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红楼:贾政形象新解——隐藏在孝悌之道后的“假正经”


浅谈红楼:贾政形象新解——隐藏在孝悌之道后的“假正经”

引言:在目前的《红楼梦》研究中,关于贾政这个人物的讨论并不多,俞平伯先生评判其人“贾政者,假政也,假正经的意思”,对贾政这个人物持有贬义态度。可目前大多数论者将贾政这个人物简单化,并根据书中情节进行佐证,认为贾政身为工部员外郎一直兢兢业业工作,对贾母也是极为孝顺,虽然他没有为贾家的重新振兴做出多少贡献,但也是受到历史、政治等因素等影响,贾政也是无能为力,由此在心理上对贾政这个人物进行了正面化的形象加工。

可这种立足局部情节,将贾政人物形象简单化处理的做法,实在难以得出严谨的结论。贾政占据贾家荣禧堂,代表的是贾家当家人,可他身上却有着浓重的书生气,他不谙俗事,在家高卧,只以看书下棋为乐,元妃省亲需要修建大观园,贾政作为第一责任人,却推卸责任,将所有的工作都交给贾珍、贾琏以及手下清客去办,自己闲暇时来大观园随便看看便应付了事,这难道也是时代的局限?

所以,贾政这个人物形象是复杂的,切勿只进行简单化的理解,今日我们不妨站在古代传统孝悌观角度,来细细分析贾政这个人物“假正经”的一面。

浅谈红楼:贾政形象新解——隐藏在孝悌之道后的“假正经”

古代传统孝悌观

孝悌是封建社会伦理思想的重要内容,其发源由来已久,这与中国早期文化中的祖先崇拜思想有着重要的联系,并成为统治者维护社会稳定、家庭关系和谐的重要工具,孔子《论语》中就曾多次强调“孝悌”的重要性!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篇》

孔子甚至将“孝悌”排在“学文”之前,他认为必须先做到“孝悌”,在这个前提下,如果还有余力,再去花费时间学习文化知识。可见早在先秦时期,孔子已经意识到了“孝悌”文化对统治的重要意义,通过“孝悌”观念,可以使得家庭成员之间维持一种长幼有序、亲密和谐、富有秩序的“组织架构”,并由家庭辐射至社会,成为维护社会和谐、政治稳定的强大向心力。

《红楼梦》中多次提到了四书,即《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此四书中均对孝悌观念有所阐述,其中最为经典的言论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想参与政治,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的,就必须先做到“齐家”,这是联系个人与社会的重要中间环节,而如何做到“齐家”,自然就是要做到“孝悌”,对父母孝顺,对兄长敬爱。

《红楼梦》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贾宝玉去学堂上学之前,先去给父亲贾政请安,贾政一边怒斥宝玉不学无术,一边叮嘱小厮,让其告诉学堂太爷,一定要让宝玉先把《四书》讲明背熟,书中如是记载:

贾政因说道:“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第九回

由此可以看出,贾政对《四书》是极为推崇的,这从侧面告诉我们,贾政对传统的“孝悌”观念应该是极为赞同的,那么他具体有没有做好对父母孝顺、对兄长敬爱呢?我们结合贾政之母史老太君以及贾政之兄贾赦来进行详细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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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对贾母,并未做到严格意义上的“孝”

贾政对贾母的孝顺很直接,那就是在生活各方面顺从贾母,这也是最狭隘意义上的孝,书中此类的情节实在不少,譬如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贾政出一灯谜:“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贾母思索一番猜不出来,贾政便偷偷将答案告诉宝玉,再让宝玉告知贾母,贾母这才猜得答案是“砚台”,贾政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贾母的孝顺;再如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中,贾政为了让贾母高兴,便讲了一个极其庸俗的“丈夫舔老婆脚”的故事,引得贾母大笑不止......

从这些情节来看,贾政貌似做到了“孝顺”二字,但在封建时代,对于贾家这样的诗书翰墨之族来说,“孝顺”的意义远远不止如此,作为荣国府的实际领导人,贾政肩负着振兴贾府的使命,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孝”,而贾宝玉是贾府第四代中唯一一个有潜力拯救贾府颓势的英才,宁荣二公英灵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委托警幻仙子规引宝玉入正,可这一切却被贾母的溺爱与贾政的“愚孝”给毁灭。

贾母对贾宝玉溺爱至极,贾宝玉也正是因为有贾母的保护,才能不务正业,每日沉溺在女儿堆中,对于这一切,贾政看在眼里,他明知贾母的做法欠妥,却还是听之任之,看似是因为孝顺,实则是一种愚孝。

“孝道”虽然是封建伦理文化的重要基石,但孝顺不是“愚孝”,父母若是做错,儿女是可以进行劝诫的,《论语·里仁篇》有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孔子告诫弟子,若是父母有犯错的苗头,儿女是可以劝诫的,若是父母不听,你要继续用更加恭敬的话来进行劝诫,不要怨恨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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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贾政是否知道贾母对宝玉的溺爱是错误的呢?

很明显,贾政是知道的,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中,由于忠顺府长史官前来贾府问宝玉索要琪官儿,加上金钏跳井,贾环在贾政跟前进了谗言,贾政大怒,当即命人将贾宝玉绑起来一顿棒打,贾政的这顿教训是完全合理的,因为宝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这些都是实打实的“罪状”,其中有一个小细节值得一提。

贾政笞挞宝玉期间,王夫人前来求情,并用老太太身体不好为由,意欲让贾政看在贾母的面子上放过宝玉,可奇怪的是,贾政听完王夫人的话,更加火上浇油,打宝玉的板子反而更加狠起来,甚至扬言要勒死宝玉,书中如是记:

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经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亦绝将来之患。”——第三十三回

王夫人不提贾母还好,一提到贾母,贾政越发生气,甚至要以绝后患勒死宝玉,这从某种程度上透露出贾政对贾母的不满,至少在贾母溺爱宝玉这件事情上,贾政并不赞同贾母的教育方式。

可贾政什么也没做,他明知道贾母溺爱宝玉,其实是害了宝玉,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劝诫过贾母,仍是第三十三回,贾母闻讯赶到,不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上来就给贾政戴着个“不孝”的帽子,贾政也只能任由贾母责骂,一声不敢吭。

试想一下,若是贾政能跟贾母坐下来,好好分析宝玉的现状,劝诫贾母溺爱宝玉要有个度,贾母未必会反对,毕竟贾政、贾母,一个是宝玉的父亲,一个是宝玉的祖母,两人都是为了宝玉好,其目的是殊途同归的,可纵观整本《红楼梦》,贾政从来没有劝诫过贾母,只有对贾母的奉承与讨好,这种“孝”跟四书中所提到的“孝”是大相径庭的,贾政仅仅是愚孝,也正是因为他的不作为,直接导致了宝玉的堕落,酿成贾家后继无人的尴尬局面。

浅谈红楼:贾政形象新解——隐藏在孝悌之道后的“假正经”

贾政对兄长贾赦,并没做到“悌”

说完贾政对贾母的“孝”,再来看贾政对兄长贾赦的“悌”,“悌”的字面含义是敬重兄长,立足封建传统伦理道德,弟弟对哥哥要做到“悌”,必须符合三个标准:“敬”、“顺”、“事”!《红楼梦》中贾政跟贾赦的交集很少,尤其是在前八十回中,两人之间的对话也是寥寥数句,因此笔者将联系程高本120回本部分内容来分析贾政、贾赦的兄弟情。

①贾政不“敬”哥哥贾赦

《红楼梦》第二十回曾记贾府规矩:“做兄弟的,都怕哥哥”,可奇怪的是,贾政对哥哥贾赦,却并不敬重,最为明显的就是荣国府的房屋配置,贾赦作为荣国府的嫡长子,他袭了爵位,按理来说,贾赦应该住荣国府正院,荣禧堂也应归他所有,可现实却是贾政“鸠占鹊巢”,这一点在第三回“荣国府收养林黛玉”中有详细描述,贾政、王夫人住正院,贾赦、邢夫人只能住在被花园隔断过来的偏院。

关于为何二房贾政住在荣禧堂,周汝昌先生曾在《红楼梦新证》中提出“贾赦不是贾母的儿子”,试图以此来证明贾赦住偏院、贾政住正院的合理性,但这个说法无疑跟《红楼梦》文本是相悖的,且主观臆测意味浓厚,笔者认为并不可信,而且清代的法律也不支持这一论点。

《大清律例·卷六》:“凡文武官员应合袭荫者,并令嫡长子孙袭荫,如嫡长子孙有故,嫡次子孙袭荫,若无嫡次子孙,方许庶长子孙袭荫。”

也就是说,如果贾赦不是贾母的儿子,即贾赦是庶子,那么他便没有资格袭爵,只有在无嫡子的情况下,庶子才有袭爵的机会,但贾政却是实实在在的嫡子,若真如周汝昌先生所推测的那般,贾政应该袭爵才对,但事实并非如此,可见此推测并无道理。

在这样的思路下,我们再看贾政、贾赦的房屋配置,就会发现贾政其人存在不小的问题,且不论贾母偏爱贾政二房,贾政自己作为弟弟,却心安理得地占据荣禧堂,这本身就存在对兄长的不敬成分,是严重违反封建传统孝悌观的,可贾政却接受了这份违反封建礼教的馈赠,贾政之“假正经”本性,初见一斑。

浅谈红楼:贾政形象新解——隐藏在孝悌之道后的“假正经”

②贾政不“顺”哥哥贾赦

纵观《红楼梦》全书,贾政、贾赦同时出场的章回共有十六回,其中贾政不顺哥哥贾赦的例子却俯拾皆是,比如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中,由于赵姨娘买通马道婆给王熙凤、贾宝玉下蛊,让两人变得疯疯癫癫,似傻如狂,期间贾赦寻僧觅道,想为救治二人出力,贾政却在一旁劝阻,书中如是记载:

贾赦还是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都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当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贾赦也不理会,仍是百般忙乱。——第二十五回

若立足传统孝悌观,就会发现贾政的做法很不妥,贾赦乃是他的兄长,而且是为了救阿凤、宝玉才这般忙乱,贾政即便自己认为此两人救不过来,也不应该如此莽撞地直接劝阻兄长,若是贾赦做的是错事,贾政出言相劝,尚可理解,眼下贾赦乃是救人,贾政何以这般以言语进行阻碍?可见贾政打心底里不认同贾赦的做法,并对贾赦不存在兄长般的敬意,所以看到不遂自己心意之事,便直言讲出。

在看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贾环作诗,词句之间颇有不喜读书之意,贾政看完心中不悦,隐晦地批评了贾环一番,其中似有影射贾赦之意,书中如是记:

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气,总属邪派,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品性。”——第七十五回

贾政这番话无疑影射到了贾赦,因为贾赦从小不喜读书,性情纨绔,不正是贾政口中的“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品性”吗?不管这是否出于贾政的主观意愿,但他确确实实惹恼了贾赦,于是贾赦站出来拿过贾环的诗看了一番,跟贾政唱反调,大赞贾环的诗写得极好,并称荣国府将来世袭的前程说不定是贾环来袭,可这番话再次遭到了贾政的抢白,书中这般记:

贾赦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你就这么作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第七十五回

在此处,贾政再次抢白了哥哥贾赦的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贾赦表面是在评价贾环的诗句,实则是在暗讽贾政:我们家不需要书呆子!后来所说的让贾环袭爵,应该也是贾赦随口之语,毕竟即便袭爵也应该是贾赦之子贾琏来袭,哪里能轮得到贾环呢。可贾政并不理会这些,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反击。若是贾政能做到的对兄长的“顺”,就应该缄口不语,可贾政当即反对,可见贾政日常对贾赦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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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贾政不“事”哥哥贾赦

若说以上内容都只能证明贾政的“不谙世事”,那么贾政对哥哥贾赦的“不事”则更能证明了贾政的假正经,根据程高本后四十回的内容,贾赦被抄家,贾政眼看着兄长贾赦处于困境,却一直袖手旁观,甚至只在乎自己的前程,如第百零六回“贾太君祷天消祸患”中,诸多亲友前来贾家看望,贾政负责接待,顺便打听外面的风声,尤其是关心自己在外面的口碑,书中如是记:

贾政听说,心下着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听见实据,只闻得外面人说你在粮道任上怎么叫门上家人要钱?”——第百零六回

兄长贾赦尚在水火之中,贾政心心念念的却只是自己的名声地位,对于贾赦之事,他公开之言只是一句“家门不幸”,一语蔽之,似乎贾赦的下场是咎由自取,而他自己则想着尽快与这个哥哥撇清关系,以保全自己。

另外,对于在牢狱中受苦的贾赦,贾政也没有花费银钱帮其减罪,最多也就是在亲友的嘱托下,象征性地跟几位王爷和几位世交打了个招呼,若有旁人问起,贾政便说“已经托人,自有照应”,也没有花钱打点贾赦在牢狱中的生活,对于贾赦身上的罪状,贾政更没想着帮哥哥消除,有几项罪名最终还是御史查证不实才得以取消,这个过程,贾政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更为让人心寒的是,第百零七回,贾赦被外发台站效力,临行前贾母让贾政给贾赦几千两银子路上使,可贾政却一通埋怨,说家中早已无钱可使,最终还是贾母从自己的私房钱中拿出三千两,给贾赦当作路上的盘缠:

贾政道:“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是主上宽恩,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第百零七回

联系后文,到了第百十五回“证同类宝玉失相知”,和尚来送还宝玉丢失的玉,王夫人一口答应给银一万两,可见贾政这一房是有钱的,可在兄长贾赦受苦的时候,贾政却从未花过一分钱帮助贾赦。

由此可见,贾政对兄长贾赦根本没有做到“悌”,即便贾赦的人品存在问题,贾政看不上自己的亲哥哥,也应像古人那般,做到“敬拙而不苟”,可纵观全书,贾政对贾政,只做到了“拙”与“不苟”,却没做到一个“敬”字!

浅谈红楼:贾政形象新解——隐藏在孝悌之道后的“假正经”

结语:综上所述,若是立足封建传统“孝悌观”,贾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孝不悌”之人,对于贾母,他只知一味顺从,即便贾母某些决策有很大问题,贾政也听之任之,导致贾宝玉成了一个富贵闲人,再无振兴贾府的潜力;对于兄长贾赦,贾政更是打心底里没有一丝敬意,“悌”的三大标准“敬”、“顺”、“事”,他一点也没有做到,甚至还在贾赦被抄家之后,急于跟他撇清关系,以保全自己,这样的贾政,如何能是一个孝悌之人?贾政,谐音“假正”,一丝不错。

本文引文均来自《红楼梦》脂砚斋批评本80回本、《红楼梦》程高本120回本,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及时联系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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