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屋里吃饭,仔细看,其中一桌人没手,另一桌人没脚,剩下的人身体也不太健全,这个画面还是蛮壮观的。”
回想18年前,因工伤失去右臂的时候,陈用发想死的心都有。
在打官司那段时间里,他和十几个伤残的工友被律师收留,住在一起相互支持和鼓励,熬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
现在,他在龙华经营一家「左撇子」早餐店,还常年做公益,帮助伤残工人重拾生活信心。
他说,受伤工友愿意活下去,比拿到赔偿金更重要。
1
“打工半年,我断了右臂。”
1999年,年仅19岁的陈用发和几名同乡青年一起,从湖南来深圳打工,被南山区一家牛仔裤工厂录用,每天工作12个小时,没有休息日,月薪900元。
半年后,他的右臂被机器卷了进去。当陈用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截肢处理,整个右臂只剩下最上端的短短十厘米左右缠着厚厚的纱布。
他失声痛哭起来,自己才刚刚20岁啊!
“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我只是来打个工,谁知道会这样。” 截肢后,陈用发曾一度万念俱灰。
“那段时间,我都不敢出门,也不敢穿短袖上衣,生怕别人看见自己空荡荡的衣袖。”
从90年代开始,在深圳各大流水线工厂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两起工伤事故。
其中有的人伤势很重,缺胳膊断腿,还有个别重度瘫痪。也许他们再也不能重操旧业,甚至丧失劳动能力。
打工者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并以一种特别的感情默默忍受着,工厂规模越小,工伤事故越频繁。当时没有完善的法律体系让他们维权,反而备受欺凌。
当年如果没有擅长帮农民工打官司的周立太律师收留,陈用发说他很难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左一是陈用发,右边是同为工伤的店员
“已经失去的东西,埋怨也没用,只有好好把左手练熟了。”律师鼓励他们尝试慢慢练习用左手,比如洗衣服、洗澡、做饭。
之前连筷子都握不住的他,通过一次次的单手腹部撑、乒乓球等练习终于用左手替代了右手。
打官司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最后陈用发拿到了15万元的赔偿金,但少了一只胳膊,拿着这点钱能做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其他工伤农民工拿到赔偿后,想留在深圳的,很难再有工作的机会 ,回老家的因为失去了劳动力,日子过得很压抑,有的甚至选择自杀。
陈用发意识到,对伤残的工友来说,重拾信心可能比获得赔偿金更重要。
在律师的介绍下,他去了一家公益组织工作,帮助和他一样的伤残工友恢复信心。
“我是受过别人帮助和引导才挺过来的,现在我也想支持别人。”一年之后,他决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他们寻找一份适合的谋生手段。
2
“截”后重生 “左撇子”创业了
几经尝试,陈用发发现开豆浆店可行,不但工序简单,一只手就可以操作,而且成本不高,只要几千元就可以开店,很适合工伤工友进行再就业的尝试。
摸索出一套单手现磨豆浆的技术后,2009年,在龙华水尾社区,陈用发的豆浆店开业了。
说是店,其实就是一个两三平方米的路边小档口。陈用发和工伤店员
因为打工者受损的多是右手,只能用左手干活,陈用发就给他的豆浆店起名叫“左撇子”,店内所有的制作工具,都是他特别为“左撇子”设计调整的。
陈用发磨豆浆的时候,哼着小曲,一脸轻松,熟练地侧起右肩做辅助,左臂环绕上去再发力,一摞豆浆器具就被搬起挪开了。
陈用发单手打鸡蛋
从一天卖几十块到一天七八百块,现在他的小店一天最多能卖出800多杯豆浆,负担家人的生活和租金完全没问题。
在陈用发的帮助下,先后有20多位工伤工友从这里学会了现磨豆浆的手艺,在深圳开店或回老家创业。
这个只有两平方米的“总店”最多时还吸引了深圳、东莞两地的7位工伤工友开了加盟店。
由于创业经验不足,加之物价上涨和产品单一,几个加盟店先后关掉了,但让陈用发欣慰的是,这些受伤致残的工友从他这个小豆浆店里找到了生活的信心,也开启了人生的新一段里程。
2010年,他在工商部门注册成立了深圳市左撇子企业管理咨询部,还成立了“工伤工友创业基金”,以资助更多的工伤工友来店里体验、工作。
在香港乐施会慈善组织的资助下,全新的“左撇子”早餐店开业了。除了豆浆,小店还新添了肠粉、包子等新产品,都是一只手就可以完成的,价格也很亲民。
现在这家店主要是他和老婆两个人在打理,早餐店每天从凌晨三点开到下午一点。
除此之外,陈用发每年还在坚持做公益项目,寻找慈善机构合作,对伤残农民工免费进行创业培训和精神引导。
2017年他找到了壹基金赞助,今年则是和香港乐施会合作,7月才开始的项目,目前陈用发已经招到了三个学员,对每个人分别进行为期二十天的免费培训,还包食宿。
采访当天就是在陈用发的早餐店里,下午已经停止营业,不足10平米的小店里整齐地摆满了各种做早餐的器具。
陈用发用左手熟练地拿出几个已经叠起收好的塑料凳,一边擦桌子一边去冰箱里拿水,像招呼朋友一般。
途中还有一个学员过来打招呼,陈用发笑着说,“我店里有很多跟他一样,20多岁就受工伤的年轻人。之前有个小伙子,也是在工厂伤到手了,刚来我这里的时候很自卑的,躲在角落也不说话。现在每天和店里的客人有说有笑,学会做豆浆的技术之后自信开朗了很多。”
有朋友说陈用发太傻,做这么多又赚不到钱,他反而觉得,帮助一个人重获生活的信心,比赚钱更有意义。
3
我不是深圳人 但我喜欢深圳
来深圳近20年,也在这里组建了自己的家庭,陈用发却始终觉得,自己终有一天是要回老家的。
“这是别人的城市,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在这里挣钱,是个过客。也压根没有买房成为深圳人的想法。”
明年女儿要读小学,陈用发的积分不够,无法入深户,孩子就只能读收费偏贵的私立学校。
“学位太紧张了,我们不是深圳人,我们是分到最低端的一类人,第六类人。有深圳户口可能是四类五类,排学位就排到你了。我想都不敢想。”
他说,“我认识好多人都是这样,如果想入户,纯粹是为了孩子读书。如果没法在深圳读书,要么送回老家给爷爷奶奶照顾,要么多挣钱去读私立学校。”
陈用发不想让女儿回老家变成留守儿童,他觉得那样太可怜了。
陈用发曾一度很担心,女儿因为他的伤残感到自卑,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做心理引导,“爸爸没有右手,是因为发生过事故,你不要奇怪或害怕,爸爸只是和别人不一样而已,每个人都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他还时常让女儿摸摸自己残存的十厘米右手臂,让她不要害怕。
“她经常到豆浆店来玩,和其他伤残工友相处很好,还会到处跟别人说,自己的爸爸有多厉害。”提到女儿,陈用发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止不住地笑。
“她在学校画了一幅画,老师给我看,画的是我们一家三口手牵手,我用一只左手撑起了天。”
陈用发脸上溢出幸福,他说,女儿告诉老师,我的爸爸用一只手撑起了一家人的天空。
“我对自己说要学会用左手,做到了;我说要帮助其他伤残工友,做到了;我要开豆浆店赚钱,养活一家人,也做到了。我觉得很满足,连睡觉都香了。”
陈用发说,即便在深圳没有房子,自己也没什么遗憾,至少给女儿做了一个好榜样,一家人过得安心。
“只要想活下去,总是有办法的,我一个伤残的人,都能在这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即便生活不断面临新的困境,陈用发还是很乐观,他说自己虽然不是深圳人,但很喜欢深圳,习惯了便利的生活,相对来说也比较公平。
而在距离他几公里开外,有个叫三和的地方,那里聚集着一群大神,大多数20岁出头,四肢健全,却连生活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活着。
不同的人来到深圳,把城市切割成了不同的小世界。我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到的并不是深圳的全部。
遇见多一点人,也许就能多了解深圳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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