捋一捋,他竟然如此底气十足。
一、书读得多,一肚子学问。
杨维桢的老家在今天的绍兴诸暨,父亲在铁崖山上建了个万卷藏书楼,杨维桢少年时,他父亲把他送上藏书楼后去掉梯子,用辘轳送饭,如此读书5年。加上他小时就颖悟过人,能“日记文章千言”,五年之后,杨维桢已经是满腹经纶了。
二、诗文俱佳,为元代诗坛领袖。
有学问充其量当个学者,可杨维桢还是个大作家,在诗、文、戏曲方面多有建树。他的古乐府诗,既婉丽动人,又雄迈自然,史称“铁崖体”,极为历代文人所推崇。有称其为“一代诗宗”“文章巨公”。基本是是泰山北斗式的人物了。顾瑛的昆山玉山草堂雅集五十多次,杨维桢一直是主盟人物。
三、通音律,喜欢吹铁笛。
杨维桢于音乐的造诣也极深,特别是善吹铁笛,其“铁笛道人”的别号即因此而来。铁笛可是大有来头,相传古来隐者、高士善吹此笛,笛音响亮非凡,有穿云裂石之声。古人有诗云:“铁笛一声吹雪散,碧云飞过岳阳楼 。”
四、不畏权贵,爱谁谁!
杨维桢对出身贫贱而有才德的人,礼之如师父;对无才德的人,则即使是王公也白眼相对。势力极大的张士诚占据吴中之后,江南名士竞相投靠,只有杨维桢请都不去。杨维桢一次去苏州,让张士诚知道了,拿出御酒专门款待杨维桢,酒喝一半,杨维桢赋诗一首:“山中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张士诚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最后放他走人。
五、有个性,客来不下楼。
杨维桢个性倔强,不逐时流。晚年住在松江(今属上海市),筑园圃蓬台。门上写着榜文:“客至不下楼,恕老懒;见客不答礼,恕老病;客问事不对,恕老默;发言无所避,恕老迂;饮酒不辍车,恕老狂。”
人们经常看见杨维桢清晨披着鹤氅,戴着铁冠,坐在他的小蓬台上,客人来了,他既不请上楼,自己也不下来。好事者与他遥相高谈,有人拿出桃核杯请他喝酒,喝得高兴了,他就取出铁笛,为人生长短弄,旁若无人。
如此才华横溢底蕴深厚而又放浪形骸的杨维桢,笔下的书法如他为人一般,形成奇崛峭拔,狷狂不羁的独特风格,还有什么奇怪吗?
和赵子昂中和雅正的书风相比,杨维桢一反常态,直追奇古,这只有他才能干出来。吴宽称其书如“大将班师,三军奏凯,破斧缺笺,倒载而归。”他晚年的行草书,恣肆古奥,狂放雄强,显示出奇诡的想象力和磅礴的气概。
杨维桢书法能将章草、隶书、行书的笔意熔于一炉,并加以发挥。他的字,粗看东倒西歪、杂乱无章,实际骨力雄健、汪洋恣肆。
书法的抒情性在他这里得到充分的张扬。他主张诗品、画品、书品与人品作统一观,认为书品无异于人品。于此,我们也找到了他怪异书风的精神来源。
因此,观杨维桢的书法,不能以寻常的书法标准来衡量,他的字就是他的人,人奇字亦奇,有一股奇气鼓荡,这“丑书”还丑么?何况古来就不曾有过丑书之说。只有雅与俗,没有美与丑。
杨维桢的书法就如一碗酸辣汤。在世俗的杨维桢“丑书”中,我能读出一股名士派头儿,一位学富五车,诗情万丈的文宗,如何的倔强而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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