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5 《秘密》:惊悚却让人十分心醉

谷崎润一郎的《秘密》,是2020年新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不知是不是因为推理文学的热潮,所以近年来很多作家的书只要和犯罪有关,在宣传上就容易和「推理」这一词产生连结。让笔者在观览封面时意外了一下,想不到谷崎竟然也有写「推理小说」,而兴奋地拿来翻阅。

比较意外的是,虽然名为《秘密》,但想不到让笔者颇为惊叹的,并不是书中〈秘密〉这一篇小说,而是七篇小说中的另外两篇:〈受诅咒的剧本〉与〈一个少年的恐惧〉。〈秘密〉一文虽然也不错,有引人入胜的情节,以及一个令人惊异、意味深长的结局。但相比之下,其所描写到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和洞察,还是不及此两篇来得更深刻、幽微。

这两篇作品,某个角度下就如同书的封面所说,让人觉得惊悚。不过这种惊悚却让人十分心醉。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会很清楚,谷崎其实根本不打算惊吓我们。他的文字、剧情和鬼片、恐怖片中凶恶狰狞的鬼怪或是鲜血淋漓的尸体不同,不但不可怕甚至还很优美并吸引人。随着一段又一段深入的情节,我们不会看见什么可怕的事物,但却会慢慢感觉到故事中的剧情、人物正慢慢被他们所要试图隐瞒的事物给扭紧,以一种不容易察觉的速度,于全身弥漫可怖的氛围。这时,读者或许才会发现,真正恐怖的不是人们要隐藏的东西,而是人与人之间想要隐瞒但又无法彻底假装的表面关系,才最为战栗。在这里面,恐惧并不像一种突如其来的惊吓,而是一股持续性的张力,像两端不停拉长的橡皮筋,而我们无法预期什么时候才会是断裂的瞬间。


《秘密》:惊悚却让人十分心醉

谷崎润一郎


这种无法预期的、断裂的瞬间,在〈受诅咒的剧本〉里是指主人翁佐佐木红华决定依照自己所写的剧本— — 《善与恶》中的剧情— — 杀死妻子玉子的那一瞬间。而在〈一个少年的恐惧〉那儿,则是主角芳雄终于能够摆脱兄嫂死亡的谜团,并和大哥达成和解的那一想像的瞬间。

这两个瞬间,准确来说,书中都不会描写。因为我们会看到,对主角而言,这个瞬间之所以能够令他们深陷无法自拔的着迷和无法摆脱的纠结。正是因为这个瞬间在现实中很难抵达,因为他们很难坦白自己的心思。但在心中又很想解脱的状况下,他们只好无时无刻不在想像这一瞬间。这个瞬间因此就像一个心魔一样,以想像的形式寄生在他们身上,不停侵蚀他们的心灵。

惊悚之余,或许更正确的讲法是这种描写方式,让这两篇作品整个读下来有一种持续难以间断的悬疑效果。读者在观看的时候会不停挣扎,在不停赞叹谷崎的文笔时,却又不停疑惑、好奇甚至害怕小说最后的结局。

于我而言,〈受诅咒的剧本〉是一篇很神奇的作品。因为它令人感到悬疑的地方,并非关于谋杀的犯罪事件,而是书中主人翁谋杀的心理、恨意和他在剧本中虚构的主角之间的暧昧关系。


《秘密》:惊悚却让人十分心醉

谷崎润一郎


主人翁佐佐木红华和妻子玉子结缡有一段时间,虽然玉子貌美、勤俭持家,并深爱佐佐木,对他说的话总是没有反抗、意见地顺从,然后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起居。然而,或许正是因为玉子是这么标准、完美的妻子,反而让佐佐木对妻子感到一种越来越深沉却无法抱怨的乏味与厌倦。同时,也让他开始觉得所谓的婚姻原来是多么无趣的生活。于是,他开始想要和自己的妻子解除婚约。然而,他找不到任何好的理由,因为玉子实在是太完美的妻子了。各方面都无法挑剔。所以他开始晚归,动不动挑玉子毛病,并且有了外遇。想让玉子讨厌自己,进而有解除婚约的可能。可是,玉子不但没有讨厌自己,还反过来加倍关爱自己,每个夜晚都在丈夫的枕畔旁不停哭诉她对佐佐木的爱意。而不论佐佐木多么晚归,待在床上不肯睡下的玉子,总是会等到他回家,蜷缩着身躯,紧紧抱着佐佐木,诉苦自己一天下来的寂寞、愁苦,来反映她对佐佐木深情的爱恋。


「请你至少在表面上对我温柔一些吧!作为你的妻子,我一定竭尽所能做好分内事。至少承认我的努力,假意哄哄我也好。与其面对现实的痛苦,我更希望在彻底的谎言中活地快乐一点……我希望被你一直骗下去,即使一切虚有其表,我也会认为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

佐佐木听着这些话,把头整个转向另外一边,在床上完全不敢面对玉子。他不旦没有马上生气,甚至还对自己感到无比的悔恨,流下几滴泪水。但事后他又对自己感到非常恼怒。我怎能那样呢!不是说好我们之间不再有爱情了吗!?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招架妻子哀求背后的道德谴责。甚至很沮丧地发现自己其实到底还是爱她的。但现在的他极不想和她相处,且这种焦虑即便分居也无法消除。因此他决定要从此打破这个束缚:他起了杀意。

作为叙事者的谷崎在这儿做了一些说明,非常有趣。他认为佐佐木之所以想离开妻子,并非因为他不爱她,而恰恰是因为他太爱她,而想逃离「爱」这个束缚。就谷崎的观点,许多恋人尽管没有意识到,但他们美满的恋爱其实是一种美满的束缚、完美的圈套,以及……最甜蜜的谎言,来让彼此形成紧密的关系。只是由于平常我们可能不用「束缚」这个字眼,而是所谓的「羁绊」,所以把这种「束缚」搞地浪漫多了。


《秘密》:惊悚却让人十分心醉


更有意思的是,决定杀死妻子的佐佐木,当下并不是马上拟定执行计划。而是开始着手一出戏剧的写作— — 《善与恶》。在这出戏剧中,一个和佐佐木同样是戏剧家的男人打算把他的妻子杀死。这个戏剧家也没有马上要拟定计划的意思,而是也选择去写一篇戏剧— — 《善与恶》,里面同样也有一个戏剧家打算把他的妻子杀死……如此不停循环。

剧中的男人和妻子散步到一座山崖边的时候,以自己累了当作借口,一起坐在那儿休息。我们都猜得到男子的真实意图其实是要趁妻子不注意时将她推下山崖并假装是意外。然而,故事中的男子不先这样做,而是拿出自己的手稿,说要念一段最近新写的戏剧给妻子听。在念诵的过程里,男子一方面不停暗示妻子文中戏剧家和其妻子的关系,很像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但衣着、外貌相似,就连彼此的谈话反应都很相像。而且文中那个就像自己的戏剧家,正打算杀死妻子。下手的地点就是他们现在正在散步的山崖。然而,一当妻子真的被剧本的内容吓着,以为丈夫要在这里把自己推下山崖时,丈夫又会突然收起原本装出的邪恶外貌,说自己只是把剧本的内容念出来而已,吓吓她的。妻子遂又镇定下来,说丈夫开的玩笑真坏,试图恢复笑意。但丈夫又会马上念出一段新的台词,并笑笑地问妻子:是没错,不过你难道真的不怕这个玩笑会成真吗?来观赏妻子又一次吓坏的面容,接着又改口:喔~刚刚念的只是里面的台词啦~不是「我」说的话。经过这样子不停的卖弄后,剧本的结局才终于来到:男人在妻子非常惊恐的状态下将她推下了山崖。

剧中的男子不消说,就是佐佐木的象征。这之中或许最变态的事情是:在还没写剧本以前,佐佐木总是设法远离自己的妻子,能少接触就少接触。但他意外的发现,当他开始写作此剧时,他就像剧中的男子一样不时叫唤自己的妻子来书房做些差事,再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中试图不经意地让妻子去看到剧作的情节、内容。

佐佐木仿佛在把自己心中一直压抑、无法表达的东西,试图透过写作来变成一道自己的谜题,勾引人去阅读来自行解开自己一直想跟别人说但却说不出的话。且让妻子知道这个「秘密」甚至还比杀掉妻子来得重要。


《秘密》:惊悚却让人十分心醉

谷崎润一郎


正如我们最开头所说,重点其实已经不是实际上佐佐木怎么依照自己所写的剧本去杀掉自己的妻子,而是他如何在不停地写作中,不停想像自己怎么杀掉他又爱又恨的对象。在这种不停想像的过程里,他必须让那个自己又爱又恨的对象,或多或少要有一种参与感,来意识到自己仿佛已经不小心踏到他所拟的剧本中。进而有一种漂浮不定的恐惧。这一方面是让自己的想像不会只是幻想;另一方面则是增加谋杀、犯罪时的刺激。

笔者曾在讨论《书楼吊堂》、《活着的图书馆》、《我这个谜》这三本书的文章里提到,有时候去想自己和自己在阅读中所「看到」的人之间有什么关联时,会发现关系可能并不简单。和这儿的情况有点类似,不过并不是阅读。而是去想自己和自己所创造、虚构的人物有什么关联时,可能会有点可怕。因为自己和自己所创造的人物之间常常有一种相互揭露的关系。且揭露的往往是我们最不敢展现给别人看的面目。


《秘密》:惊悚却让人十分心醉

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秘密》


而佐佐木的举止,之所以恐怖的地方,是因为他就像是在刻意问我们:你觉得我和这剧本中的某个人物有什么关系呢?(露出萨德式的微笑)

反过来,他也会问:那你觉得你和这剧本、小说没有什么关系吗?(再次露出那诡异的笑容)

受诅咒的剧本所受到的诅咒,在于作者试图透过写作的方式,卖弄自己和人物的关系来引起阅读人的不安,打破虚构小说和现实世界间的界线。从这角度来说,谷崎的〈受诅咒的剧本〉让人不寒而憟,某些片段更让人联想到江户川乱步的《人间椅子》。

谷崎的另一篇小说〈一个少年的恐惧〉,也有这样的现象,不过方向是不同的。碍于篇幅,就容笔者下回再来好好谈论这其中的「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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