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個問題的討論由來已久,我今天再把它拿出來說,不是我有多麼深刻的見解,主要是有三個目的,一來該水的時候水一次,看看司馬溫公的評價,二來彙報一下我讀《資治通鑑》的一點粗淺收穫,三是邀請大家共同探討。
我們就先看看司馬溫公在《資治通鑑》中是如何分析曹操不稱帝的,老先生洋洋灑灑用七百字,從曹操不稱帝的分析中,直接透析了兩漢覆亡的根本原因。溫公說(《資治通鑑》卷第六十八):
教化,國家之急務也,而俗吏慢之;風俗,天下之大事也,而庸君忽之。夫惟明智君子,深識長慮,然後知其為益之大而收功之遠也。光武遭漢中衰,群雄麋沸,奮起布衣,紹恢前緒,征伐四方,日不暇給,乃能敦尚經術,賓延儒雅,開廣學校,修明禮樂,武功既成,文德亦洽。繼以孝明、孝章,遹追先志,臨雍拜老,橫經問道。自公卿、大夫至於郡縣之吏,鹹選用經明行修之人,虎賁衛士皆習《孝經》,匈奴子弟亦遊太學,是以教立於上,俗成於下。其忠厚清修之士,豈惟取重於搢紳,亦見慕於眾庶;愚鄙汙穢之人,豈惟不容於朝廷,亦見棄於鄉里。自三代既亡,風化之美,未有若東漢之盛者也。及孝和以降,貴戚擅權,嬖倖用事,賞罰無章,賄賂公行,賢愚渾淆,是非顛倒,可謂亂矣。然猶綿綿不至於亡者,上則有公卿、大夫袁安、楊震、李固、杜喬、陳蕃、李膺之徒面引廷爭,用公義以扶其危,下則有布衣之士符融、郭泰、範滂、許邵之流,立私論以救其敗,是以政治雖濁而風俗不衰,至有觸冒斧鉞,僵仆於前,而忠義奮發,繼起於後,隨踵就戮,視死如歸。夫豈特數子之賢哉,亦光武、明、章之遺化也。當是之時,苟有明君作而振之,則漢氏之祚猶未可量也。不幸承陵夷頹敝之餘,重以桓、靈之昏虐:保養奸回,過於骨肉;殄滅忠良,甚於寇讎;積多士之憤,蓄四海之怒。於是何進召戎,董卓乘釁,袁紹之徒從而構難,遂使乘輿播越,宗廟丘墟,王室蕩覆,烝民塗炭,大命隕絕,不可復救。然州郡擁兵專地者,雖互相吞噬,猶未嘗不以尊漢為辭。以魏武之暴戾強伉,加有大功於天下,其蓄無君之心久矣,乃至沒身不敢廢漢而自立,豈其志之不欲哉?猶畏名義而自抑也。由是觀之,教化安可慢,風俗安可忽哉!
翻譯我放在本文後面。從上面的論述裡,不難看出,司馬溫公給出的最為核心的觀點就是,曹操“畏名義而自抑”,這裡面有兩層意思。
一方面,天下教化風俗仍在,很多人前赴後繼、視死如歸地維護,曹操雖已具備軍政上一切必須具備的篡權條件,但若要稱帝,還得過這些維護漢室的人這一關,這也是最難的一關。我們之前講荀彧的時候曾經講過,荀彧是曹操認可的他的當世張良,是曹操統一北方的首席謀臣和最大功臣,雖然竭其所學為曹操出謀劃策,但對曹操稱王都表示反對,又何況他篡權稱帝呢,所以曹操殺了他?當然,以曹操當時擁有的權力,他可以有一人反對他便殺一人,有兩人反對他可以殺一雙,但是,連荀彧這樣朝夕相處為他賣命之人都反對,試問他的集團內部,還有多少人明著或者暗著反對他呢?他不敢想,也不敢問。因為有的人可能明著反對,也會有人暗中反對。就在曹操去世的頭一年,還發生了孫狼作亂殺害陸渾縣主簿歸附關羽,曹操險些遷徙許都以避關羽之銳;同樣的,鍾繇極力舉薦的人才魏諷密謀襲擊鄴城,鍾繇因此而被免官。暗中反對曹操的人,太多了。
另一方面,來自於曹操的內心。如果上面分析的是客觀條件,那麼現在就要說說曹操的主觀想法。曹操首先是漢朝臣子,他不管如何梟雄,都是漢朝教化風俗滋養的子民,他內心有那麼個搖擺不定的底線,他鼓起勇氣突破了,他就能走出篡權稱帝的一步;他心有所戒,不管是為了不忘初心也好,還是擔心激起民憤,把曹魏置於全民公敵也好,他不敢踏出這一步。綜合起來,有不敢的成分,也有不想的成分,更多的是不想的成分。我們之前也講過,在《資治通鑑》卷第六十六,建安十四年,也就是他死前十年時,他曾發佈一個公告,其中說“
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使題墓道言‘漢故徵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身為宰相,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矣。”再有,孫權上表向曹操稱臣時,希望曹操“稱說天命”,曹操把孫權的信給大家看,說了兩句話,一句是“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邪”,意思是孫權這小子是要把我放在火爐上烤嗎?然後以陳群為代表的群臣都異口同聲建議曹操正式登基稱帝,曹操又說了一句話:“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如果上天要我做皇帝,我還是當週文王吧。這個意思是很明顯的了,我只做曹魏政權的奠基者,那至於我的後人能否做周武王姬發,那就是後世的事情了。孫權上書的第二年,曹操在洛陽去世,曹丕即位,在當年十月十三日,“漢帝告祠高廟,使行御只大夫張音持節奉璽綬詔冊,禪位於魏。王三上書辭讓,乃為壇於繁陽,辛未,升壇受璽綬,即皇帝位,燎祭天地、嶽瀆,改元,大赦。”當年十月二十九日,曹丕三讓之後,即位稱帝,改年號為黃初,這一年,也稱黃初元年,十一月,曹丕尊奉漢獻帝劉協為山陽公,追尊祖父太王曹嵩為太皇帝,父親魏武王曹操為武皇帝,卞氏為皇太后,劉協奉獻自己的兩個女兒給魏文帝曹丕做嬪妃。
至此,“建安”至二十四年,被“黃初”終結。
文章最後,為大家翻譯司馬溫公的評語,古漢語功底較好的朋友們請忽略:
教化,是國家的緊要任務,而俗吏卻不加重視;風俗,是天下的大事,而庸君卻對此疏忽。只有明智的君子,經過深思熟慮,然後才知道它們的益處之大,功效之深遠。漢光武帝劉秀逢漢朝中期衰落,群雄蜂起,天下大亂。他以一介平民,奮發起兵,繼承恢復祖先的事業,征伐四方,終日忙碌,沒有空閒,仍能夠推崇儒家經典,以賓客之禮延聘儒家學者,大力興辦學校,昌明禮樂,武功既完成,教育和感化的德政也普遍推行開了。接著是明帝劉莊、章帝劉炟,遵循先輩的遺志,親臨辟雍拜見國家奉養的三老五更,手拿經典向老師請教。上自公卿、大夫,下至郡縣官吏,全都選用熟悉儒家經典、品行端正的人,就是虎賁衛士也都學習《孝經》,匈奴貴族的子弟們也要到國家設立的學校學習。因此,教化建立於上,風俗形成於下。忠誠、厚道、重視道德修養的人,不僅受到高官的尊重,也為百姓所仰慕;卑鄙、邪惡、下流之徒,不僅不被朝廷容納,也被鄉里鄙棄。自從夏、商、週三代滅亡之後,教化風俗之好,還沒有象東漢那樣興盛過。可是,到漢和帝劉肇以後,皇親國戚獨擅大權,奸佞小人得勢妄行,賞罰沒有標準,賄賂公行,賢良愚劣不分,是非顛倒,可以說是大亂了。然而東漢王朝仍然能夠延續,不至於滅亡,原因在於上有公卿、大夫袁安、楊震、李固、杜喬、陳蕃、李膺等人,不惜冒犯龍顏,在朝廷上據理力爭,運用公義挽救危亂;下有身為平民的符融、郭泰、範滂、許邵之輩,以民間輿論矯正已經敗壞的社會風氣。所以,政治雖然汙濁,而風俗卻不衰敗,甚至有人甘願冒斧鉞誅殺的危險,前面的人倒下了,後面的人忠義之心更加激奮,緊緊跟隨,雖接踵被殺,仍視死如歸。這難道只是他們幾個人的忠正、賢德嗎?也是漢光武帝、明帝、章帝遺留的教化使他們如此。在那時,如果有賢明的君主發奮振作,則漢朝的統治仍然不可估量。不幸的是,經過傷害、衰敗之後,又加上了昏聵暴虐的桓帝劉志和靈帝劉宏,保護奸佞,勝過骨肉之親;屠殺忠良,勝過對待仇敵;百官的憤怒積壓在一起,天下的不滿匯合到一處。於是何進從外地召來了軍隊,董卓乘機奪權,袁紹等人以此為藉口向朝廷發難,使得皇帝流亡,宗廟荒廢,王室傾覆,百姓遭殃,漢朝的生命已經結束,無法挽救。然而各州郡掌握軍隊、佔據地盤的人,雖然你爭我奪,互相吞併,卻沒有不以尊崇漢朝為號召的。以魏武帝曹操的粗暴強橫,加上對天下建立的大功,他畜養取代君王的野心已經很久了。但是,直至去世,他都不敢廢掉漢朝皇帝,自己取而代之,難道他沒有做皇帝的慾望?還是畏懼名義不順而剋制自己罷了。由此看來,教化怎麼可以輕視,風俗又怎麼可以忽略!
【今日小抄】
①其忠厚清修之士,豈惟取重於搢紳,亦見慕於眾庶;愚鄙汙穢之人,豈惟不容於朝廷,亦見棄於鄉里。
②保養奸回,過於骨肉;殄滅忠良,甚於寇讎;積多士之憤,蓄四海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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