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苏东坡、平山堂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庆历五年重修岳阳楼,成就了范冲淹的《岳阳楼记》。庆历八年,欧阳修任扬州知州,在城西北五里大明寺西侧蜀岗中峰,修了“平山堂”。

欧阳修、苏东坡、平山堂

山色有无中

嘉佑元年,欧阳公好友刘敞任扬州太守,欧阳公为其饯行,写了阙《朝中措·平山堂》(《全宋词》中题为《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这阙词格调疏狂豪迈,塑造了词人风流儒雅、乐观豁达的形象同时,又有人生感悟,情感既豁达又温儒。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欧阳修)

历来,欧阳公的词沿南唐后主所开辟的方向,用这种新兴的文体抒发内心的人生感受;与此同时,又呼应着柳屯田的词风,改变词的美学趣味,引导着它向通俗、民俗的方向开拓、发展。而这阙《朝中措》一改先生的一贯词风,疏宕豪迈的格调词风,在欧词中是很少见的。同时,对东坡先生豪放词的产生有过一定的影响。

这阙词,我最喜欢下阙的“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一句。文气、豪气皆斐然,这也很符合当时欧阳公“文坛泰斗”的身份。欧阳公喜欢“饮酒”我们是知晓的,这也是诸多文人所共有的属性,是所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所以,欧阳公能够写出“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来,这并非突显其文采好、酒量大,重点在于表达后两句“行乐直须年少”中,那种生命心境的自然、自由,甚至可以是不羁。

欧阳修、苏东坡、平山堂

一代文宗欧阳公

欧阳公对东坡先生的影响甚大,东坡先生是欧阳公任主考官那一年的进士,所以在欧阳公面前东坡一直都以学生自居。当然,欧阳公能有这么个出色的弟子,自然也是欣喜的。东坡先生很尊敬欧阳公,多次经过扬州城,都来到欧阳公修建的平山堂。

熙宁四年,东坡由汴京赴杭州任通判,南下途经维扬,第一次到平山堂;熙宁七年,东坡从杭州移知密州,北上经维扬,第二次来到平山堂。先生第三次途经扬州,来到平山堂时,几经宦海沉浮,恩师欧阳公也早已仙逝。看着这堂中恩师遗留下来遒劲的书法手迹,甚感人世苍凉之余,又顿时缅怀之念,所以,写下一阙《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苏轼)

这阙词把东坡对恩师欧阳公的缅怀,慨叹自身人生虚无的心境表达得尤为深刻。明顾从敬先生在《类选笺释草堂诗余》中说:末句感慨之意,见于言外。当年先师说:“行乐直须年少”,而今东坡却说:“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这虽有违东坡先生一贯“豁达、乐观”的形象,但这的确是真情的文字。毕竟,在师长面前,我们的内心总是保留着那么一片柔软。

欧阳修、苏东坡、平山堂

苏东坡

欧阳公的这阙词中的“儒狂”,对东坡这一生是有很大影响的。纵使在失意之时,有“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之慨叹,慨叹之后也有“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江城子)”。所以,我认为东坡一生中的豁达、疏狂有一部分是受到恩师欧阳修的影响。

东坡能够遇到欧阳公是他一生之幸,而欧阳公能有东坡这么个得意弟子,也是他一世的荣光。当然,最有幸的当属这平山堂,因欧阳公、东坡先生而闻名至今。清王士禛先生在《花草蒙拾》中说,平山堂一抔土耳,亦无片瓦可语。然以欧、苏词,遂令地重

东坡先生是继欧阳公之后的北宋文坛领袖,即可以说是这两位文坛领袖成就了“平山堂”,也可以说是平山堂承托了欧阳公的“儒狂”和东坡先生对生命的“喟叹”。因为,欧阳修在文坛的至高地位,而北宋又是一个名家辈出的时代,有许多文人都吟咏过平山堂。

王安石写,

城北横冈走翠虬,一堂高视两三州。淮岑日对朱栏出,江岫云齐碧瓦浮。(平山堂)苏辙也写到,堂上平看江上山,晴光千里对凭栏。海门仅可一二数,云梦犹吞八九宽。(扬州五咏·平山堂)这些名家之咏,大多都是借助平山堂这一绝佳视角,写他们心中、眼中、笔下的扬州。

欧阳修、苏东坡、平山堂

平山堂

相比之下,我当然是更喜欢欧、苏二公的这两阙词。人们在论述欧阳公的散文风格时,常以“

六一风神”相推崇,孰能感受到的是这“六一风神”的精髓之处,即在于情感体验的丰腴、深厚。可巧的是,词中的情感之真实、细腻也恰恰如此,这正是为什么在诗与词之间,我欣赏诗之浪漫、阔大,而喜爱词之温柔、隽永。

对于欧阳公词中的“行乐直须年少”之叹生命短促、东坡先生词中的“休言万事转头空”之叹人生无常,从汉初以来就不断的在历朝历代的文人心头回响。为什么欧阳公能够在庆历八年写平山堂这阙词时,已然是超脱的、怡然的了?

庆历五年,欧阳修因支持范冲淹等人的革新运动,被贬滁州做太守。在这期间,他就完成了从喟叹到释怀的蜕变。几经人生的荣枯顺逆,尝过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使他由最初刻意为之的理性自律,而逐渐转变为一种平静自然、散淡从容的超越态度。“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醉翁”之号,就是他超脱的标志,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

所以,庆历八年欧阳公能写出“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这样的词句。而东坡三过平山堂下的这阙《西江月》,算是与欧阳公这阙《朝中措》来了一次跨越时空的唱和。东坡先生无论是顺境逆境,对人生无常的喟叹,总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作品中,这也的确表明他对人生确实有着悲观的彻悟。但是,这种“彻悟”也就如同欧阳公一样,在悲哀的根芽上开出了乐观、豁达的生命之花。

欧阳修、苏东坡、平山堂

六一宗风

我认为,这种超脱是欧阳公教会东坡先生的。元丰七年,苏轼知扬州,而他的弟子晁补之在扬州任通判。赴任途中,苏轼在《次韵晁无咎学士相迎》中无限地感慨道:

每到平山忆醉翁,悬知他日君思我。路旁小儿笑相逢,齐歌万事转头空。我们可以感受到,这是东坡先生再一次以平山堂为契机,来回应欧阳公在《朝中措》中所发出的生命的感喟。

欧阳修、苏东坡、平山堂,这三个词就是一首曼妙的词篇。欧阳公、苏东坡、平山堂抉发了生命的本质,平山堂就是对生命意趣的最好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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