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須要在家鄉里才有味道,羈旅淒涼,到了年下只有長吁短嘆的份兒,還能有半點歡樂的心情?而所謂家,至少要有老小二代,若是上無雙親,下無兒女,只剩下伉儷一對,大眼瞪小眼,相敬如賓,還能製造什麼過年的氣氛?
北平遠在天邊,徒縈夢想,童時過年風景,尚可回憶一二。
祭灶過後,年關在邇。家家忙著把錫香爐,錫蠟籤,錫果盤,錫茶托,從蛛網塵封的箱子裡取出來,作一年一度的大擦洗。宮燈,紗燈,牛角燈,一齊出籠。年貨也是要及早備辦的,這包括廚房裡用的乾貨,拜神祭祖用的蘋果乾果等等,屋裡供養的牡丹水仙,孩子們吃的粗細雜拌兒。蜜供是早就在白雲觀訂製好了的,到時候用紙糊的大筐簍一碗一碗的裝著送上門來。家中大小,出出進進,如中風魔。
主婦當然更有額外負擔,要給大家制備新衣新鞋新襪,儘管是布鞋布襪布大衫,總要上下一新。
祭祖先是過年的高潮之一。
祖先的影像懸掛在廳堂之上,都是七老八十的,有的撇嘴微笑,有的金剛怒目,在香菸繚繞之中,這時節孝子賢孫叩頭如搗蒜,其實亦不知所為何來,慎終追遠的意思不能說沒有,不過大家忙的是上供,拈香,點燭,磕頭,緊接著是撤供,圍著吃年夜飯,來不及慎終追遠。
吃是過年的主要節目。
年菜是標準化了的,家家一律。人口旺的人家要進全豬,連下水帶
豬頭,分別處理下嚥。一鍋燉肉,加上蘑菇是一碗,加上粉絲又是一碗,加上山藥又是一碗,大盆的芥末墩兒,魚凍兒,內皮辣醬,成缸的大醃白菜,芥菜疙瘩,——管夠,初一不動刀,初五以前不開市,年菜非囤集不可,結果是年菜等於剩菜,吃倒了胃口而後已。“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這是鄉下人說的話,北平人稱餃子為“煮餑餑”。
城裡人也把煮餑餑當做好東西,除了除夕宵夜不可少的一頓之外,從初一至少到初三,頓頓煮餑餑,直把人吃得頭昏腦漲。這種疲勞填充的方法頗有道理,可以使你長期的不敢再對煮餑餑妄動食指,直等到你淡忘之後明年再說。
除夕宵夜的那一頓,還有考究,其中一隻要放進一塊銀幣,誰吃到那一隻主交好運。家裡有老祖母的,年年是她老人家幸運的一口咬到。誰都知道其中作了手腳,誰都心裡有數。
孩子們須要循規蹈矩,否則便成了野孩子,唯有到了過年時節可以沐恩解禁,任意的作孩子狀。
除夕之夜,院裡灑滿了芝麻秸兒,孩子們踐踏得咯吱咯吱響,是為“踩歲”。鬧得精疲力竭,睡前給大人請安,是為“辭歲”。大人摸出點什麼作為賞齎,是為“壓歲”。
新正是一年復始,不準說喪氣話,見面要道一聲“新禧”。
房樑上有“對我生財”的橫披,柱子上有“一入新春萬事如意”的直條,天棚上有“紫氣東來”的斗方,大門上有“國恩家慶人壽年豐”的對聯。牆上本來不大幹淨的,還可以貼上幾張年畫,什麼“招財進寶”,“肥豬拱門”,都可以收補壁之效。自己心中想要獲得的,寫出來畫出來貼在牆上,俯仰之間彷彿如意算盤業已實現了!
好好的人家沒有賭博的。打麻將應該到八大胡同去,在那裡有上好的骨牌,硬木的牌桌,還有佳麗環列。但是過年則幾乎家家開賭,推牌九、狀元紅、呼么喝六,老少咸宜。賭禁的開放可以延長到元宵,這是唯一的家庭娛樂。孩子們玩花炮是沒有膩的。九隆齋的大花盒,七層的九層的,花樣翻新,直把孩子看得瞪眼咋舌。
沖天炮、二踢腳、太平花、飛天七響、炮打襄陽,還有我們自以為值得驕傲的可與火箭媲美的“旗火”,從除夕到天亮徹夜不絕。
街上除了油鹽店門上留個小窟窿外,商店都上板,裡面常是鑼鼓齊鳴,狂擂亂敲,無板無眼,據說是夥計們在那裡發洩積攢一年的怨氣。大姑娘小媳婦擦脂抹粉的全出動了,三河縣的老媽兒都在頭上插一朵顫巍巍的紅絨花。凡是有大姑娘小媳婦出動的地方就有更多的毛頭小夥子亂鑽亂擠。於是廠甸擠得水洩不通,海王村裡除了幾個露天茶座坐著幾個直流鼻涕的小孩之外並沒有什麼可看,但是入門處能擠死人!
火神廟裡的古玩玉器攤,土地祠裡的書攤畫棚,看熱鬧的多,買東西的少。趕著天晴雪霽,滿街泥濘,涼風一吹,又滴水成冰,人們在冰雪中打滾,甘之如飴。
“喝豆汁兒,就鹹菜兒,琉璃喇叭大沙雁兒”,對於大家還是有足夠的誘惑。此外如財神廟、白雲觀、雍和宮,都是人擠人,人看人的局面,去一趟把鼻子耳朵凍得通紅。
新年狂歡拖到十五。但是我記得有一年提前結束了幾天,那便是“民國元年”,陰曆的正月十二日,在普天同慶聲中,袁世凱嗾使北軍第三鎮曹錕駐祿米倉部隊譁變掠劫平津商民兩天。這開國後第一個驚人的年景使我到如今不能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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