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一些紅學家考證,說《紅樓夢》後四十回是由清代乾隆時期的文人高鶚續寫的。考察高鶚的事蹟,此人還著有《月小山房遺稿》、《硯香詞·簏存草》等作品。細想一番,筆者當時心中就有疑問,既然高鶚能寫小說,為什麼他只知道幫助別人補寫,卻沒有留下屬於自己原創的小說作品呢?
在後來出版的《紅樓夢》書上,高鶚和程偉元一道,被認定為主要的編輯者、整理者、出版者,高鶚不再是後四十回的續寫者,這應該是紅學研究的新成果,是符合事實的。其實,高鶚在自己的文集《小月山房遺稿》中,有一首詩,說得很明白。詩的題目是《重訂〈紅樓夢〉小說既竣題》,詩云:
老去風情減昔年,萬花叢裡日高眠。
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禪。
高鶚明確交待自己是《紅樓夢》修訂者,並沒有說自己就是續寫者。通過編輯、整理《紅樓夢》,他感覺自己如同偶入萬花叢中,經歷夢幻,得到了光明自在的禪悟。這首詩清楚地表明,高鶚能夠參與編輯、整理《紅樓夢》不過是機緣巧合,偶爾為之。
千百年來,小說一直都是古人比較輕視的文體,被人們視為茶餘飯後擺談的傳奇、野史,寫小說只是雕蟲小技而已。明末清初的詩人申涵光在他的《荊園小語》中,有一段話講得很有意思:
“造作歌謠及戲文小說之類,譏諷時事,此大關陰騭,鬼神所不容。凡有所傳聞,當緘口勿言。若驚為新奇,喜談樂道,不止有傷忠厚,以訛傳訛,或且疑為我作矣”。
他說,撰寫傳奇小說之類的文體,譏諷時事,關係到一個人的運勢,有損陰德,其犯下的罪過連鬼神都不能原諒。他簡直把小說視為了洪水猛獸。申涵光告誡人們,遇見小說之類的文字,不要好奇痴迷,不要談論傳播,否者,別人還以為這小說是你寫的,就會惹火燒身的。
申涵光是明末清初的文學家,是北方文壇著名的河朔詩派的領袖人物。明末清初正是傳奇、小說等文藝形式高度繁榮發達的時期,我國古代小說四大名著都誕生於這一時期。作為一位文學家,申涵光竟然對小說採取了敵視、排斥的態度,羞於談論,甚至害怕別人誤會自己是小說作家。這代表了當時人們的普遍心態,寫小說不但事關個人修養,還會招來禍害,而且永世不得安寧。
如果我們用當時人們的共識來考察《紅樓夢》,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紅樓夢》的作者是誰?這個問題會成為千古之謎了。當然,《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這是《紅樓夢》開篇就明確交代了的。就如同我們都已經知道魯迅是近代中國最偉大的文學家,我們大可不必去糾結於這個浙江紹興人周樹人如何如何一樣。突然間,筆者想起錢鍾書先生說的那句名言:“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
即便如此,現代關於曹雪芹的研究文章還是層出不窮,人們大膽假設,瞎子摸象,出現了許多千奇百怪的說法。更有人直接剝奪了曹雪芹的原創權,另起爐灶,去尋找《紅樓夢》所謂真正的作者,陷入走火入魔的各種亂象之中。
這一切都是因為《紅樓夢》被現代人視為古代小說的巔峰之作,是百科全書似的偉大鉅著,被賦予了無上的榮耀。自然而然地,這部小說的作者就更應該是偉大得不能再偉大了。高鶚的事蹟顯然比曹雪芹清楚得多,如今,他似乎沾了曹雪芹的光,不管他是不是續寫者,也變得冠冕堂皇、功不可沒了。須知,在此之前的一段時期,高鶚還因為被人考證為《紅樓夢》的續寫者,曾經被人罵得狗血淋頭,說他狗尾續貂,煮鶴焚琴,罪孽深重。
我們不能不佩服曹雪芹的先見之明,他只痴心於自己的文學創作,至於身後之名,就任後人隨意去評說吧。《紅樓夢》的巨大魅力嚇壞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封建衛道士們,他們惡毒攻擊曹雪芹,恨不得立馬把這個曹雪芹揪出來,斬首示眾。這樣一來,和曹雪芹有關的曹姓人家就倒了大黴,連他們的子孫都得不到安寧。
晚清學者毛慶臻在他的《一亭考古雜記》中,記敘到:“《紅樓夢》較《金瓶梅》愈奇愈熟,巧於不露,士夫愛玩股掌,傳入閨閣,毫無避忌。作俑者曹雪芹,漢軍舉人也。……然入陰界者,每傳地獄治曹雪芹甚苦,人亦不恤。蓋其誘壞身心性命者,業力甚大,與佛經之昇天堂正作反對。嘉慶癸酉,以林清逆案,牽都司曹某,凌遲覆族,乃漢軍雪芹家也。餘始驚其叛逆隱情,乃天報以陰律耳。傷風教者,罪安逃哉?”
你看,就因為曹雪芹寫了《紅樓夢》,他就胡說曹雪芹遭到報應,在地獄受苦,人人痛恨。還說曹雪芹的後代曹某牽涉謀反逆案,被凌遲處死,慘遭滅族。毛慶臻認定曹雪芹是滿州八旗子弟,是隸屬於漢軍旗下考取功名的舉人。毛慶臻被仇恨遮住了眼睛,忍不住信口開河。這個晚清道學家,對《紅樓夢》的厭惡之情是顯而易見的。更可笑的是,他的道聽途說也成為人們研究曹雪芹的依據,“曹雪芹究竟是誰?”這個問題都還沒搞清楚,又有人去研究曹雪芹的後代。真的是瞎子牽瞎子,居然還有人相信。
封建衛道士們對《紅樓夢》大潑汙水,他們大肆造謠,諸如說什麼曹雪芹在陰間受苦,子孫三代皆啞,以至斷子絕孫,都是因為曹雪芹寫了《紅樓夢》這部“淫書”的因果報應,云云。
《紅樓夢》的影響力是巨大的。清朝乾隆中後期,《紅樓夢》的抄本開始流傳,並且風靡一時。在北京廟市裡,《紅樓夢》抄本被當作商品流通,“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於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嘉慶時期,由文人得輿編著的詩詞集《京都竹枝詞》甚至把人人爭看《紅樓夢》,作為了京城的特殊風俗:“做闊全憑鴉片煙,何妨做鬼且神仙。閒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 這首竹枝詞把看《紅樓夢》和抽鴉片煙相提並論,明顯帶有諷刺的意味。
在許多道學家眼中,《紅樓夢》和鴉片煙一樣,就是一包毒藥。鴉片煙來自國外,禍國殃民,貽害無窮。《一亭考古雜記》的作者毛慶臻於是突發奇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主張把《紅樓夢》這部“淫書”移送到海外去,“以答其鴉煙流毒之意”。這叫作有來有往,就讓我們中國的精神鴉片《紅樓夢》去毒害那些可惡的洋人吧!你別說,他還真的具有文化擴張的戰略眼光呢。
到了晚清光緒時期,讀《紅樓》、談《紅樓》的風氣在北京地區依舊長盛不衰。據李放的《八旗畫錄》記載:“光緒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讀之,自相矜為紅學”。《紅樓夢》不但四處流行,甚至還出現了“紅學”一說,堂而皇之,閒談、研究《紅樓夢》成為了北京士大夫們引以為豪的學問。承接這一風氣,近代的“紅學家”更是層出不窮,有了所謂“新紅學”的說法。
出人意料的是,被視為“新紅學”開山鼻祖的胡適博士,到了晚年竟然極力貶低《紅樓夢》的文學價值,認為《紅樓夢》比不上《儒林外史》、《海上花列傳》、《老殘遊記》等小說,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曹雪芹是個天才而沒有機會得著休養訓練的文人——他的家庭環境、社會環境、往來朋友、中國文學背景等等,都沒有能夠給他一個可以得著文學休養訓練的機會,更沒有能夠給他一點思考或發展思想的機會。”他的這一論斷,最終把曹雪芹拉下了神壇。
至於新中國建立以來,長期圍繞《紅樓夢》展開的是非爭鬥,恩恩怨怨,已經脫離了小說研究的範疇。因為《紅樓夢》紅極一時,轉而臭名遠揚、惹火燒身的人可謂不計其數,真的是“成也紅樓,敗也紅樓”,令人感慨。如此看來,曹雪芹先生惹下的禍害著實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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