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從文學表現人生的角度來看問題,夥不勝數的唐宋詞篇就可視為唐宋詞人面對諸種人生問題而用“
詞”的文學樣式所集體書寫出的一大堆浩繁紛雜的答卷。由於作者和人生問題的各不相同,因此這些“答卷”也顯得五花八門。但是我們卻又驚奇地發現,這麼多的詞人當他們面對人生首先撲來的生死問題時,其答案卻基本一致,此即:共同地感嘆著人生的短促和虛空。生、老、病、死,人生的第一大問題當然就是生與死的問題。有生必有死,講得徹底一些,人生其實就是個體生命從生到死的發展軌跡和演變過程。因此,人在面對“死生事大”(《莊子·德充符》引孔子言:“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這一人生的第一問題時,就不能不對個體生命的時間流量、亦即“人壽幾何”作出思考和發出感嘆,而由此得出的結論和感發的嗟嘆,也必然是“人生苦短”。對此我們至少可從以下三方面來發掘其原因:首先,個體生命的時間流量確實是相當短暫的。尤其在古代社會,由於生活條件的困苦和醫療水平的低下,人類的平均壽命就是甚為短促的。如當代人會自豪地說:“七十小弟弟,八十多來些,九十不稀奇。”而古人卻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杜甫《曲江二首》)由此即見古代人的普遍短壽。但即使是年過古稀,甚至活過了百歲,若和宇宙的無窮無盡相比,則人壽之倏忽如白駒過隙,也仍然讓人感到心悸。這就是引發“人生苦短”的第一點原因。其次,就在那短暫的人生歷程之中,生命卻又隨處潛藏著脆弱易摧的危機。俗語云“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這就揭示了生命和健康隨時都存在著“異化”之威脅的道理。從人體內部而言,由於人非金石,誰就沒個三病六災?再從體外而言,則地震、火災、洪水、颶風等等突發事件,以及戰爭、暴力等等人為災禍,也都隨時會向人類撲來,吞噬他們的健康和生命。這又從人生無常的角度加深了人們“人生苦短”的憂懼,緣此便構成了第二方面的原因再次,人生還有一個“質量”的問題。古代社會中寒士們的生活實是相當寒傖、甚至悲慘的,所謂“居大不易”(這個“居”字其實包括衣食住行等多方面的內容)正就道出了一般寒士拙於生計的艱難和窘迫。而即使是那輩仕途順利的士大夫文人,面對著封建專制制度的高壓和經常產生的政治風險,其心情也很難達到舒暢通泰的地步。因此,“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就成了人們普遍的喟嘆,而這無窮的患又促使人們倍感人生之中美好時光的太過短促。
這又是產生“人生苦短”思想的第三方面原因。故合而言之,面對著人生短促的嚴峻事實,人們就幾近本能地會產生出深沉的生命意識和惜時心理來。我們試讀中國古代的第一部詩集《詩經》,其中就屢屢出現許多關於“萬壽無疆”的祝福之辭(如《七月》、《信南山》、《甫田》、《南山有臺》等篇章中均有此類祝辭),這就可見先民對於長壽的企盼是何等強烈!而到秦漢時期,由於科技水平的低下,人們仍對“
不死”懷有著荒誕的妄求。如秦始皇的派遣方士出海尋覓長生之藥,漢武帝的鑄造金銅仙人承露盤之慾接甘露以延年,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例子。然因“不死”或“不老”原屬虛幻之望,所以古人渴求生命永存的生命意識,很快就轉化成為對於衰老的憂懼和對時光流逝的嘆。例如屈原的不朽詩篇《離騷》中,就充滿了此類懼老傷逝的意緒:“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而即使是曾以武功顯赫一時的漢武帝,面對著“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的蕭瑟秋景,竟也會唱出“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秋風辭》)的悲涼之歌所以對於“人生苦短”,就是人同此心的。當然,對屈原來說,其憂懼衰老之情很快又轉化成鞭策自己奮發有為的精神動力,而對一般的芸芸眾生、甚至是不少的精英人物而言,則大多都達不到屈原那樣的精神境界因此,古代文學所反映的生命意識與惜時心理,就更多地表現為“人生如寄”、“浮生若夢”一類消極的慨嘆。
如《漢書》中所記述的李陵之言:“人生如朝露”(《蘇武傳》),如曹操《短歌行》中的感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如《古詩十九首》所云:“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如李白所云:“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春夜宴桃李園序》),如唐人小說《枕中記》、《南柯太守傳》等寓託的“人生如夢”故事……就都以各種方式表達了人生短促而又虛空的相似看法。現在,再讓我們轉入正題。我們發現,唐宋詞人幾乎是集體性地詠歎著“人生苦短”和“浮生若夢”。這種哀嘆既是前代詩文中相關人生喟嘆的嗣響,又可視為對於上述“老調”的一種“
重彈”或“新翻”。但是,儘管是老調重調或舊曲新唱,然而在唐宋詞中所泛響起的“人生苦短”和“浮生若夢”的感嘆,卻又帶有了新的文體特色。因此這類轉用新穎的“
詞”的文體所表達的生命意識和惜時心理,就仍能給人以譬如日月反覆升降而光景卻每日常新的感覺。而若綜觀唐宋詞中的上述慨嘆,它們通常通過以下兩種方法表達出來:一是用近乎大白話的通俗語言對此重作樸素而直率的詮釋,使人更感其“誠實”、“透徹”和接近“真理”(因為真理不需要掩飾);二是通過對傷春悲秋之類哀婉心態的描繪,委婉地流露出來。對此,先看其第一種情況,請讀范仲淹一詞: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劉備,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細思,爭如共、劉伶一醉?人世都無百歲。少痴駿、老成尫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繫?一品與千金,問白髮,如何迴避?(《剔銀燈》)
此詞通過對於三國曆史的評論,表達了“千算萬算不如老天爺一算”的思想和人生應當及時行樂的態度。而其下片中的幾句:“人世都無百歲。少痴、老成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繫?”則對人生作了“質量估算”:人生一世,很少能活過百歲。小時候糊里糊塗,老了以後又衰弱不堪;除去這兩頭,就只有中間那一截青春年少的階段才有所“使用價值”,那就怎忍心再把它耗費在追名逐利上去?因此作者不僅在總體流量方面哀嘆了人生的短不過百歲,而且更從分段估算其“質量”的角度,進一步揭示了人生中可資享用的部分就更其短暫的道理。比之一般的“人生苦短”,其認識就越發顯得清醒和理性化。而比范仲淹詞說理更加通俗明瞭的,則還可舉出下面這首詞:
人生百歲,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來五十載,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載之中,寧無些個煩惱?仔細思量,好追歡及早。遇酒追朋笑傲,任玉山摧倒。沉醉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幸新來、有酒如澠,結千秋歌笑。(王觀《紅芍藥》)
比較起來,本詞作者對於人生的考量和計算,就比范仲淹顯得更加仔細和精確。他先把範的“人世都無百歲”縮減為“七十稀少”,進而又把這七十歲扣除少年和老年的各十歲,然後再把剩餘的五十歲一分為二(晝夜各半),結果算出人生的有價值部分,僅只短短的二十五年(而在這二十五年中,又有多少煩惱不寧的時光)!雖然這種計算法前代早已有過,如白居易《狂歌詞》中曾說:“
五十以後衰,二十以前痴。晝夜又分半,其間幾何時?”但像本詞那樣運用極為通俗易懂的語言和扳著指頭進行加減乘除的計算法,卻分明能使“人生苦短”的道理闡發得更加透徹明瞭。由此可見,時至宋代,人們對於人生短促的認識,簡直已達“洞若觀火”的境地。以上似可看成唐宋詞人對於人生短暫的理性化表述。而在眾多的唐宋詞篇中,詞人的生命意識和惜時心理,就更多地通過感性的描述流露出來。其突出的表現便是那類傷春悲秋的作品。這裡且舉他們哀悼落花的詞篇為例。請先讀兩首晚唐詞人之作:
酌一卮,須教玉笛吹。錦筵紅蠟燭,莫來遲。繁紅一夜經風雨,是空枝。(皇甫松《摘得新》)
買得杏花,十載歸來方始坼。假山西畔藥闌東,滿枝紅。旋開旋落旋成空,白髮多情人更惜。黃香把酒祝東風,且從容。(司空圖《酒泉子》)
前一首詞寫夜宴賞花。詞人之所以要急不可待地點起蠟燭、乘夜賞花,其原因就在於惟恐一夜風雨之後,那繁花滿枝的景象會一變而成空枝頹葉的慘狀。所以有人評曰:“此有‘來日苦短,秉燭夜遊’之意蓋花無久紅,人不長老,垂念到此,可不及時行樂耶?”(《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卷六十引周珽之言)後一首則寫老年人之惜花。它從作者十年栽花的經過寫起:辛苦十年,方始親眼看到了這株杏花的盛開。
可是轉而一想,“旋開旋落旋成空”,它卻很快又會花殞香消,變成空枝,這豈不令人深悲?於是,詞人便從心底發出沉摯的乞求:東風呀東風,你能否放慢一下腳步,以便讓鮮花慢些兒凋謝?這種憐花心情,說穿了便與作者自傷白髮的心情是“合二為一”的。對此也有人評曰:“明知花落成空,而酹酒東風,乞駐春光於俄頃,其志可哀。”(俞陛雲《唐詞選釋》)因而通過上面兩首傷悼落花的詞篇我們不難發現,“悼花”其實往往是表面文章,而其骨子裡卻深藏著詞人對於“人生苦短”和“好景不長”的濃重傷感。
發展到極致,後之辛棄疾詞中還出現了這樣的句子:“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摸魚兒》)其中“惜春長恨花開早”一語,就展示了這樣一種更加哀婉層深的心態:就在人生最美好、最絢麗的盛時(就像春深花茂那樣),多情的詞人卻已提前地憂懼著它的必將逝去了。這就越發使人深感唐宋詞人對於生命懷有著何等繾綣纏綿的愛惜之情了。再證之日常生活中,有些老年人不喜歡小輩為其祝壽——因為每過一個生日就意味著向死期靠近一步,這種情況就能幫助我們對辛棄疾的此語作出更深的理解:生命歷程原是生與死的因素同時並存而又此消彼長的發展過程,因而花之早開就意味著它的必然早謝。由此看來,唐宋詞人對於“人生苦短”的感悟,確是相當敏銳和深刻的,這就使他們的傷春悲秋詞中,幾乎無一不流露著惜時心理。
而在感嘆“人生苦短”的同時,詞人又概嘆著人生的虛空。例如下面二詞,就都通過生與死的對照來表達這樣一種題旨—人生看似熱鬧,到頭來卻仍像大夢一場:
日月無根天不老,浮生總被消磨了。陌上紅塵常擾擾。昏復曉,一場大夢誰先覺?洛水東流山四繞,路旁幾個新華表見說在時官職好,爭信道,冷煙寒雨埋荒草。(王寀《漁家傲》)
城下路,悽風露,今人犁日古人墓。岸頭沙,帶蒹葭,漫漫昔時流水今人家……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鄉安穩處。生忘形,死忘名,誰論二豪初不數劉伶?(賀鑄《將進酒》)
讀這兩首詞,很使我們聯想到《紅樓夢》中《好了歌》的第一段:“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它們都用人生的背面(荒墳野草)來反照出人生(其正面是功名富貴,熱鬧非凡)之總屬虛空,同樣也表達了“人生苦短”和“浮生若夢”的思想試想,對於“冷煙寒雨埋荒草”的死者來說,其生前的種種活動豈不就像一場春夢那樣短促和飄忽?所以,正像一位曾被徽宗皇帝封為“虛靖先生”的道家文人張繼先所云:“細算人生,能有幾時?任萬般千種風流好,奈一朝身死,不免拋離。驀地思量,死生事大,使我心如刀劍揮。”(《沁園春》)“死生事大”就一直是眾多唐宋文人心中盤算的大問題。
而在經歷了“心如刀劍揮”的痛苦思索之後,他們對於人生之短促和總屬虛空的認識,也就達到了比前代文人更加“徹悟”的思想境地(至少從其表述的直率透徹而言)。因此可以認為:“哀吾生之須臾”(蘇軾《前赤壁賦》)的心態,幾已成為唐宋詞人所普遍懷有的心態,故而“人生苦短”、“浮生若夢”之類的喟嘆,自然也就成了他們詞中的一種集體性哀嘆。但是,問題卻並不到此就告終結。對於每一位活生生的人來說,儘管其總的生命流量(壽命)相當短暫,但他畢竟要在這個世上度過幾十年的光景。拿蘇軾的話來講,一方面,人生確實短促,“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行香子》);但另一方面,人生卻又相當漫長:“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滿庭芳》)——即使天天醉酒,這百年的人生舞臺。上卻也有三萬六千個場子要你去“
走過場”。因此,在哀嘆“人生苦短”的同時,人們就必然會思考“此生當如何度過”的問題,這就產生了不同的人生態度。再從實際情況來看,雖然個體生命渺小得如同蜉蝣之寄身天地,但他們卻各有各的活法——有的活得痛快,有的活得窩囊;有的活得輕鬆,有的活得疲憊;有的活得舒泰,有的活得痛苦……一句話,他們的人生道路和感情經歷是各不相同甚至大相徑庭的。緣此就產生了差異很大的生命體驗。因此,就算人生是一場夢吧,但如何做好這個夢,以及同床(同一個時代)而異夢的情況,卻又人各有殊。再就文學作品來說,文學既然表現人生,那就勢必會反映其作者的人生態度和描寫其作者的生命體驗。
而因唐宋詞的特別擅長於抒情和描摹心態,所以詞中所反映的人生態度和所描寫的生命體驗就尤顯真切和生動。仍以“夢”字為例:溫庭筠詞雲:“水精簾裡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菩薩蠻》),韋莊詞雲:“羅幕繡幃鴛被,舊歡如夢裡 ”(《歸國謠》),在那晚唐五代的亂世,花間詞人卻只管在水精簾或繡羅幕內做他們的綺夢或重溫其舊夢;而在這同一時代,李後主卻已夢醒,正在痛定思痛地懺悔其前半生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浪淘沙》)。再如,宋亡後的張炎已經“無心再續笙歌夢”,躲進西湖一角去“掩重門、淺醉閒眠”(《高陽臺》);
但同在這社稷變置的歷史轉折關口,文天祥卻不願醉生夢死,高呼“人生翕數雲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沁園春》)因而,雖然“人生苦短”、“浮生若夢”幾已成為唐宋詞人的“共識”,但如何來度過此生和實現各自的人生價值,卻很不相同;而每位詞人的人生經歷和感情體驗,則也其異如面。所以,由共同或相近的生命意識和惜時出發,唐宋詞人在其人生態度和生命體驗方面,卻又分道揚鑣了。故而我們在概述其“人生苦短”和“浮生若夢”的集體性哀嘆之後,就準備對他們各不相同的人生態度和生命體驗(特別是後者)作一番跟蹤調查和個案分析。
閱讀更多 悠悠文學歲月才女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