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见山地说,太平天国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就是“天京之变”。
之所以会有这种“兄弟难当”式的萧墙祸起,除了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之间的个人恩怨外,更根本原因则是太平天国的一个体制问题:军师负责制。这种制度在一个纲纪不存的社会中无异于一山二虎,要想不引发内讧那是不可能。但是很少人知道的是,再数年后,太平天国这个年幼的利维坦又被另一次内讧搅得油尽灯枯,当然——这此内讧的深层次原因也是因为太平天国的体制问题。
天京事变之后,“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纲先后被“天王”洪秀全想办法搞死;“翼王”石达开被整走跑路;再加上“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在很久以前就去见上帝,故而初代开国元勋们基本上算是全军覆没。而作为最大的赢家,洪秀全也终于可以真正做到当家做主,说话算话。很多人一直攻击洪秀全不理朝政,是个政治上的“低能儿、”战五渣,这其实是彻头彻尾的污蔑抹黑 。因为洪秀全不理朝政是事实,但是前期是“不让”,后期是“不必”。之前一切都被杨秀清包揽,以至于当时清廷都怀疑这个伪天王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甚至是就根本没有这个人——被架空到如此地步,你叫人家怎么“勤政”?等到天京事变之后,洪秀全真正做到了乾纲独断,诏令几乎天天是发出——“
出诏时光近午牌,九声炮响震前街,鹅黄缎写银朱字,说尽天堂梦诏佳”曾经在天京城内居住多年的陈庆甲于《金陵纪事诗》中很细致的描写了当时天王是如何拼命的刷存在感,而且陈庆甲还在后面解释道:”午后放炮九声,悬伪诏于门外,所言皆天话(梦话),并无一语及人间事,令人失笑。”
除去立场问题不谈,我们通过陈庆甲的记录可以知道,洪秀全实际上每天在对天国的兄弟姐妹们进行思想教育,这绝不是不理朝政,甚至可以说,从古至今,如此勤政的帝王除了秦始皇帝、郑主王世充之外还没有多少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再说一说人事安排上,这一点上洪秀全更是十分用心,尤其是在天京事变结束,洪秀全深刻的体会到了“兄弟难当”并深刻的领悟到了“吐故纳新”的必要性。于是他迅速的将天国高层换了遍血——都用上洪家人或是自己的嫡系。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英王”陈玉成和“忠王”李秀成。
特别要说明的是,陈玉成和李秀成,这两个人都是来自于广西藤县大黎里新旺村,而且不仅是一个村的,据李秀成自己说,他们还是好兄弟——至少曾经是。李秀成在《供状》中这样描述那个时候两人的兄弟情:
“至陈玉成在家,与其至好,上下屋之不远,旧日深交,来在天朝,格宜深友”。
根据上个世纪中期对太平天国所进行的地毯式考据,我们现在可以确定李秀成和陈玉成两人确实是一个村子的乡亲,而且两人家境差不多,都是体力劳动者。但是二者之间的交情是不是真的到了“至好”的地步,那就值得商量一下:因为李秀成不仅比陈玉成年长一辈人(李比陈大十四岁),而且李秀成投奔太平军时是一个人孤身前去;陈玉成则是和族中的长辈一起过去投奔。
也许是巧合,这时候陈玉成和李秀成都分到了“翼王”石达开的麾下,但是因为陈玉成的优势:人长得帅、打仗时手狠,再加上有同族长辈的帮助,所以就很快得到了重用。而此时李秀成却依旧是默默无闻。后来石达开被洪秀全整走,部下纷纷做鸟兽散,陈玉成和李秀成二人也正在其中。因为正在用人之际的洪秀全深知:一个孤立无援的人,基本上都会对自己的恩主在某一个时期内死心塌地。于是李秀成和陈玉成两人便在天王的知遇之下一夜暴富,成了天国的新贵,尤其是陈玉成很快的成了军中名将。
咸丰八年(1858AD),陈玉成得代石达开驻安庆,据有淮南、皖西甚至一度占有鄂东的黄州、随州。而李秀成此时仅有桐城一地,按照现在的说法,在当时能给陈玉成当爸爸的李秀成在前者那里就是个“弟弟”。甚至作为对手的清廷君臣也是只知“其能为夷者,无过石达开、陈玉成两逆”,几乎不知道李秀成为何许人哉也。
就连李秀成自己也承认:
“那时英王名显,我名未成,日日勤劳,帮为远算,凡事不离”。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咸丰九年(1859AD),李秀成逐渐的占据江北,成为仅次于陈玉成的实力派。这时两个人的关系就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产生的原因除了“权力腐蚀人”这些十分具有“真理性”的大道理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太平天国的体制——这个“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基本上是个典型的军事联盟。也就是说各方军政强人都有自成一体的领地、府衙,最重要的是还有自己独立的财政体系:钱粮赋税各成一派,彼此之间泾渭分明。因此,太平天国内部彼此之间经常为了争夺收税权而火拼,归根结底,都是这“阿堵物”闹得。
是年五月,陈玉成荣升英王,并不断地打压之前的老上司、“北王”韦昌辉的兄弟韦俊。面对着暴富小人的苦苦相逼,韦俊益不能堪,只好带兵跑路,准备南下池州依靠老朋友李秀成。这要说一下,陈玉成的脾气一直刚猛暴戾,素有刻薄寡恩之名,一看韦俊落魄至此,更有了痛打落水狗之意。先是下令对韦俊围追堵截,封江阻拦,最后又“彼此忿争,于和州地界两相杀戮”——这和州是李秀成的地盘,陈玉成把自家的战场摆到人家的门口,可见其人的桀骜。被严重冒犯李秀成于是下令驻防在和州的部曲全力支援韦俊攻打陈玉成。
这事彻底惹毛了陈玉成,尤其是不能让他忍受的是,李秀成在和州的这些部曲竟然都是李昭寿的人马。在
这个李昭寿是咸同乱世之际的一员悍将,也是三姓家奴。一生不断的在清廷、太平天国、捻军之间走胡走粤。但是,就这么一个“人渣”,他竟然就愿意听李秀成的话。甚至可以说无论彼此之间的政治立场如何变换,这两个人之间的恩义却从来不变。正是为了李昭寿这个“新兄弟”,李秀成第一次公开得罪了“老兄弟”陈玉成。
具体经过是:在陈玉成进军河南时,李昭寿就和陈玉成争夺过钱粮。惹得陈玉成要杀了这“逆将”以儆效尤。但是李秀成却借职务之便把李昭寿给保下了。为此李昭寿投桃报李,替太平军招降了张乐行、龚得等捻军渠魁,壮大了李秀成一派的实力。后来李昭寿再次降清、第一个攻打的就是陈玉成,而此时的李秀成却还恳请洪秀全亲自下旨招回李昭寿,并写信劝说李昭寿:
“辜负我一片同仁同义之心矣······岂志者所为,而留名迹于天下后世也,不亦惜哉!”
据陈澹然《江表忠略》记载,陈玉成此时不仅对李秀成和李昭寿二人的私交往来感到不满,而且还对李秀成的政治倾向过于温和十分蔑视,并认为:
“秀成恃要结得民,此天下大定事也。今天下纷纷日攻战,且欲事煦购仁孑义为哉!”
事到如此,陈、李二人基本上已经闹翻。
之后李秀成“奉天王诏”倾全军之力攻打江浙,并据苏杭为自家的根基,而在皖北之地却仅保存了三县之地。但即使这点地盘也让陈玉成也起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旋即将其彻底吞并,至此安徽只剩下“英王”独大。
但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此时占有“苏福省”的李秀成已经是“长刀大弓,坐拥江东”,成了太平天国最富有的将领。而且,这苏州在归了太平天国之后就成了一台提款机,成了一国上下的财源。
比如李秀成就很讨巧的将种种奇珍异宝进贡到天京,使得本已经人格破产的“天王”及其近臣如洪仁玕、沈桂等人再次威风堂堂了一回。“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威。”一看李秀成李秀成如此懂事,“天京”城中的洪秀全也开始把政治天平的砝码逐渐的转移到了李秀成一边。“真神殿”中的一道诏书,李秀成便晋爵为“忠王六千岁”。这个爵位,相当于天京事变前的“北王”韦昌辉,与已授“六千岁”的“英王”陈玉成平级,仅次于干王洪仁玕的“七千岁”——顺便说一句,本来“英王”与“翼王”同级,同为“五千岁”,皆赏穿绣有二十八条龙的一裹圆黄袍;而李秀成却仅为“三千岁”级别的“列爵王”,但此时却突飞猛进,与陈玉成并肩。注意,为了防止尾大不掉,在太平天国后期洪秀全始终没有封过和“东王”、“西王”相同的爵位。

看见李秀成占据膏腴之地,每日坐享荣华,陈玉成恨得牙根痒痒,于是也跑到苏浙一带去摘桃子。因为陈玉成令麾下部曲在苏州城外设立关卡,雁过拔毛的收取厘金,所以最终导致了部曲之间相互火拼,并彼此互相斥骂对方为“野长毛”——和很多人想象的不以一样,“长毛”之号,到了太平天国后期已经是底层太平军的自称。
正在陈玉成和李秀成在苏浙一带不断擦枪走火,眼看就要白刃相向时,湘军则趁着陈玉成的主力不在,发动了围攻其老巢的安庆之役。由于猝不及防,仓皇回师的陈玉成不仅从一开始就失了先机,更在之后屡战屡败。而李秀成也乘机把陈玉成留在苏南一带的人马尽数赶出了自己的“苏福省”,之后就开始在苏州城内大兴土木,修建忠王府,一边经营自己的“小天堂”,一边看着陈玉成走向穷途末路。因为他知道,狂野傲岸的陈玉成已经失宠于“天王”,这个昔日的“六千岁”已经被废去一切称号,沦为了“爷哥朕幼”以及“东西南”诸王眼中的罪人。
这就是为什么在安庆失守以后,陈玉成宁肯向北流窜,轻信反复无常的苗沛霖,并为此丢掉性命,也不肯去投奔李秀成。因为这对曾经的“兄弟”彼此之间已经闹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而陈玉成败亡之后湘军顺江而下,很快就攻克了苏州、杭州。李秀成的苏福省也随之土奔瓦解,洪秀全的天京更是从此沦为一座孤城。
纵横天下十四年的太平天国,不久便灭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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