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兵叫川藏線汽車兵。
那些年,還沒有實現路面黑色化的川藏線,被人稱作“生死線”、“死亡公路”。全長兩千多公里,橫跨14條江河,全程要翻越21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大山。懸崖峭壁、塌方飛石,有“七十二道拐”等天險,人聞之喪膽,處處皆鬼門關。
川藏線沒有鐵路,以公路為主,汽車兵在公路上從事運輸工作:執行戰備運輸任務,給邊防一線部隊、駐站部隊提供服務,類似地方的物流公司。從有這條公路開始,川藏線汽車兵翻山越嶺、往返穿梭,一趟又一趟地為藏區邊防部隊送去物資給養。
1981年,趙剛19歲,參軍入伍,川藏線某汽車團。1982年當了警備戰士,1983年學開車,從此開始了24年的汽車兵生涯。
“很多人不知道這條線的前世今生,它是三千多軍人用鮮血和生命建成的,直到今天它仍是一條重要的國防線。這條路上的二十多年,有戰友在我眼前犧牲,其中兩位犧牲在我懷裡,非常年輕的戰士;曾經在八宿塞車,塞了八十多天,前面大山塌下來,後面雪崩,冰山溶雪把路全部沖毀。一起出來的戰士,糧食吃光,指甲凹陷,那年是1994年,我們看到哈雷彗星,非常大,看著它出現又消失……為什麼對這條路有這麼多的感情,因為我們付出太多太多。”
飲冰二十年,難涼熱血。鐵血男兒,提到當年的故事,仍會控制不住落淚。趙剛一生中最好的年華,都獻給了川藏線和汽車兵團。
成為川藏線汽車兵要走的路
汽車部隊必須開車,必須服從命令。
趙剛說最開始學車,學得不好,那時候年輕瘦小,車又很大,上車以後害怕。要掌握好油門、離合器還有排擋,一緊張就控制不好,慢慢就開得很好了。第八個月,在雅安進行適應性訓練,各種各樣的道路,直路、八字路、蛇形路、彈坑路、單邊橋、鐵路鐵軌、輪船汽渡、泥濘路、陡坡轉彎,夜間閉燈駕駛,訓練完考試合格再進行山地訓練。
山地訓練主要在雅安到天全,“那時候的路全是碎石路和泥路,有時候會打滑,泥和輪胎滾在一起非常惱火,山地訓練結束以後就進藏。從雅安出發走川藏南線,一直到波密,然後折返走川藏北線,從德格回來,這是最後一個檢驗性訓練,回來以後就畢業。 ”
畢業以後兩個最好的學員參加複訓,複訓就是正兒八經地執行任務,一個車是一個班,老兵是班長,一個老班長加兩個學員,滿載貨物,跑到拉薩。基礎訓練半年,複訓兩個月,加起來差不多八個月,然後回老部隊,執行最後一趟任務,十月初出發,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回來。
“這一個月非常艱苦,路面經常出現狀況,塌方斷路、結冰,最怕的是桐油,就是以前老百姓家類似油漆一樣的東西。有時路面會有薄薄的一層冰,透明看不見,馬都走不過去。”每年一個團要培養駕駛員200—300人,以及100多個修理工。氣候條件影響,一般川藏線汽車兵一年有七個月時間在路上,剩下的時間冬訓和夏訓。
趙剛回憶,第一次走天全那一帶,山是那種筆直的高,河就在你旁邊,路很窄,只能過一輛車,無法會車,很多戰士都不敢開,抓方向盤的手都在抖。那時候二郎山腳下有個新溝兵站,到了那裡必須住下,第二天用一天的時間爬這座山。
“一臺車出問題,所有車都要停下來,那次堵了十多個小時,又冷又餓,二郎山植被很多,很美,但腳下就是峭壁,第一次開那麼大的車上山很害怕,根本無心觀賞風景。”趙剛說在這條線上跑了那麼多年,外人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們對川藏線又愛又恨。
路上的生死與詩意
“說實話我沒有絕望過,我是不會認輸的人,除非我死,我始終相信一定有辦法。”趙剛講起1994年他們在“84K”(這是個公里數,然烏湖到中壩鄉的一個地方,沒有名字,趙剛取名叫84K)遇到的一場雪崩。
“早春三月,晨起從然烏出發時天氣非常好,後來雪下得特別大,紮在車玻璃上啪啪響。我在前面帶隊,在20公里處看到旗雲,遠處一個小小的雪球從幾千米的高山滾下來,越滾越大。我覺得有問題,下車觀察,然後命令車子全部停下。說話間就感覺氣壓很大,耳骨往裡壓,聽到很沉悶的聲音,往山上看,雪鋪天蓋地下來,同時有樹枝斷裂和各種各樣的聲音。人趕緊往後跑,那時雪已經下來了,砸在然烏湖裡,瞬間落到溝底,水濺到了領子裡,眼鏡上。大概跑出去一百多米的時候,回頭看,雪慢慢積壓起來,因為力量非常大,飛到對面山上,大概幾十米高,雪裡還夾著石塊和樹枝,滾到我們面前停下來就變成二十多米高的雪牆。”
趙剛命令車隊趕緊後撤到84K,那是一片三角形的開闊地,對面是冰川。那時候可能就是最絕望的時候了,停車的公路全部被淹,雪崩下來把後面的路也沖斷,進退兩難,只能在那裡安營紮寨。
84K成了一座孤島,雪崩不只有這一處,前面十幾處,後面七八處,兵營聯繫不上,只知道車隊從然烏出發,然後就失聯了。大概200多人,六十輛車,還有兩臺地方客車,食物送不進來,彈盡糧絕。“幾輛車拉了大米,沒有高壓鍋,大米煮不熟,而且大客車上有婦女兒童,那時候我是副營長,最高指揮官,我把大家組織起來,告訴大家不要怕,把部隊自己帶的糧食統一管控,有些人帶了奶粉、麥乳精,都拿出來分給孩子。”
還要解決兩個問題,營養不足和便秘。不敢打槍,用壞的輪胎做彈弓打鳥,補充蛋白質。找到一種草藥,根和皮都是黃蓮,泡水喝解決士兵解手問題。晚上篝火晚會,大家一起講笑話、唱歌。
“有天晚上下大暴雪,所有人都睡在車上,第二天早上起來,白茫茫一片,軍車成了卡通車,車身胖胖的,車門推不開,人使勁推,那場景像小雞出殼一樣,幾十臺車都是如此,如果有攝像機拍出來一定非常漂亮。”
趙剛說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在艱苦中尋找一點樂子和詩意。二十四五歲時那年,趙剛的部隊行進到業拉山,下去就是72道拐。他們的兩臺車拋錨,大家都在修車,“周圍一片寂靜,我們看到天上的星星是五顏六色的,大地沒有一絲聲音,偶爾有鳥飛過,那個聲音非常遙遠,人好像產生了幻覺,感覺自己根本不存在。”
汽車兵的脆弱和剛毅
百步之內有險情,十里之內埋忠骨,這是老川藏線汽車兵的寫照。趙剛經歷過無數生死,他說“有的時候你必須接受,沒有任何選擇,必須面對。”
“他曾是我的一個兵,廣西壯族戰士。帕隆天險大塌方,川藏線最有代表性的危險地方,車子轉彎處稍不慎就要掉下去,下去有一兩百米深,肯定車毀人亡,所以每次到這個地方都非常小心。那天車子全部停下來,所有人下車,軍官到一線指揮,技術最好的人作為駕駛組,一臺一臺開過去。他在看安全哨,防止山上的石頭落下。有臺車打滑爬不上去,他想去幫忙,跑的過程中被石塊砸到肩膀和背部,搶救了六七個小時,下午四五點搶救無效死亡。”趙剛說走之前士兵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他,他去的時候士兵睜開眼,他對士兵說,你好好治病,沒有大問題。士兵沒吭聲,眼睛也很有神,精神狀態不錯。然後他說他想回家。過了十多秒,趙剛發現他瞳孔變大,“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人離開,眼睛大大睜著,瞳孔散開,很安詳。”
趙剛坦誠了他作為軍人的脆弱,作為人的無助。無數個路上的夜晚,戰友們睡了,趙剛去查崗,那個時候周遭沒有任何聲音,踩在雪地裡,寒風刺骨,抬頭一看,皓月當空,“那個時候,你知道人是什麼感受嗎?想家啊。我就對著月亮和爸爸媽媽說話,你們知道兒子在這裡受苦嗎?”
20多年走川藏線的過程中,他們幾乎投入了全部精力,尤其是安全方面,沒有時間和心情看沿途的風景,那個時候感覺川藏線太苦了,苦到想要趕緊離開,再也不來了,不僅是體力上的苦,更是精神上的苦。
有一年剛好是國慶節,指導員在路上遇到翻車,大家從溝裡把車弄出來,到了岸上,席地而躺,沒有一點力氣了。作為軍官,他不能像士兵那樣躺著,就坐在一塊木頭上,仰望天空,長嘆一聲,“共和國,你知道我們嗎?”他說那種感受,只有真實經歷過才能體會到。
從士兵到團長,最後回到戰士
“二十多年雖然很苦,都是值得的,這輩子最對得起的就是國家。”趙剛早已不是軍人了,但他仍有很強的軍人意識,他說這種責任感和使命感永遠都磨滅不了。
“剛退伍時有失落感,因為我喜歡軍裝,喜歡帶兵,和戰士們在一起感覺很年輕,很有活力,永遠充滿激情,一到地方就完全變了,腦子亂得不知道該幹什麼,衣服不知道怎麼穿,舉手投足還是一副軍人的樣子。離開十多年了,想的還是軍隊的事情,哪裡要搶險救災,哪裡車子出了問題,完全烙在腦海裡的,揮之不去。”
從士兵到副團長,趙剛說他給自己的定位永遠是戰士。軍人是他們最後的稱謂,也是他們一生的榮譽。
前兩年他成立了西部鐵騎兵俱樂部,帶著大家到川藏線玩一玩。他說在成都,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可是一走到這條線上,就會想起來以前的人和車,想起以前的故事。“我還有精力,也想通過這個俱樂部,讓更多人知道,有這樣一群老戰士呢。”
達西:從你個人角度,怎麼看西藏。
趙剛:從地理位置上看,西藏是世界第三極;從國家層面上看,是中國非常重要的部分,是一道安全屏障;從國際政治上看,它是地緣戰略的一個版塊,軍事上更不用說,所以我們軍人在這裡付出的努力和犧牲是非常值得的。希望大家能瞭解西藏,瞭解川藏線,瞭解這裡的軍人。
西藏是大美,一個美不足以形容它。青藏高原上開的杜鵑花,再苦再難都頑強地開著,人如果能有這種境界與情懷,就不會有埋怨。
達西:你對高原的杜鵑花有特別的情愫?
趙剛:杜鵑三月已經開了,種類很多。欣賞杜鵑一般在雅安的二郎山和康定的折多山,是小杜鵑,遠看比近看漂亮,大片大片的,香味不濃,但是成片開放的時候很美,各種顏色。理塘到巴塘那一段,是大杜鵑。
雅江山坳裡大杜鵑和小杜鵑都有,還有長在懸崖上的百合,還有珙桐,新隧道現在看不到了,只有走老路能看到。那個樹只有我們國家才有,法國人曾經在雅安挖了幾棵回去,現在是法國的國樹。
達西:談談中國汽車兵的裝備變化吧。
趙剛:最開始是美國的道奇車,這要說到我們的歷史,解放軍是從無到有,所有的裝備都是別人手裡繳來的,我們團前身在淮海戰役時繳獲了國民黨大量裝備,尤其是汽車,就是道奇車。
道奇分大道奇和小道奇,大道奇是貨車,小道奇是越野車。到了後來才是我們國家自己生產的解放牌汽車,然後是東風,之後是東風康明斯,現在主要是以豪沃為主。我最後一次執行任務是2003年,開的東風康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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