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黛西小姐开车》是一部在兼有艺术性与观赏性的影片,获得了第62届奥斯卡最佳电影、最佳改编剧本、最佳女主角、最佳化妆4项奖。影片通过生活化的细节展现黛西小姐与司机霍克几十年由相识到相惜的过程,平和温润却不失反思力度。
不仅是对消弭族裔文化隔阂、捍卫弱势群体尊严的渴望,影片着力于探索一种无关身份标签、文化背景,建立在包容之爱与理解信任之上的,人与人之间最纯真的情谊。而山水田园般的精美画面、温情却不滥情的节制与分寸感,使得影片免于流俗、意蕴丰富。
从戏剧界的“普利策”到电影界的“奥斯卡”
阿尔弗雷德·乌里的原剧曾获普利策奖,而电影版由剧作者本人亲自操刀改编,也顺利地斩获了奥斯卡奖并取得了全球超过1亿美元的票房佳绩。而这种小成本的家庭伦理片能击败《死亡诗社》、《生于七月四日》等片获得奥斯卡最佳电影,自然是与文化潮流、时代审美分不开。
70年代新好莱坞电影的反叛与狂怒——对战争的反思批判、对自由精神的追逐,使观众陷入一种焦虑与虚空的情绪之中,亟需一种情感抚慰;因此,在80年代直到90年代前中期,以家庭为核心的一种经典好莱坞情节片应运而生。它们大多表现传统价值体系下美好的家庭伦理之景:忠贞的爱情、温暖和谐的亲子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忠诚友善,我们所熟悉的《雨人》、《阿甘正传》正是这一时期的产物,它们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收获了相当多观众的喜爱。
从另一个角度看,消弭族裔隔阂、反映弱势群体地位改善的电影,也是观众乐于看到的。而非裔题材影片随着不断进行的非裔平权运动在奥斯卡奖的名单上亦有直观体现,例如,1963年马丁路德·金发表了“我有一个梦想”演说后,次年的第36届奥斯卡颁奖礼上,西德尼·波蒂埃凭借《原野百合花》成为历史上第一位非裔影帝;而最近的例子则是去年的《绿皮书》。
之所以在讲述影片前简要阐释奥斯卡表彰影片与时代背景的关系,是为了让大家更全面地了解影片背后的文化思潮与特定时代的审美特征。《为黛西小姐开车》的成功除了符合时代价值外,自身的观赏性也是关键,在此将着重从文本主题的含义、两位主角的表演魅力、导演的艺术特色几方面探索影片的丰富内涵。
完整丰满且个性鲜明的角色塑造
黛西小姐是个比较典型的轻喜剧式角色,她口头上对司机霍克很嫌弃、不愿用语言明示她的友好,但却在朝夕相处中逐渐地对他产生了一种依恋与超脱主仆关系的友谊,因此她也在悄然改变着自己吝啬的态度、傲慢的语气。表面上她仍旧是冷漠、刻板、偏执、高傲,而内在却不断变得温和、轻柔,这种“外冷内热”的幽默反差使得人物具有一种腼腆的可爱。
影片并没有停留在性格标签之上,而是对黛西小姐这一南方犹太人的身份设定进行了深度的挖掘。生活在美国犹太文化圈内的她,秉持着犹太人的文化习惯。在外人看来,她雍容华贵、富裕明丽,是羡慕的对象。而透过她的只言片语,可以看到,她有着困窘的童年,成长过程中的经济拮据使得她养成了一种勤俭自律甚至略显精明刻薄的性格。
正因为童年时底层的社会地位、辛酸的生活养成了她拘谨、多疑、倔强的性格,这看起来似乎并不友善与温情,但黛西小姐却对自己的教师身份尽职尽责,无论是在年迈之时神志不清的状态之下仍念念不忘对学生的照顾。
用一个截面去展现一个动态的、完整的立体式角色,这对剧本的精确度和演员对角色理解的深刻性,有着相当高的要求。而黛西小姐一角的魅力在于她并不完美,她有自己的文化背景、出身环境所带来的视野认知局限,而她身上的独立、自强、对自我个性追求的执守、不服输的执拗有着十足的人情味与动人的精神力量。
从年轻时因为名气不及主演过《乱世佳人》的费雯·丽而错失了主演电影版《欲望号街车》的机会,到晚年时凭借《为黛西小姐开车》赢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并受到主流观众的喜爱与认同,杰西卡·坦迪展现了一个职业演员的表演素养。
没有夸张的矫饰,没有过度的渲染,有的只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演员看尽世间百态后的精纯沉淀,无论是对衰老与孤独的恐惧、渴望老有所为的那股不服输的执着、还是宛若孩童般返璞归真的笑容,她的一颦一笑尽显角色的魅力。杰西卡·坦迪在奥斯卡上续写了《金色池塘》凯瑟琳·赫本所创造的老年奇迹,夺得了第62届奥斯卡影后,80周岁的年龄创造了该项目获奖时的最高年龄纪录。
影片对司机霍克的过去交代比之黛西小姐略显不足,但仍旧展现出了丰满的性格特征。他通情达理、善良敦厚、友爱仁慈,但却保有性格的棱角,温润而不卑微、平和而保有尊严。尤为值得称道的是摩根·弗里曼细节上的表现力,从角色的台词到形体,事无巨细。例如,狡黠的坏笑、双重否定的语言习惯、地道的南方非裔口音、歪头的小动作,这些不仅精确地反应出了角色的文化背景与成长环境,还使得人物显得更加鲜活与生动。
饰演司机霍克的摩根·弗里曼是当代最知名的非裔演员之一,从《肖申克的救赎》到《百万美元宝贝》,尽管他所诠释的角色外在的身份标签各不相同,但他都能用最具个人特色的方式赋予角色独特个性魅力。沉着老练、包容宽厚的“人生导师”、“生活之友”气质之下,仿佛有说不尽的人生智慧与生活哲学。
而影片的剧情推进则是建立在两位演员的精彩互动之中。霍克用他包容谦和却又不失尊严与傲骨的姿态,逐渐让黛西感受到了这位一直陪伴着他孤独老年生涯的“最好的朋友”,是如何的辛酸,而这与她的童年经历某种程度上产生了一种共鸣,他们开始去理解欣赏对方。
“移步换景”的南方田园诗
作为好莱坞的主流家庭伦理片,尽管在视听语言上不似戛纳电影节的获奖影片那般前卫、新锐,但却展现出了一种平实、成熟与洗练。影片的情节性、戏剧性较弱,故事的发展多仰仗二位演员的精彩互动和琐碎的生活细节。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使得剧情的发展富有张力,布鲁斯·贝尔斯福德做出了很好的诠释。导演在保有舞台剧特色的同时,通过具有象征意义的、标志性的场景与环境的变换作为一种暗线表示时间的推移(类似于游记中的“移步换景”)。
首先,导演强调叙事空间的高度表意性,用空间的调度暗示角色的心理状态。影片以黛西小姐所居住的别墅作为主要视点,草木丛生、郁郁葱葱、金光灿灿的南方乡镇,带有一种田园式的美好与安详。正如纽约通常是被视作精英群体与中产知识分子精神之城(伍迪·艾伦的“纽约客”群像),“爱乐之城”洛杉矶是梦想的象征,影片中的诗意、梦幻、纯净的“山水田园诗”的意境,也是一种去伪存真、激浊扬清、回归本心的愿望投射。富有年代感的场景道具在柔光、固定视点的静态镜头之下,带有一种温馨、古朴之感。
而强自然光的逆光构图下,黛西小姐不仅一个人困顿于偌大别墅的封闭空间之中,日渐衰老又倍感孤独,她与非裔保姆被门框自然地分隔在两个不同的房间内。这种构图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族裔文化、阶层地位的不同,她们即便同处一室仍然无法完成有效、深入的内心交流。
影片用季节与气候的变换隐喻人生。在前半部分,故事的情节多发生在夏季的晴天,温暖的日光与茂盛的植物,给人以盎然生机,而黛西小姐与司机霍克之间却是疏离与隔膜;而后半部分,影片没有明示时间的改变(数十年过去了),季节却换成了冬季,雨雪交加,散发一种寒冷凛冽之感,此时他们之间却在相互磨合包容之下产生了一种相惜与理解、并彼此陪伴。这种情景与心境的反差,正是黛西小姐逐渐冰释隔阂、敞开心扉的写照。
除此之外,景别的变化(室内的封闭与野外的开阔)、镜子的运用(空间的拓展)都使得电影在单一场景内不失舞台特色,整部片却展现了电影式的丰富镜头语言。
阶层·族裔|人与人之间的包容之爱与纯粹的信赖
影片对不同族裔文化、阶层差异只是点到为止,没有去刻意渲染这些标签,而是将重点放在刻画在两个具体的人物、独特的灵魂之间的相知相识、相伴相惜。黛西小姐对司机霍克由充满傲慢与偏见到依恋与信任,他们之于彼此而言都是对方生命中的贵人。因此,港译“山水喜相逢”不失为一种深谙影片情感内核与轻喜剧调性的优秀译名,较之台译“温馨接送情”的直接概述剧情更深得其思想精髓。
无论是展现族裔、阶层差异的《绿皮书》,还是探索主仆关系的《桃姐》、《触不可及》,抑或是语言、文化差异的《沦落人》,这些不同语言、不同年代的电影,它们都试图探讨一种超越族群、文化、语言、阶级的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互补互融”。
《为黛西小姐开车》动人的地方在于男女主人公没有刻意、生硬地寻求一种“融合”,而是在漫长的“陪伴”(company)之中产生了一种依恋与信赖,无关乎族裔、阶层等外在的标签,是一种建立在对彼此的理解与包容之上的,人与人之间最纯净的友谊与信任。
影片提醒我们去珍视生命中的每一段情谊,亲情、友情、爱情,抑或是任何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那些不期而至又不经意间消逝的人生伴侣、那些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是我们人生中不可复制的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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