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仨》


連載 |《我們仨》



我初住客棧,能輕快地變成一個夢。到這時,我的夢已經像沾了泥的楊花,飛不起來。我當初還想三個人同回三里河的家。自從失去阿圓,我內臟受傷,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腳一腳在驛道上走,總能走到船上,與鍾書相會。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態龍鍾。他沒有力量說話,還強睜著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會時,他問我還做夢不做。我這時明白了。我曾做過一個小夢,怪他一聲不響地忽然走了。他現在故意慢慢兒走,讓我一程一程送,儘量多聚聚,把一個小夢拉成一個萬里長夢。

這我願意。送一程,說一聲再見,又能見到一面。離別拉得長,是增加痛苦還是減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遠,愈怕從此不見。

楊柳又變成嫩綠的長條,又漸漸黃落,驛道上又滿地落葉。

那天我走出客棧,忽見門後有個石礅,和鍾書船上的一模一樣。我心裡一驚。誰上船偷了船上的東西?我摸摸衣袖上的別針,沒敢問。

我走著走著,看見迎面來了一男一女。我從沒有在驛道上遇見什麼過客。女的夾著一條跳板,男的拿著一枝長竹篙,分明是鍾書船上的。我攔住他們說:"你們是什麼人?這是船上的東西!"

男女兩個理都不理,大踏步往客棧走去。他們大約就是我從未見過的艄公艄婆。

我一想不好,違犯警告了。一遲疑間,那兩人已走遠。

我往前走去,卻找不到慣見的斜坡。一路找去,沒有斜坡,也沒有船。前面沒有路了。我走上一個山坡,攔在面前的是一座亂山。太陽落到山後去了。

我急著往上爬,想尋找河裡的船。昏暗中,能看到河的對岸也是山,河裡飄蕩著一隻小船,一會兒給山石擋住,又看不見了。

我眼前一片昏黑,耳裡好像能聽到嘩嘩的水聲。一個人在昏黑的亂山裡攀登,時間是漫長的。我是否在山石坳處坐過,是否靠著大樹背後歇過,我都模糊了。我只記得前一晚下船時,鍾書強睜著眼睛招待我。我說:"你倦了,閉上眼,睡吧。"

他說:"絳,好好裡(即'好生過')。"我有沒有說"明天見"呢?晨光熹微,背後遠處太陽又出來了。我站在亂山頂上,前面是煙霧濛濛的一片雲海。隔岸的山,比我這邊還要高。被兩山鎖住的一道河流,從兩山之間瀉出,像瀑布,發出嘩嘩水聲。我眼看著一葉小舟隨著瀑布沖瀉出來,一道光似的衝入茫茫雲海,變成了一個小點;看著看著,那小點也不見了。

我但願我能變成一塊石頭,屹立山頭,守望著那個小點。我自己問自己:山上的石頭,是不是一個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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