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8 但是,他是姥爺啊

攝影丨李金峰


姥爺在我母親口中,是個不會過日子的人。就說自行車吧,他幾乎隔一年換一輛,淨賠錢。幾百塊錢的自行車,在當時的農村是個大物件,誰家不是十年二十年地用著?姥爺這個人很倔很執拗,誰的話也不聽。後來,姥爺手裡沒有閒錢了,他再也沒有能力換自行車了。

姥爺在農村,算得上是個人物吧。起碼,他不是普通的莊稼人。聽母親說,她小的時候,姥爺一直在天津上班,具體幹什麼工作,母親也說不清。母親說,姥爺會說英語,但是不會寫。那是幹什麼呢?在英租界做事?給英國人當差?可惜,姥爺活著的時候,我年齡太小,對這些不感興趣,一直也沒有親口問問他老人家。

但是,他是姥爺啊

姥爺年輕時很帥,這是我從照片上看到的。照片上的姥爺穿西裝打領帶,大背頭,很精神的樣子。我沒有見過面的姥姥33歲因病去世了,姥爺處理完姥姥的後事,再也沒有回過天津,他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女兒過日子。

一年後,姥爺續絃了。從此,姥爺性情大變。聽母親說,姥爺以前脾氣很大,難得回家的幾天,還經常和姥姥吵架。但是自從後姥姥進門,姥爺變得唯唯諾諾。對這個後姥姥言聽計從,脾氣變得出奇的好。

母親說,姥爺這個人說話從來不會拐彎,為人太耿直,又愛打抱不平,因此得罪過不少人。母親還說,姥爺這人傻大方。姥爺曾經有一顆巨大的珠子,珠子上有一個小孔,透過小孔對著太陽望去,裡面有一尊菩薩閃閃發光。姥爺一直把這顆珠子視為珍寶。有一天,他一個朋友來玩。喝完酒,姥爺又拿出他的寶貝炫耀。姥爺的朋友看了,非常喜歡,當即表示他想拿走。姥爺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母親說,她們姐妹三個心疼死了,因為她們也想要啊。但是姥爺說,朋友比啥都值錢。姥爺送出去的豈止是這顆珠子呢!母親說,姥爺早些年從天津帶回來很多稀罕物品,送來送去,最後一件都沒留下。聽了母親的講述,我們姐弟幾個一個勁兒地埋怨母親,你咋不偷藏起幾個來,留給我們開開眼界也好啊。母親苦笑,我哪敢啊?就你姥爺那脾氣,知道了,還不得打死我們!

姥爺種莊稼也許不是一把好手,但是他腦子很活泛。姥爺在村外的一大片荒地上種上各式各樣的瓜果蔬菜,一年到頭的收入比種莊稼強多了。但是姥爺賺的錢都被後姥姥攥到手裡。這筆錢後來去了哪裡,沒人知道。有人猜測,她把錢都送給了自己的孃家侄子。後姥姥命不錯,雖然結婚後沒有生下一男半女,但自從嫁給姥爺,她每天吃吃喝喝,打打小牌,喝喝茶,過得逍遙自在。母親姐妹三人都不敢提出讀書的願望,她們小小年紀就把家裡活、地裡活都承擔起來了。

後姥姥最終走在了姥爺前面,村裡人都說,她有福氣,一輩子沒受罪。其實,即使後姥姥走在姥爺的後面,憑母親姐妹三人樸實善良的本性,一定不會跟她計較,一定不會虧待她,一定會為她養老送終的。

姥爺老了,身體又不好,幹不了重活了,而且患了肺結核。姥爺沒有兒子,在近門的說和下,姥爺過繼了一個叔伯侄子。這個侄子負責姥爺的日常生活。姥爺百年後,所有的財產由他繼承。這個侄子有自己的一大家子人,有一大攤子事,不可能天天到姥爺家來。他家的饅頭蒸熟了,就拿一些過來。過幾天來看一眼,姥爺吃完了,再拿一些過來。母親有一次去看望姥爺,回來就趴到炕上大哭起來。母親說,姥爺吃的饅頭有一股兒餿味,夾雜著發黴的味道。母親把姥爺接到了我家。因為姥爺有肺結核,所以他的碗筷都是單獨放著的。姥爺自己也很注意,吃飯就在自己住的那間屋裡,不出來,不上桌。我小小的心,一陣陣難受。我想姥爺一個人吃飯,多無聊,多寂寞啊,也沒有人跟他說說話。可是,能和姥爺說什麼呢?我從小沒在姥爺家住過,只是偶爾過年過節跟母親去一趟,說實話,有多麼深厚的感情呢?何況,想到姥爺對母親姐妹三人的漠不關心,想到母親姐妹三人不幸的童年,我的心裡不時湧起一種怨恨的情緒。姥爺在我家住了幾天,就主動提出,要回自己的家。

大姨和小姨也先後把姥爺接過去住了一段時間。但是姥爺無論在誰家都住不了幾天,就吵著要回去。姥爺那個家,有什麼值得留戀?又舊又破,又黑又小。細木格子的小窗戶,能照進多少陽光?但是姥爺執意要回自己家。是他覺得愧對女兒們嗎?是他在女兒們家待得不自在?還是他不願意給女兒們添麻煩?我也不瞭解姥爺的內心。此後,姥爺一個人待在黑乎乎的屋子裡。天氣好的時候,他就慢慢拄著棍子走出來,蹲在牆根下曬曬太陽。母親姐妹三人偶爾得閒,也是匆匆地去,匆匆地走。給老爹洗洗衣服,做頓飯,就回來了。農村人家,天天有做不完的活兒,哪能長時間待在老爹身邊。

姥爺走的時候,也是一個人。他過繼的侄子早晨過去送飯的時候,姥爺已經停止了呼吸。他具體什麼時間走的,沒有人知道;他臨走的時候,有沒有感到恐懼,沒有人知道;他走的時候,是不是想說點兒什麼,也沒有人知道。

當時正值週末,姐姐和我騎著自行車去姥爺家,送姥爺最後一程。路上,姐姐囑咐我,一進村就開始哭,不然,讓村裡人笑話。我心裡直嘀咕,哭什麼哭,又沒有感情,我怎麼哭得出來?進了村,我沒哭,姐姐也沒哭。進了姥爺住的衚衕,姐姐開始哼哼唧唧地哭,我還是沒哭。進了大門,我看到院子裡的一塊木板上停放著一具屍體,上面蓋著一塊白布,我還是沒哭。有人掀開姥爺臉上的白布,讓我們看最後一眼。姥爺的臉又黃又瘦,皺紋累累,姥爺的頭髮又髒又亂,花白一片,姥爺的鬍子又長又密,亂作一團。我突然跪倒地上,放聲大哭。我哭得聲嘶力竭上氣不接下氣。淚水像打開了開關的水龍頭,沒完沒了。周圍的人們不停地勸我,有人試圖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淚眼模糊中,我和人們撕扯著,糾纏著,就是不想離開姥爺的身邊。終於人們放棄了努力,不再管我。我跪在姥爺的身邊哭了大半個小時。後來,我甚至開始數叨(這是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舉動,完全是不由自主),姥爺,你為啥那麼著急啊?你為啥不等等我們?姥爺,你為啥走得那麼早?我還沒上大學,我還沒掙錢,我還沒給你買好東西吃呢。你咋說走就走呢?姥爺,你再睜開眼睛看看我們吧!

返回的路上,姐姐好奇地問我,你為啥哭得那麼傷心?打小姥爺也沒疼過咱們啊。我就是覺得心裡難受。說著,我又哭了起來。

嚇得姐姐不敢再問我話了。是啊,我的姥爺不像別人的姥爺,也不像我看過的故事中的那些姥爺,他沒有抱過我們,沒有給我們講過故事,沒有帶我們趕過大集,沒有給我們買過零食,沒有與我們有過隻言片語的交流,沒有帶給我們絲毫的溫暖與感動。

但是,他是姥爺啊!他是母親的老爹啊!想到姥爺孤苦伶仃的晚年,想到姥爺渴望有人陪伴的目光,想到姥爺瘦弱單薄的背影,想到姥爺一輩子被村裡人喚作“絕戶”的絕望,我再一次淚流成河!

他是我的姥爺啊!

但是,他是姥爺啊

馬士紅,山東省濱州實驗中學。山東無棣人,高中英語教師,文學愛好者。學生時代曾經在報刊雜誌上發表過詩歌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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