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季羨林
現在,以德治國的口號已經響徹祖國大地。大家都認為,這個口號提得正確,提得及時,提得響亮,提得明白。但是,什麼叫“德”呢?根據我的觀察,籠統言之,大家都理解得差不多。如果仔細一追究,則恐怕是言人人殊了。
我不揣譾陋,想對“德”字進一新解。
但是,我既不是倫理學家,對哲學家們那些冗見彆扭的分析闡釋又不感興趣,我只能用自己慣常用的野狐參禪的方法來談這個問題。既稱野狐,必有其不足之處;但同時也必有其優越之處,他沒有教條,不見框框,宛如天馬行空,馳騁自如,興之所至,靈氣自生,談言微中,搔著癢處,恐亦難免。坊間倫理學書籍為數必多,我一不購買,二不借閱,唯恐讀了以後“汙染”了自己觀點。
近若干年以來,我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人生一世,必須處理好三個關係:第一,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也就是天人關係;第二,人與人的關係,也就是社會關係;第三,個人身、口、意中正確與錯誤的關係,也就是修身問題。這三個關係緊密聯繫,互為因果,缺一不可。這些說法也許有人認為太空洞,太玄妙。我看有必要分別加以具體地說明。
首先談人與大自然的關係。在人類成為人類之前,他們是大自然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等到成為人類之後,就同自然鬧起獨立性來,把自己放在自然的對立面上。尤有甚者,特別是在西方,自從產業革命以後,通過所謂發明創造,從大自然中得到了一些甜頭,於是遂誅求無饜,最終提出了“征服自然”的口號。他們忘記了一個基本事實,人類的衣、食、住、行的所有資料都必須取自大自然。大自然不會說話,“天何言哉!”但是卻能報復。恩格斯說過:
我們不能過分陶醉於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於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
在一百多年以前,大自然的報復還不十分明顯,恩格斯竟能說出這樣準確無誤又含意深遠的話,真不愧是馬克思主義偉大的奠基人之一!到了今天,大自然的報復已經十分明顯,十分觸目驚心,舉凡臭氧出洞,溫室效應,全球變暖,淡水短缺,生態失衡,物種滅絕,人口爆炸,資源匱乏,新疾病產生,環境汙染,如此等等,不勝枚舉。其中哪一項如果得不到控制,都能影響人類的生存前途。到了這種危機關頭,世界上一些有識之士才幡然醒悟,開了一些會,採取了一些措施。世界上一些國家的領導人也知道要注意環保問題了,這都是好事。但是,根據我個人的看法,還都是不夠的。我們必須努力發出獅子吼,對全世界發聾振聵。
其次,我想談一談人與人的關係。自從人成為人以後,就逐漸形成了一些群體,也就是我們現在稱之為社會的組織。這些群體形形色色,組織形式不同,組織原則也不同。但其為群體則一也。人與人之間,有時候利益一致,有時候也難免產生矛盾。舉一個極其簡單的例子,比如講民主,講自由,都不能說是壞東西,但又都必須加以限制。就拿大城市交通來說吧,絕對的自由是行不通的,必須有紅綠燈,這就是限制。如果沒有這個限制,大城市一天也存在不下去。這裡撞車,那裡撞人,弄得人人自危,不敢出門,社會活動會完全停止,這還能算是一個社會嗎?這只是一個小例子,類似的大小例子還能舉出一大堆來。因此,我們必須強調要處理好社會關係。
最後,我要談一談個人修身問題。一個人,對大自然來講,是它的對立面;對社會來講,是它的最基本的組成部分,是它的細胞。因此,在宇宙間,在社會上,一個人所處的地位是十分關鍵的。一個人的思想、語言和行動方向的正確或錯誤是有重要意義的。一個人進行修身的重要性也就昭然可見了。
寫到這裡,也許有人要問:你不是談倫理道德問題嗎,怎麼跑野馬跑到正確處理三個關係上去了?我敬謹答曰:我談正確處理三個關係,正是談倫理道德問題。因為,三個關係處理得好,人類才能順利發展,社會才能闊步前進,個人生活才能快樂幸福。這是最高的道德,其餘那些無數的煩瑣的道德教條都是從屬於這個最高道德標準的。這個道理,即使是粗粗一想,也是不難明白的。如果這三個關係處理不好,就要根據“不好”的程度而定為道德上有缺乏、不道德或“缺德”,嚴重的“不好”,就是犯罪。這個道理也是容易理解的。
全世界都承認,中國是倫理道德的理論和實踐最發達的國家。中國倫理道德的基礎是先秦時期的儒家打下的,在其後發展的過程中,又摻雜進來了一些道家思想和佛家思想,終於形成了現在這樣一個倫理體系,仍在支配著我們的社會行動。這個體系貌似清楚,實則是一個頗為模糊的體系。三教信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絕不是涇渭分明的。但仍以儒家為主,則是可以肯定的。
儒家的倫理體系在先秦初打基礎時可以孔子和孟子為代表。孔子學說的中心,也可以說是倫理思想的中心,是一個“仁”字。這個說法已為學術界比較普遍地接受。孟子學說的中心,也可以說是倫理思想的中心,是“仁”、“義”二字。對此,學術界沒有異詞。先秦其他儒家的學說,我們不一一論列了。至於先秦以後幾千年儒家學者倫理道德的思想,我在這裡也不一一論列了。一言以蔽之,他們基本上沿用孔孟的學說,間或有所增益或有新的解釋,這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不足為怪。不這樣,反而會是不可思議的。
多少年來,我個人就有個想法。我覺得,儒家倫理道德學說的重點不在理論而在實踐。先秦儒家已經安排好了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大家所熟悉的。這樣的安排極有層次,煞費苦心,然而一點理論的色彩都沒有。也許有人會說,人家在這裡本來就不想講理論而只想講實踐的。我們即使承認這一句話是對的,但是,什麼是“仁”,什麼是“義”?這在理論上總應該有點交代吧,然而,提到“仁”、“義”的地方雖多,也只能說是模糊語言,讀者或聽者並不能得到一點清晰的概念。
秦代以後,到了唐代,以儒家道統傳承人自命的大儒韓愈,對倫理道德的理論問題也並沒有說清楚。他那一篇著名的文章《原道》一開頭就說: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
句子讀起來鏗鏘有力,然而他想什麼呢?他只有對“仁”字下了一個“博愛”的定義,而這個定義也是極不深刻的。此外幾乎全是空話。“行而宜之”的“宜”意思是“適宜”,什麼是“適宜”呢?這等於沒有說。“由是而之焉”的“之”字,意思是“走”。“道”是人走的道路,這又等於白說。至於“德”字,解釋又是根據漢儒那一套“德者得也”。說了仍然是讓人莫名其妙。至於其他朝代的其他儒家學者,對仁義道德的解釋更是五花八門,莫衷一是。我不是倫理學者,現在也不是在寫中國倫理學史,恕我不再一一列舉了。
我在上面極其概括地講了從先秦一直到韓愈儒家關於仁義道德的看法。現在,我忽然想到,我必須做一點必要的補充。我既然認為,處理好天人關係在道德範疇內居首要地位,就必須探討一下,中國古代對於這個問題是怎樣看的。換句話說,我必須探討一下先秦時代一些有代表性的哲學家對天、地、自然等概念是怎樣界定的。
首先談“天”,一些中國哲學史家認為,在春秋末期哲學家們爭論的主要問題之一是,“天”是否是有人格有意志的神?這些哲學家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陣營:一個陣營主張不是,他們認為天是物質性的東西,就是我們頭頂的天。這可以老子為代表。漢代《說文解字》的:“天,顛也,至高無上”,可以歸入此類。一個陣營的主張是,他們認為天就是上帝,能決定人類的命運,決定個人的命運。這可以孔子為代表。有一些中國哲學史襲用從前蘇聯販賣過來的辦法,先給每一個哲學家貼上一張標籤,不是唯心主義,就是唯物主義,把極端複雜的思想問題簡單化了。這種做法為我所不取。
老子《道德經》中在幾個地方都提到天、地、自然等等。他說: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
在這一段話里老子哲學的幾個重要概念都出現了。他首先提出“道”這個概念,在他以後的中國哲學史上起著重要的作用。這裡的“天”顯然不是有意志的上帝,而是與“地”相對的物質性的東西。這裡的“自然”是最高原則。老子主張“無為”,“自然”不就是“無為”嗎?他又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五章)
明確說天地是沒有意志的。他又說:
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五十一章)
道德不發號施令,而是讓萬物自由自在地成長。總而言之,老子認為天不是神,而是物質的東西。
幾乎可以說是,與老子形成對立面的是孔子。在《論語》中有許多講到“天”的地方。孔子雖然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在他的心目中是有神的,只不過是“敬鬼神而遠之”而已。“天”在孔子看來也是有人格有意志的神。孔子關於“天”的話我引幾條: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等等。孔子還提倡“天命”,也就是天的意志,天的命令。自命為孔子繼承人的孟子,對“天”的看法同孔子差不多。他有一段常被徵引的話: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增)益其所不能。
在這裡,“天”也是一個有意志的主宰者。
也被認為是儒家的荀子,對“天”的看法卻與老子接近,而與孔孟迥異其趣。他不承認天是有人格有意志的最高主宰者。有的哲學史家說,荀子直接把“天”解釋為自然界。我個人認為,這是非常重要也非常正確的解釋。荀子主要是在《天論》中對“天”做了許多唯物的解釋,我不去抄錄。我想特別提出“天養”說:“財非其類以養其類,夫是之謂天養。”意思是說人類利用大自然養活自己。這也是很重要的思想。多少年前我曾寫過一篇論文《“天人合一”新解》,我當時沒有注意到荀子對“天”的解釋,所以自命為“新解”,其實並不新了。荀子已先我兩千多年言之矣。我的貢獻在於結合當前世界的情況,把“天人合一”歸入道德最高標準而已。這一點我在上面講天人關係一節中已經講到,請讀者參閱。
我在上面只講了老子、孔子、孟子和荀子。其他諸子對“天”的看法也是五花八門的。因為同我要談的問題無關,我不一一論列。我只講一下墨子,他認為“天”是有意志的,這同儒家的孔孟差不多。
我的補充解釋就到此為止。
儘管荀子對“天”的認識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但是支配中國思想界的儒家仍然是保守的。我想再回頭分析一下上面已經提到過的格、致等八個層次。前五項都與修身有關,後三項則講的是社會關係,沒有一項是天人關係的。這是什麼原因呢?根據我個人膚淺的看法,先秦儒家,大概同一般老百姓一樣,覺得天離開人們遠,也有點恍兮惚兮,不容易捉摸,而人際關係則是擺在眼前的,時時處處都會碰上,不注意解決是不行的。我們漢族是一個偏重實際的民族。所以就把注意力大部分用在解決社會關係和個人修身上面了。
幾千年來,在中國的封建社會中,有很多形成系列的道德教條,什麼仁、義、禮、智、信,什麼孝、悌、忠、信、廉、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每一個人在社會中的地位也排列得井井有條,比如五倫之類。親屬間的稱呼也有條不紊,什麼姑夫、舅父、表姑、表舅等等,世界上哪一種語言也翻譯不出來,甚至在當前的中國,除了年紀大的一些人以外,年輕人自己也說不明白了。《白虎通》的三綱六紀,陳寅恪先生認為是中國文化的精義之所寄,可見中國這一些處理社會關係的準則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了。
上面講的是社會關係和個人修身問題。至於天人關係,除了先秦諸子所講的以外,中國曆代還有一種說法,就是所謂“天子”,說皇帝是上天的兒子。這種說法對皇帝和臣民都有好處。皇帝以此來嚇唬老百姓,鞏固自己的地位。臣下也可以適當地利用它來給皇帝一點制約,比如利用日食、月食、彗星出現等等“天變”來向皇帝進諫,要他注意修德,要他注意自己的行動,這對人民多少有點好處。
把以上所講的歸納起來看,本文中所講的三個關係,第二個關係社會關係和第三個個人修身問題,人們早已注意到了,而且一貫加以重視了。至於天人關係,雖也已注意到,但只是片面講,其間的關係則多所忽略,特別是對大自然能夠報復則認識比較晚,這情況中西皆然。只是到了西方產業革命以後,西方科技發展迅猛,人們忘乎所以,過分相信“人定勝天”的力量,以致受到了自然的報復,才出現了恩格斯所說的那種情況。到了今天,世界上一些有識之士,其中包括一些國家領導人,如夢初醒,驚呼“環保”不止。然而,從世界範圍來看,並不是每個人都清醒夠了。汙染大氣,破壞生態平衡的舉動仍然到處可見。我個人的看法是不容樂觀。因此我才把處理好天人關係提高到倫理道德的高標準來加以評斷。
從一部人類發展前進的歷史來看,三個關係的各自的對立面並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變動不居的。因此制約這些關係的倫理道德教條也不可能一成不變。各個時代,各個民族,各個國家,情況不一,要求不一,道德標準也不可能統一。因此,我們必須提出,對過去的道德標準一定要批判繼承。過去適用的,今天未必適用。今天適用的,將來未必適用。在道德教條中有的壽命長,有的壽命短。有的可能適用於全人類,有的只能適用於某一些地區。適用於一切時代,一切地區,萬古長青的道德教條恐怕是絕無僅有的。
文章已經寫得很長,必須結束了。我再著重說明一下,我不是倫理學家,沒有研究過倫理學史。我只是習慣於胡思亂想。我常感覺到,中國以及世界上道德教條多如牛毛,如粒粒珍珠,熠熠閃光。可是都有點各自為政,不相貫聯。我現在不揣冒昧提出了一條貫串眾珠的線,把這些珠子穿了起來。是否恰當?自己不敢說。請方家不吝教正。
2001年5月25日寫完
節選自《季羨林文集》,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閱讀更多 乾元國學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