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是《红楼梦》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她的份量完全不亚于“画龙点睛”。红学前辈王昆仑对王熙凤有一句名言: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读者对王熙凤的评价往往是褒贬同时加身,在她的身上,单纯用善恶无法一分为二,准确的说,在她身上纠缠着一个”爱与恨“的矛盾体。
社会人王熙凤
人是自然人与社会人的统一体。自然人是社会人的物质基础,社会人是自然人在社会领域逐步成长和展开,让生命充满色彩。说混社会,王熙凤的确是一个强人,凤姐处在贾府关系网的中心地带,府中长幼、尊卑、亲疏、嫡庶、主奴等关系复杂,好比一张蜘蛛网,凤姐行走其中,游刃有余,上至公婆,下至奴婢,尽管上下对她颇有微辞,但当面给她颜色看的人,却寥寥无几。诺大的贾府,被她治理的井井有条,读者在恨她的同时,又不得不肯定她的能力。
就整个贾府而言,凤姐能够成为当家奶奶,就是各种关系相互制衡的结果。贾母年高威重,余生只图取个乐,凤姐投其所好,得到贾母的宠幸。邢、王二位夫人作为贾府妯娌,矛盾重重。凤姐的特殊身份恰好可以调和她们二人的矛盾。她有娘家“金陵王”的背景,嫁的是荣府长子贾赦之子贾琏,同时还是荣府次子贾政之妻王夫人的内侄女,她一人连接了两兄弟。当然她本人对权利的渴望也很重要,这诸多因素形成一股合力,把凤姐推上了掌管贾府家政的显要地位。
一个人一旦被置于矛盾的中心位置,除了责任重大,同时还意味着随时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所谓成王败寇。在火山喷发口上的凤姐,身上除了担着旧矛盾,还有由旧矛盾转化而来的无数新矛盾。处于这样一个矛盾重重的特殊地位,使得凤姐身上的矛盾显得特别鲜明和尖锐。
作为掌管三四百号人的头儿,贾府的人对她的评价由上自下多半是负面的,邢夫人说她“遮天盖日”,大权独揽;赵姨娘恨得她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李纨说她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鲍二家的媳妇咒她是“阎王老婆”,小厮兴儿说她只哄着老太太、太太喜欢,抓尖抢上,嘴甜心苦,两面三刀,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而能够理解她的人,恐怕只有贾母和秦可卿了。
贾母当过家,以过来人的身份自然了解当家的难处,贾母临终劝她修修福。秦可卿对她的评价最高,“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 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 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秦可卿辈分比王熙凤低,但她们二人关系在书中却莫名的好,王熙凤的虚情假意在秦可卿这里都化作了真情的眼泪。
对此,蒋勋老师这样说,两个人年龄接近,又都是做媳妇的,而且都在当家,各自管理着三四百号人,她们对于管家都有着共同的感受,因此在工作上有共同语言。但二人管家的风格却孑然相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王熙凤背靠金陵王的家世,她是从豪门嫁入豪门,依她的性格和出身,从不忍受秦可卿那样的委屈。秦可卿的出身自然不能与其相比,性格柔弱,卧床不起生病后,尤氏又说到她的弱点,心细心又重,凡事爱憋在心里,听到什么话又要消化四五日。可以说,秦可卿是自己把自己给累死的。秦氏死后,宁府连个料理丧事的人都拿不出手,可见宁荣二府在势力上悬殊较大。荣府里如果没有王熙凤的杀伐决断,铁腕管理风格,恐怕与宁府也不相上下。
第十三、十四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充分展现出她的管理能力,她让人信服的地方在于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一样狠。她的作风一向雷厉风行,言出必行,行必有果,具有超强的责任感。她一经上任,便把丑话说在了前头,对宁府一众下人说: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为保证令行禁止,她以身作则,不畏勤劳,天天于卯正二刻点卯理事,忙得“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得清净”,一人招呼着两府。有人迟到,她杀一敬佰,放下脸来,喝命拉出去打20板子,又革他一个月银子。同时发出警告,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打六十。由于她的严明家法,秦可卿丧事期间,宁府上下都不偷安推托,筹划得十分整肃。
可以说,协理宁国府给了王熙凤大展才干的机会,同时也提升了她在宁荣二府的威望,标志着她在管家当家治家上走向成熟,赢得了贾府上层的信任,也压制了贾府的下人,她的贾府高层管理地位得到了巩固,成为贾府名副其实的核心人物。
王熙凤的江湖气
有人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江湖。凡人有凡人的江湖,渔夫的江湖是远海,农夫的江湖是田园。圣人有圣人的江湖,孔子的江湖是仁义礼智信,老庄的江湖是无为逍遥。王熙凤既不是凡人,更谈不上圣人,有人说她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称她为“女曹操”。曹操治国,凤姐治家,贾府就是她的江湖,在贾府,主子们作威作福,握有生杀予夺大权,奴才们也不是省油的灯。
王熙凤在贾府除了捧着老太太,其余人,连王夫人也不是很放在眼里。如果谁敢在她头上动土,结果那叫一个惨不忍睹。俗话说候门深似海,贾府温柔富贵乡里,生存的风险系数绝不亚于行走江湖。因为凤姐下线领盒饭的几个人物,下场都比较惨。
小说中贾府里的男性基本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好色淫乱。贾瑞垂涎凤姐的美色,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凤姐只略施小计,稍遣兵将,便教贾瑞陷入进退两难的生死困局,最终陨命。贾瑞纵然咎由自取,然而凤姐的手段之狠毒非同一般。如果说凤姐在协理宁国府时的“杀伐决断”让人看到她阳而威的一面,那么贾瑞之死则让人领教了她阴而狠的另一面。
凤姐在心理状态上常常保持以一种强者的地位,并且善于察言观色,甚至能够体察对方心理的动向,捕捉其弱点,一击而中。这样的优势好似为她横行江湖插上了一对翅膀,玩弄人于股掌之上,特别是在尤二姐事件中。
尤二姐一生为人心痴意软,水性杨花,贪图富贵,敢私嫁给贾琏,那她是真不知道贾府江湖之险恶,其水之深,更何况摊在王熙凤手里。凤姐在处理尤二姐事件中,所显示出的战略头脑绝不亚于一场三国谋略。
凤姐在尤二姐事件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远超贾瑞事件,除了性质不同,最主要的便是她考虑到尤二姐占有相当大的优势。首先,在封建礼教夫为妻纲这一条,男子娶小妾天经地义,贾琏他爹贾赦对纳妾一事乐此不疲,而邢夫人则一马当先为夫服务。第四十四回,凤姐生日,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即使闹到老祖宗贾母那里,这事被贾母一句“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轻轻带过,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所以在礼上,如果王熙凤直接对尤二姐下手,完全不占尤。其次,尤二姐生得花容月貌,风情万种,性格温和,贾琏敢冒险娶她,必是对其用了几分真心。在情感上尤二姐也占了优势。第三,尤二姐住在贾府之外,即使清算,地理位置也不占尤,心有余而力不足,鞭长莫及。第四,在时间上,国孝、家孝皆在其中,第五十八回,宫里的老太妃薨逝,官宦人家的行为受到限制:一年内不得宴席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第六十三回,贾敬吞服金丹身亡,按礼法,守孝期内不宜婚娶。贾府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视国法为“圣旨”,视荣誉为生命。贾琏在这个特殊时间上偷娶尤二姐,已是触犯家规、国法,其罪过不言而喻。凤姐即使要惩办尤二姐,也不得不考虑贾府的名声和贾琏的性命,这也决定了此事不宜过度声张。因此,凤姐拿出了几分耐心,制定出了一套周密的连环局。
第一计,请君入瓮之关门捉贼
她趁着贾琏外出办事,素衣素服寻上门来,在她的巧簧如舌之下,拆解了尤二姐防备之心,跟着她私下进了贾府。且看她的好刚口:
“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这一番话下来,主次分明。第一,先放低姿态,在尤二姐面前自称“奴”,又着素衣素服,声明自己是有妇德之人,把国孝与家孝放在心上。第二,夸赞尤二姐的人品美貌,不该被如此对待,理应光明正大的入住贾府。第三,从传宗接代方面,她也早劝贾琏纳二房,以续香火。第四,装出一副可怜面孔,极力漂白自己,以消除下人及贾琏往日传达给尤二姐的不良印象。第五,亲自上门接尤二姐,更显出自己的大度与宽容。第六,极力表明自己的出发点以大局为重,“夫贵妻荣”是亘古不变的首理,希望与尤二姐共同维护。第七,逼迫尤二姐随她入府,否则她便在此不走了。
王熙凤边说边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尤二姐在凤姐言语加情感的猛烈轰炸之后,内心防线已彻底崩塌。再加上凤姐把见面礼奉上,可谓有礼有节,使得尤二姐完全卸下防备,还把她当作知己,说了知心话,跟着并进了凤姐的局。
第二计,笑里藏刀之瞒天过海
尤二姐入了凤姐的局还被蒙在鼓里,且不知凤姐要置她于死地。凤姐将尤二姐的底细摸察得一清二楚,一面着下人去找来尤二姐许配之人张华,指使张华状告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敲响了尤二姐的丧钟。另一面,亲自大闹宁国府,宁府本来已无什么掌事之人,凤姐一闹,早已自乱手脚,没了主意,一切听凭凤姐发落。
尤二姐被凤姐滞留在李纨处,不过几日,便已觉新丫鬟不好使,隔五日八日面见凤姐,又被凤姐的和容悦色蒙骗,又不好举报下人,只好自食苦果。凤姐一面笑里藏刀应付着尤二姐,另一面带着宁府一干人一起蒙骗了贾母,最终正大光明的将尤二姐放在了自己眼皮底下。
那贾琏外出办事回来,贾赦又赏了秋桐与他做妾,凤姐的表现令贾琏纳闷,她不仅与尤二姐主动出迎,还主动摆酒与其庆祝。表面上又蒙骗了贾琏,让他放松了警惕。
第三计,釜底抽薪之借刀杀人
入住贾府的尤二姐,日子越发不好过。凤姐只略施小计,便将尤二姐置于流言蜚语之中,而替她冲锋陷阵的主角便是秋桐。凤姐则乐得坐山观虎斗,那尤二姐运数也着实欠佳,贾琏好心请医为其治病,不想竟亲手葬送了自己的骨肉。失子之痛对于尤二姐好比釜底抽薪,再加之秋桐的不间断骚扰,彻底断了她活下去的勇气,最终吞金自杀。
第四计,趁火打劫之顺手牵羊
凤姐从不做亏本买卖,尤二姐事件中,她拿了三百两银子出去打点,反手就在宁府要了五百两回来。尤二姐死后,作为男主外的贾琏连副棺材钱都拿不出来,去尤氏箱柜拿自己的梯己时,发现早已空空如也,哪里有银子的影子,早已被凤姐牵走了。
王熙凤在贾府风光占尽,威风耍尽,自以为是,阴险狡诈,正如红楼梦曲所唱,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最终在自己的江湖里翻了车。
匪气的王熙凤
王熙凤伶牙俐齿,一副好刚口,但是她嘴里吐不出什么诗情画意,但同样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赵姨娘向夫人告状说是月银少放了,凤姐后脚从王夫人处出来,便说“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对于贾瑞的非分之想,她这样说,“等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为了不走漏她私接尤二姐入府的风声,她这样对下人说,“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对下人旺儿说,“你要扯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她骂宁府尤氏,“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威肋、恐吓,狠毒,这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分明就是一个女土匪。
她的土匪作风不只表现在语言上,而且还落实到了行动上。第十五回,在弄权铁槛寺事件中,与其说她爱财,倒不如说她是个悍匪。她对老尼所说之事,起先并无兴趣,也说不等着这钱用。经老尼一激,倒是来劲了。她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凡事她说行便行。此事做成后,凤姐胆识愈壮,更加肆意妄为起来。
第三十九回,平儿自白,王熙凤嫁进贾府时,原陪着过来四个自幼跟随的丫头。可是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她一个孤鬼了。结合她设计尤二姐事件,便可想到,她收拾这些丫鬟更是不在话下。
第四十四回,贾琏在凤姐生日与鲍二家的偷情,凤姐抓到帮他望风的丫鬟,先是扬手打了两巴掌,小丫鬟强嘴不说,凤姐威吓她说,“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后来听见凤姐儿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说了个原委,然凤姐已知其中必定有文章,又唬小丫鬟说,“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还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小丫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如实招了。
第六十一回,在玫瑰露茯林霜事件中,依凤姐的主意,把王夫人房中的丫鬟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这招虽然这回没有实施,但可以推测以往她是用过的。
虽说王熙凤没有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但论管家,论谋略都算得上一位脂粉堆里的纵横家,只是身上这匪气实在太重。但凡收敛些,宽容些,也不致于最后落得个,上下人心皆失的局面。
红学家王昆仑先生说,王熙凤如莎士比亚笔下的阴谋家麦克佩斯一样,“是坏蛋,却是一个具有深刻而强大灵魂的坏蛋。”因此,她虽然是个一般意义上的“反面人物”,但却并没有唤起读者的反感,相反却是同情。凤姐不仅才识不凡,并且有自我实现的欲望。在中国传统宗法社会之下,以辣闻名的王熙凤,其女性意识的独特性更为明显,传统文化中的女性人格在她身上相对弱化。她不仅与男性争权夺利,甚至可以居高临下把控局面。她的出众似在向男性中心的社会示威,的确令人扬眉吐气。然当其为所欲为,机关算尽,为无限膨胀的个人欲望肆意践踏他人,特别是同为女性者的人格、尊严甚至生命权利时,又使人深恶痛绝。爱与恨交织在一起,使读者对这样的一个女性充满了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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