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先秦时期的其他诸子百家们,老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的眼神是淡漠的,他的身体是颓然的,他的姿态是退守的,他的人生是失意的。所以,我们总不愿意提起他。
老子留给我们的,永远是一个背影,一串长长的踪迹。这个去意已决的老人,走的时候有没有一丝丝惋惜呢?
众人顺流而下,滔滔如归入大海的百川,而他如一汪深渊,静守在那里不动。那个时代的诸子,各有各的美,有的崇高,有的理性,有的纯粹,有的锋利,而老子如一团绵绵的土,握在手心,质朴无华。
老子是这样一个人,他的魅力也正在于此。不能因为他的朴素,我们就说他是无用的,抑或否定他的“无为”而治。不知老子的人一听“无为”,就云“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治”,老子的思想要不得也!
我虽不全懂得老子,但也自诩为他的半个知己,数年前,为他写了一首诗,曰《颠倒行》。
吾心甚易知,吾言甚易行。天下莫能知,世人莫能行。
人人皆风光,唯独我昏忙。众人各所得,我与众不同。
生而随道生,死亦随道死。人生已看破,身在山谷中。
山能藏其污,谷能纳其垢。世人皆笑我,无知也无为。
两千年之前,在熙熙攘攘的先秦诸子中,孔子求仁,孟子取义,荀子恪礼,当先秦时期的儒家诸子们都循循善诱、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的时候,老子选择了退出。他不在那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上彷徨,而是选择了“致虚极,守静笃”。这样的哲学,我们不妨称它作“扭曲是非”和“颠倒黑白”的哲学。
这种哲学并非是老子的原创。在《周易》中,在《尚书》中,在尧舜禹的典贡之作中,甚至在考古学所未触及的时代,这种世界观早已萌芽,但是,老子把它发挥到了极致。整部《道德经》,辩证的视角与口吻无处不在。
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曰:“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又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盈若冲,大辩若讷,大方无隅,大直若屈,大成若缺。”
所以,老子可以算得上是中国先秦哲学舞台上的第一个朴素的辩证主义者,一个中国文化的相对论者。作为一个哲学家,他知道叩其两端的必要性,所以,他的格言中总是充斥着诸如:有无、阴阳、上下、强弱、愚智、终始、本末这样的词眼儿。
老子的思想很得《周易》精髓。《系辞》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表面上看似相反对立的事物其实也是相辅相成的,就如五行有相生,又有相克、相悔。
纵观中国先秦时期的文辞诗作,可以看到那些哲人诗客们的思想也竟然与老子是不约而同。
孔子的“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是来自于一个大圣贤对自我知识的否定;
屈原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是骚人对天地变化、万物演变、四时节律的敏锐感知;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是畸人庄周先生洞察到的热中之冷,冷中之热......
而这所有的所有,不都印证了一个“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么?
我们今天读老子,是沿着一条非同寻常的路走向人生的终极站。
老子的终极站是什么呢?老子的梦想,是绝圣去智,住在一个“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治老死不相往来”的“寡民小国”。
老子决意要过这样一种人生,要以“如烹小鲜”的方式去治大国。他的道,终极目的在于建立一个诗意的栖居地。这个栖居地,未必大,未必美,只要其中的百姓过上“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的生活就足矣。
他希望每个人都生活在富足、祥和、宁静、喜乐、满足的世界中,交流或者不交流,来往或者不来往,对他们的生活均没有丝毫影响,每一个人都活在当下那一刻,享受那一刻,听着窗外的鸡叫声、狗吠声,头顶白云飘飘,身边清风阵阵,唯恐有任何不速之客打破这一美好时刻。
庐山脚下那个普普通通的农民陶渊明,他每天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耕种,但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去做官,但困于仕途时,又果断辞去了官。辞官后,他写了一首歌,叫《归去来兮辞》。
我很喜欢这首歌中的那句“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好一个“天人合一”!一片云、一只鸟、一个人、一棵孤松,构成了一个美好的自由之境。
老子所要抵达的,不正是一种放浪于形骸之外的诗意栖居生活之终极目的么?这生活的美,孔子的学生曾皙懂,孔子自然也解得,庄子懂,陶渊明懂,王羲之懂,竹林七贤懂,所以,老子又不是全然寂寞的。
两千年之后,依旧如此。
老子在骑青牛出关的那时候,不知道有没有预料到他在数千年以后,会成为一个“红人”。他所说过的话,写过的字,类似于现在的“微博体”,或“说说”,阅读量在文化原创领域是数一数二的。
他早料到这个结局,故他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他不在乎自己是否被看重。庄子是老子的隔时空之知己。楚威王派人带着千金重位来访求他,庄子独钓于濮水,傲然曰:往矣,宁曳尾于涂者。
热爱自由的人,不在乎一切,外界色色都是虚无的,连自己的身体也一样,他也从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初唐的白话诗人王梵志,他反穿袜子,人见了哂笑,他却道“梵志翻著袜,人道皆是错。宁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老子就是这般人。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傫傫兮若无所归……
世间的离别大抵都是悲伤的,老子却悲欣交集。世间一切的把戏他都洞若观火,世间各色的人物他都了若指掌,何必没自在地逗留在这熙熙攘攘的人间呢?
如果有人挽留老子,他定然也是不回头的。我们看他充满了怜悯,而他看我们则满眼慈悲。
老子并不惋惜,真正可怜的是我们。我们看老子是彻底的失败者,岂不知在老子那里,成功与失败没什么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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